第二十章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9      字數:7813
  隔一日,極樂宮宮主的人頭被懸在了城牆上。

  許風乘著的馬車剛好從城下經過,他掀了簾子望過去,瞧見血淋淋的一顆頭,遠得看不清麵目。

  “他們瞧不出這是假的嗎?”

  “人都已經死了,誰還會仔細去驗?”天氣太熱,柳月拿手當扇子扇著風,道,“秦烈既然背叛了極樂宮,他手底下的人也不能用了,宮主借假死脫身,正可以將這些人整頓一番。”

  許風聽她提起那人,頓時沒了說話的興致,眼睛盯著窗外,聽馬車轔轔的聲響。

  柳月趕緊探過來拉上了簾子,道:“傻小子,你不會又想逃吧?我上回已放跑了你一次,這次若再讓你跑了,宮主非生吞了我不可。”

  許風轉回頭來道:“上一次……難道不是那人故意讓你放我走的嗎?”

  柳月故作委屈道:“宮主有命,我哪敢不從?”

  許風原本隻是猜測,聽她這麽一說,便知自己逃離極樂宮一事,果然盡在那人計劃之中。

  柳月見他麵色不佳,忙出言勸道:“不管怎麽說,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好。昨日見宮主傷成那樣,楚惜可差點當場殺了你,若不是有我攔著……”

  正說著話,行在他們前頭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她方才提到的楚惜楚堂主提著劍下了車。

  柳月“咦”了一聲,忙叫車夫也停了車,跳下車問:“出什麽事了?”

  那楚惜穿了一身紅衣,因前不久剛受過傷,便襯得臉孔格外得白,眉眼妖嬈,比之柳月亦不遜色。他先是看了坐在馬車內的許風一眼,然後才對柳月道:“那藥……再給我一顆。”

  “你瘋了?”柳月麵色丕變,道,“宮主為了處置秦烈,昨日已吃過一顆藥了,豈可再吃第二顆?”

  楚惜眼角發紅,說:“宮主若是不吃,怕是連臨安城都到不了了。”

  柳月聞言,哪裏還站得住?立刻說:“我去瞧瞧宮主。”

  她自上了前頭的馬車,楚惜卻還立在原地,目光凜冽如刀,直向許風射來。

  但許風並未將他放在眼內。他暗自調息,發覺內力完全被製住了,就算沒有柳月看著,他也逃不了多遠。

  那邊柳月上了馬車之後,車裏響起一陣壓抑過的咳嗽聲,接著是柳月低低的說話聲,但因隔得太遠,許風聽不清她說了什麽。

  沒過多久柳月就下了馬車,麵上神色難辨,對楚惜道:“宮主已吃了藥,趕緊去臨安吧。”

  楚惜又狠狠剜了許風一眼,這才回了車上。

  馬車重新上路後,行得比先前更快了,一路顛個不停。柳月原本還同許風有說有笑的,這時卻沉住氣不再吭聲了。

  許風料想那人的傷勢更重了,卻忍著沒有打聽,隔了一會兒,聽見柳月開口道:“宮主吃的那藥,乃是我極樂宮的秘藥,能在短期內激發人的潛能,可藥勁一旦過了,就是油盡燈枯之象了……我勸宮主別再服藥,可是他說……”

  柳月停了一下,轉開頭看向窗外,接著道:“他說,楚惜已視你為眼中釘,他若死在這裏,怕我一個人護不住你,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撐到臨安。”

  許風聽後一言未發。

  他緩慢地握起拳頭,覺得指甲深深陷進了肉裏。

  臨安離得不遠,他們這般緊趕慢趕,到第二日也就到了。極樂宮在臨安原有一處分舵,但出了秦烈這個叛徒後,那地方也棄置不用了,另換了一處據點,由林公子主持大局。

  他們到的時候正是夜裏,得知宮主重傷,眾人皆亂成了一團。許風沒見著林公子的麵,隻被安排住進了一處小院裏。說是暫住,但外頭有人守著,也就形同軟禁了。

  當夜不斷有人在隔壁院落裏進進出出,偶爾傳來楚惜罵人的聲音和徐神醫叫人取針取藥的聲音,到了天亮才消停一些。

  許風連著幾夜沒有睡好,因為不能出去,隻能從給他送飯的小廝嘴裏聽到些隻言片語,什麽“宮主一直昏睡不醒”“宮主又吐血了”或是“楚堂主氣得拿鞭子抽人”之類的。

  如此過了數日,徐神醫倒是過來瞧了許風一回。他一進門就拉長著臉,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說:“臭小子,我當初真不該一時心軟給你治病,如今惹上了這樣的煞星,真是甩也甩不脫。”

  許風給他倒了杯茶,道:“你跟他們不是一夥的嗎?”

  徐神醫正喝著茶,被他氣得嗆住了,一邊咳一邊說:“我若跟他們……咳咳,是一夥的,那姓楚的怎麽會拔了劍架在我脖子上,說我要是救不了他們宮主,就殺了我給他陪葬。我好好地行醫治病,小小賺些銀子而已,這是招誰惹誰了?真是無妄之災,無妄之災。”

  邪道之人行事就是如此,許風早見怪不怪了,握著茶杯問:“那你究竟救得了他嗎?”

  徐神醫撚了撚胡子,道:“若非我妙手回春,他能活到現在?隻往後卻不好說了,他若是這幾天能醒過來,自然還有得救,若是醒不過來……”

  他沒再說下去,歎了口氣道:“總之聽天由命吧。”

  徐神醫的性命現在同那人拴在了一塊,自是半點也不敢輕忽,跟許風略說了幾句,就急著回去煎藥了。

  許風沒有起身送他,仍舊握著杯子坐在桌邊,待徐神醫走後,他的手才一顫,將杯中的茶也打翻了。他卻沒有理會,反而臉色發白地伏在了桌上。

  又是月初,他體內的蠱蟲之毒如期發作了。

  這回疼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厲害。許風的鬢發很快就被汗水打濕了,他捏緊自己的手腕,死咬著嘴唇沒有出聲。

  以前出聲叫痛,是因為知道有一個人會心疼他。

  如今卻沒有這個人了。

  無論從前吃過多少苦,一旦知道有人寵著自己,就難免變得金貴起來,一點點疼也受不住。現在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頓時又被打回原形,再怎麽痛也隻能忍著了。

  許風疼了大半夜,中途似乎暈過去了一回,後來又掙紮著醒過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喝,方覺得好受一些,硬撐著躺回了床上。

  他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送飯的小廝來了兩次,都沒有將他叫醒,最後是被屋外的喧鬧聲驚醒的。睡著時還好些,一醒過來,手腕處那種被萬蟲噬咬的痛楚便又席卷而來,疼得他再也睡不著了。

  外頭又吵得厲害,不知出了什麽事,許風想了一想,還是掀被下床,起身去看個究竟。

  他昨夜出了一身汗,衣服濕了又幹,黏在身上極不舒服,但他也沒力氣再換過一身了,就這麽走過去開了房門。

  他住的院子地方不大,這時卻有兩個人在院中打鬥。

  一紅一白兩道身影,紅衣的楚惜一手握劍一手使鞭,招式迅捷無比,看得人眼花繚亂。另一個白衣人卻無兵刃,空著一雙手與他過招,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許風定睛一看,才發現這白衣人正是那位最得宮主看重的林公子。他久聞林公子的大名,今日在近處見了,果然是個芝蘭玉樹般的人物。楚惜相貌雖好,但與他站在一處,亦是高下立見。

  隻是不知他們兩人怎麽會打起來?

  許風正自奇怪,就見柳月走進來道:“宮主還在病中,你們兩個在此胡鬧什麽?”

  楚惜悶不吭聲,手上劍法使得更急。

  倒是林公子笑道:“楚堂主非要與我過招,在下隻好奉陪了。”

  柳月嬌聲斥道:“楚惜,快住手!”

  兩人同為堂主,楚惜自然不會聽她的,甚至連話都沒接一句。柳月也不著惱,隻瞧了許風一眼,忽然說:“宮主醒了。”

  她這句話說得甚輕,但在場眾人,皆是聽得清清楚楚。

  許風心頭一震,知道那人既然醒了,徐神醫當有法子救他,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楚惜則最是激動,立刻連架也不打了,隨手把鞭子甩在一邊,提了劍問:“當真?”

  柳月沒好氣道:“我是不要命了嗎?拿這等事來消遣你?”

  楚惜這才信了,道:“我去瞧瞧。”

  說完轉身就走。

  柳月也不理他,徑直走到許風跟前,道:“傻小子,宮主說要見你。”

  許風呆了一呆,還未答話,楚惜已折回來道:“我不準!宮主會受這樣重的傷,全都是此人害的,豈可讓他再見宮主?”

  他說話之時,明晃晃的劍尖已對準了許風。

  林公子往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擋了一擋,道:“在下倒是不知,原來這極樂宮裏的事……如今都是由楚堂主說了算?”

  他語氣溫和謙遜,便是說這番嘲諷的話,也聽得人如沐春風。

  楚惜卻不買賬,冷笑道:“宮主傷重,我自然要替他著想。剛才若不是你在門口攔著,我早已一劍殺了這小子。聽說他跟慕容飛走得挺近,林公子如此相護,看來是還念著舊情啊。”

  林公子微微笑道:“我心中隻念著宮主,因而要護著他想護的人,免得叫旁人胡亂殺了。”

  許風聽到這裏,方知自己剛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然而他無心去想,隻對柳月道:“柳堂主,我想先換身衣服。”

  柳月道:“行,我在門外等你。”

  其實他既是去見仇敵,這副模樣也能出門了,但許風還是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又將頭發梳了梳。做完這兩樁事,已費了他不少力氣,等他再次開門時,門外隻剩下柳月一人了。楚惜跟林公子在極樂宮時就勢同水火,也不知是不是一言不合,又跑去別處一決勝負了。柳月沒提,許風也就沒問,跟著她出了院子。

  那人住得不遠,許風走了一段路後,就被柳月領進了一間屋子裏。屋裏沒有伺候的人,隻桌上燃著熏香,香味濃鬱得嗆人。許風聞了一陣,才猛然意識到,這香味是用來蓋住血腥氣的。

  床上的紗帳也都放了下來,看得見朦朦朧朧一道影子,半靠著坐在床頭。

  柳月朝那道人影福了福,道:“宮主,人已經帶過來了。”

  許風屏息等了半天,方聽得那人輕輕“嗯”了一聲。

  柳月不待他吩咐,就悄聲退了出去,許風獨自站在屋內,聽見他說:“過來坐。”

  許風站著沒動。

  床帳裏便響起一陣悉率聲,接著從裏麵探出一隻手來。許風想起頭一回見他,這人握著馬鞭的手修長白皙,看得人移不開眼睛。而今這隻手卻是嶙峋得多了,掩在寬大衣袖下的手腕似纏著白紗,掌心裏則躺著一枚暗紅色的藥丸。

  隔著一簾帳子,那人對許風道:“過來,把藥吃了。”

  許風盯著那藥,鼻端嗅到一股濃鬱的血味,重得連熏香也遮不過了。他前幾個月都曾吃過,當然知道這藥從何而來。隻是今非昔比,當時為他取血入藥的,是他的周大哥,如今在他麵前的,卻是毀了他右手的極樂宮宮主。

  手腕處傳來一陣劇痛。

  他始終記得那人是如何漫不經心地出劍,笑著挑斷他手上筋脈的,現在要他吃下罪魁禍首用血製成的藥,他怎麽吃得下?

  許風默不作聲站了會兒,沒有伸手去取那藥,反而掉頭走出了屋子。

  屋外有兩個極樂宮的人守著,房門一開,就攔住了許風的去路。他們出手極有分寸,絲毫不敢傷著許風,隻管擋住了門不許他出去。許風武功尚在的時候,或許還能闖上一闖,這會兒內力被製,自是衝不出去了。

  他剛一退回來,門就“嘭”一聲又關上了,那人的手仍舊伸在床帳外頭,道:“風弟,過來吃藥。”

  還是從前哄著他時,那種溫柔且無可奈何的語氣。

  許風轉回身來,終於開口同他說話,道:“我不會吃的。”

  那人道:“你吃了藥,我就放你出去。”

  許風仍是僵著沒動。

  “今日已是月初,你再不吃藥,蠱蟲之毒就要發作了。”那人頓了頓,道,“還是說已經發作了?”

  許風下意識地握住了右手,再慢慢鬆開來,道:“與你無關。”

  “風弟,我是為了你好……”

  “廢了一個人的手,再假惺惺地給他治傷,這也算待他好嗎?”

  那人靜了靜,緊接著床帳裏爆發出一陣咳嗽聲,隔了良久,那聲音才漸漸平息下去。他的嗓音本就低得很,這時更是幾乎聽不見了,道:“大錯已經鑄成,難道就沒有補救的機會嗎?”

  許風木著臉道:“太遲了。”

  他若從未假扮周衍,在自己眼裏也不過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報過了仇也就丟開了,豈會像現在這般……時刻要去猜,他哪一句話是真心,哪一句話是假意?

  那人歎了口氣,將握著藥的那隻手收了回去,換了種輕浮的語調說:“風弟不肯吃藥,看來是舍不得走了。正好我這兒缺一個伺候的人,你就留下來替我端茶送水、更衣換藥吧。”

  許風料不到他這樣顛倒黑白,氣得大罵:“無恥!”

  衝過去一把掀開了床帳。

  自那天出了地牢,許風已有多日不曾見過他了,他此刻靠坐在床頭,身上披著件滾了銀邊的黑衣,樣子著實清減了許多。不知是徐神醫妙手,還是極樂宮的丹藥特別靈驗,他臉上那道鞭痕已經結痂,變作一道鮮紅的血印子,映在那張白玉似的臉上,反添了幾分豔色。

  許風原本滿腔怒氣,但見到他毫無血色的臉時,竟是怔了一下。

  那人伸手一扯,就將許風扯了過來。

  許風急於掙脫,卻被點了穴道,那人緊緊按著他道:“別動,我身上有傷,不這樣怕製不住你。”

  說著就將那枚藥遞到他嘴邊來。

  許風緊咬著牙關不肯就範。

  那人也不迫他,笑了笑道:“我早知你不肯吃藥,所以特意讓徐神醫製成了藥丸。”

  邊說邊捏開許風的下巴,把帶著血腥氣的藥丸推進了他嘴裏。許風想將藥推回去,卻被他的手指擋住了。

  “唔……”

  許風發起狠來,突然一口咬了下去。

  那人給他咬個正著,由鼻腔裏發出一聲悶哼,卻沒有急著退開,待許風吞下藥丸之後,才瞧了瞧自己沁出血珠的手指,道:“不錯,這樣也算是吃下我的血了。

  許風嘴裏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隻恨已將那藥咽了下去。

  那人道:“不想再來一遍,明日就自己把藥吃了。”

  他說完這句話,神色倏然變得冷峻起來,伸指解開許風的穴道,將他推了出去。許風雙腿發麻,一下跌在了地上,聽見那人揚聲道:“叫林昱進來。”

  外頭自然有人通傳。林公子很快走了進來,驚訝地瞥了許風一眼,道:“宮主。”

  那人重新拉起了紗帳,擺了擺手道:“找人送他回去。”

  又低聲道:“你留下來。”

  林公子雖覺疑惑,但一句話也沒問,隻又叫了兩個人進來。

  許風的腿仍是麻,給那兩個人扶起來往外頭走,臨出門前回頭望了一眼,見林公子坐在床邊,正同那人細聲說話。

  隨後房門就徹底關上了。

  許風吃了這一服藥,手上的痛楚果然減輕許多,這一夜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第二日那人沒再叫他過去,倒是徐神醫跑來給他把了把脈,又教訓了他一通。無非是罵他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蠱蟲之毒發作了也瞞著不說。當初徐神醫說半年左右就可治好許風的傷,如今已過去六七個月了,許風的右手眼看著即將痊愈,卻也是蠱蟲毒性最強的時候,一時不慎就可能前功盡棄,甚至還會傷及性命。

  徐神醫說了一堆,許風都隻唯唯應著,到下午是林公子送了藥過來。

  許風身份尷尬,旁人仍當他是階下囚,平常都叫他許公子,唯獨林公子卻稱他作許少俠,說:“在下沒有宮主那等手段,隻能請許少俠賣我一個麵子將藥吃了,也好讓我回去複命。”

  許風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若別人狠巴巴地逼他,他定是寧死也不肯吃的,但林公子這般彬彬有禮地相勸,他反倒不好拒絕了。他想了想道:“林公子先把藥放著吧,我晚一些再吃。”

  “好,”林公子在屋裏坐了下來,慢悠悠道,“宮主說這藥得連吃數日,定要我親眼看著許少俠吃下了才能回去。”

  說罷也不再提吃藥的事,隻與許風攀談起來。舉凡琴棋書畫、刀劍拳腳,林公子幾乎無一不精,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說得妙趣橫生。

  兩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天都黑了。林公子留下來吃了晚飯,依然沒有離開的意思,似乎許風不吃那藥,他就打算住下來秉燭夜談了。

  許風著實無奈,拿剪子剪了剪燭台上的燈芯,問:“林公子何必如此?”

  林公子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淡笑一下,道:“宮主便是在病中也掛心此事,我自然要叫他安心。”

  他句句話不離那宮主,許風忍不住問:“林公子出身名門正派,為何……為何要自願到這極樂宮來?”

  林昱功夫甚高相貌又好,當年初入江湖的時候,人人都道他是難得一見的青年俊傑。誰知他後來竟舍下一切進了極樂宮,從此淪為武林中的笑柄。

  許風聽說過許多關於他的傳言,心中早有疑惑,這時便問了出來。

  屋裏的窗子半開著,傳來不知哪一種花的幽微香氣。林公子凝視著那跳躍不定的燭火,麵容清雅,目光明澈,仿佛仍是當年那個名動江湖的青年劍客,說:“許少俠若真正在乎過一個人,就明白我是為什麽了。”

  許風聽後靜默良久。

  然後他伸手取過放在桌上的藥,當著林公子的麵送進嘴裏,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和著水咽了下去。

  林公子見他吃了藥,這才告辭離去。

  待他走後,許風重新拿起茶杯一看,見茶水裏已經暈開了一圈血色。原來他剛才使了一招障眼法,吞下藥後先是壓在了舌根下,等喝水時再弄進了茶杯裏。

  他端起茶杯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暗沉沉的夜色,想起林公子那一番話,心中莫名覺得害怕。

  他怕的人是他自己。

  他當然也曾在乎過一個人,隻是將那個名字藏在了心底,不敢想也不敢碰。他怕若是治好了手上的傷,等日子過得久了,漸漸也就淡忘了那些仇恨與折辱。或許哪一天他也會如林公子一般,忘了師父從小教誨的正邪之分,心甘情願地留在極樂宮裏。

  ……那樣可太過不堪了。

  茶杯中的藥已化開了,將茶水染成了血紅的顏色,也不知用了多少的血,方製得這樣一枚藥。

  許風沒再想下去,隻是手一揚,把杯子扔出了窗外。

  黑暗中那茶杯不知扔在了何處,發出“噗”的一聲響。這聲音敲在許風心頭上,他心裏像被蠱蟲啃過了一遭,既覺難受得要命,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許風這夜早早地睡下了。

  接下來幾日都沒有那宮主的消息,連楚惜也不再鬧騰了,隻林公子天天送藥過來,看著他吃了藥才肯走。許風就依樣畫葫蘆騙過了林公子,隻是除了第一回,他沒有再扔過那藥,而是另找地方藏了起來。

  沒了藥性壓製,他體內的蠱蟲之毒很快又發作起來。許風撕了自己一件舊衣,用布條將右手緊緊地綁起來,方覺得好過一些。他白日裏裝著沒事,夜裏卻疼得睡不著,不過幾日就消瘦了下去。

  其實那些藥就藏在他枕頭底下,伸一伸手就能碰著,但他硬撐著一直沒吃。

  這日許風正跟林公子說著話,忽覺眼皮發沉,胸口一陣絞痛,竟自栽倒了下去。

  “許少俠!”

  許風聽見林公子叫他的名字,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很快那聲音漸漸遠去,終於什麽也聽不見了。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了,有一隻手覆在他額角上,輕輕揉捏著他的眉心。許風是睡糊塗了,眼睛還未睜開,嘴裏就囈語道:“周大哥,我做了一個噩夢……”

  夢見他最重要的兄長,一夕之間變成了最痛恨的仇敵,這世上怎會有如此荒唐的夢?

  許風覺得好笑,可是剛彎起嘴角,就霎時間清醒過來,驀地睜開雙眼。

  那一點溫情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的周大哥不見了,他發現自己眼前的人正是賀汀州。

  賀汀州垂著眼睛看他,神色間瞧不出是喜是怒,淡漠地問了聲:“醒了?”

  說著捉起許風的右手,將他綁在手上的布條解下來,隨後又拉高他的左手,把他的兩隻手捆在了一起。

  許風沒來由得覺得心慌,問:“你做什麽?”

  賀汀州沒有答話,隻拿匕首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道。鮮血立刻湧了出來,他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隻將這條血淋淋的胳膊遞到許風嘴邊來。

  許風蒙了一下,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叫道:“滾開!”

  許風急著起身,卻忘了自己這幾天受盡蠱蟲折磨,身上早沒有力氣了。賀汀州在他腰間一扯,他立刻又摔了回去。

  賀汀州眼裏帶著點冷意,壓著嗓音說:“你不是要殺我嗎?你不是想逃出去嗎?你不治好手上的傷,便什麽也做不成。”

  他話中含著怒氣,手上的動作卻並不粗暴,反而耐心十足,一點點地將血喂進許風嘴裏。

  許風滿嘴都是血味,氣得雙目發紅,忽然地用力一掙,被綁住的雙手抵住了賀汀州的胸膛。

  賀汀州的動作頓住了。

  許風摸索著按住他的胸口,眼中盡是仇恨之色,問:“我那一劍……是不是刺在這個地方?”

  賀汀州直直看了他片刻,才道:“不錯。”

  許風就說:“我當時真該刺得更準一些。”

  賀汀州低笑,說道:“那招劍法你練得再熟不過了,為什麽會失了準頭,你自己知道緣故。”

  許風像是被他揭穿了最隱秘的心事,氣得咬了咬牙,雙手重重往他傷口上按去。

  賀汀州臉色發白,卻還是堅持喂他喝血。

  許風死死按著他的傷口,每多用一分力氣,他的臉就更白一分,但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許風最後還是抵擋不住他的力氣,叫道:“你不要命了?”

  賀汀州道:“反正你也不想活了,咱們正可以死在一處。”

  許風眼前一片模糊,如同回到了那個折磨他多年的噩夢裏,又低又慘地叫:“周大哥!”

  他無助地抵抗著,聲嘶力竭地喊:“周大哥,救救我……”

  賀汀州心中一痛。他方才被許風按住傷口時,也未覺得如何疼痛,這時卻痛得直不起身。他隔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忙解開綁著許風雙手的布條。

  許風的雙手得了自由,卻還是喃喃地叫:“周大哥……”

  他是一時沒認出他來。

  賀汀州覺著嘴裏盡是苦味。他手腕上的傷口仍在淌血,啞著聲道:“風弟……弟弟,別怕,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