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8      字數:5669
  許風瞧得心驚。

  這是他頭一回見到周衍殺人。當然人在江湖,總難免打打殺殺,何況這夥黑衣人擄掠女子,又殺了十來個家丁護院,本就是罪有應得。隻是周衍殺人的手段,未免有些兒殘忍。

  滿地鮮血紅得刺目,周衍踩著一地殷紅朝他走過來,許風不由得退了一步。

  周衍頓了頓,問:“怎麽了?”

  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身衫子,道:“是你送我的衣裳,我動手時有分寸,沒有被血弄髒。”

  許風心頭一熱,見他那身衣衫果然纖塵不染,顯是愛惜得很,那一點陰霾也就煙消雲散了,迎上去道:“周大哥怎麽來了?”

  “你一聲不吭就跑了,我能不來嗎?若是來遲一步……”他調開視線,瞧一眼地上那身首分離的屍體,沒再說下去。

  許風自知理虧,唯唯道:“我也是趕著過來救人。”

  說到這裏才想起被扔在地上的李小姐,忙過去看她情形,將人翻過來一看,卻見她衣襟上好大一片血漬,倒把許風嚇了一跳。伸手探她鼻息時,卻是呼吸平穩,隻暈過去了而已。

  許風鬆了口氣,心想,莫非周大哥是用李小姐來擋血了?

  周衍一出手就殺了一個黑衣人,局麵登時大變。另一個黑衣人無心戀戰,邊打邊脫身而逃,結果反而露了破綻,慕容飛兩個手下一人一劍,將他捅了個對穿。

  那戴麵具的倒是臨危不亂,同伴的慘叫聲接連響起,他竟絲毫未受影響,隻一心與慕容飛鬥劍。慕容飛起先還能跟他打個平手,但鬥到兩百招開外,內力漸有不繼,慢慢落了下風。

  慕容飛自矜身份,不肯叫他手下的人相助,那幾人隻好圍在一旁壓陣。那戴麵具的四下一掃,迅速看清了眼下情勢,知道已成合圍之勢了,他不慌不忙,“唰唰”地連攻數劍,突然哈哈一笑,將手中的劍擲向了慕容飛。

  慕容飛學的乃是中規中矩的正派武功,何曾見過這等打法,怔了一怔,才將那劍撥開了。

  隻這片刻的遲疑,那戴麵具的已欺身而上,一掌拍向他的胸口。慕容飛情急之下來不及變招,隻好用左手接了他這一掌。

  雙掌一對,便是比拚內力了,慕容飛體內真氣震蕩,身形晃了一晃。

  他幾個手下護主心切,紛紛叫道:“公子!”

  那戴麵具的伺機而動,立刻撤回手掌,身形拔地而起,在慕容飛幾個手下的肩頭一踏,竟自闖了出去。他輕功路數十分奇特,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

  周衍哼地笑了一聲,這才追了上去。他身姿輕盈、衣袂翻飛,不多時就追到了那人身後,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拂。

  隻這一下,那戴麵具的竟站立不穩,猛地往前一撲,在地上摔了個跟頭。不過他亦非等閑之輩,順勢滾了兩圈之後,仍是發足狂奔。

  周衍遠遠瞧著他的背影,沒有再跟上去。

  慕容飛已緩過了一口氣,衝過來道:“怎麽不追了?”

  許風也上前道:“周大哥,你沒受傷吧?”

  周衍道:“無事。”

  眼光往慕容飛身上一溜,慕容飛也正瞪著他看,許風便給兩人做了介紹。

  慕容飛聽說周衍是許風的義兄,立即客氣不少,抱拳道:“周兄。”

  周衍僅是“嗯”了一聲,以一種挑剔的目光打量了慕容飛一番,最後見許風同他挨得甚近,就一把將人扯到自己身邊來,問:“你怎麽跟他攪在一塊的?”

  許風道:“說來話長,慕容公子是我新結交的朋友。”

  他不願多提此事,岔開話題道:“周大哥方才怎麽不追那人?”

  “我要留他下來,那也容易得很。可是萬一撬不開他的嘴,可就查不到他幕後主使之人了。”

  慕容飛本來敬他是許風的兄長,但見他冷冷淡淡,也就沒了親近的心思,道:“此事定是極樂宮所為,幕後主使就是那十惡不赦的宮主,還有什麽好查的?何況咱們說了這半天的話,那麵具人早已跑遠了,還如何追查幕後主使?”

  “我在那人身上灑了些無色無味的粉末,隻有一種蝴蝶能聞著味道,循跡而往,自能得知他的下落。”周衍說著,取下佩在腰間的竹管,放出來一隻蝴蝶。

  那蝴蝶翅膀輕扇,在月華清輝下,竟是一種耀目的金色。

  “金翅蝶?你用了‘千裏尋香’?”慕容飛不禁多看了周衍幾眼,道,“閣下好大的手筆。”

  許風從未見過這種蝴蝶,問:“這東西稀罕得很嗎?”

  周衍道:“花錢就能買到,也沒什麽稀奇的。”

  慕容飛卻道:“出自玲瓏閣的東西,有錢也未必買得到。”

  七竅心,玲瓏閣。

  玲瓏閣的名頭許風是聽說過的,聽聞那當家的最擅機關術數,七竅心說的便是他了。玲瓏閣專出稀罕物件,有些確是千金難買。

  許風想了想道:“以前沒見周大哥身上帶著這竹管。”

  “今天下午剛弄來的。”周衍將金翅蝶驅回竹管內,然後扔給慕容飛,“跟著這蝴蝶去找人吧,隻是別追得太緊了,免得打草驚蛇。”

  慕容飛接在手內,向他道了聲謝。

  周衍沒搭理他,隻對許風道:“走了。”

  許風訝然道:“咱們不去追嗎?”

  “追什麽追?”周衍頗為不悅,盯著他說,“我晚飯還沒吃著。”

  許風這才想起自己一直守在繡樓外頭,從下午到現在什麽也沒吃過,周衍趕著過來找他,自然也是一樣。他心中大為愧疚,道:“都是我的錯,一心隻想著救人,將周大哥也牽扯進來了。”

  周衍道:“你要救人也好,要殺人也罷,隻管說一聲就是了,但不許再瞞著我四處亂跑了。”

  許風自知有錯,忙不迭應下了。

  周衍這才麵色稍霽。

  那頭李府裏出來幾個人,將一直昏睡不醒的李小姐攙了進去,又連連向慕容飛等人道謝。周衍避在了一旁,許風自覺沒出上什麽力,有些不好意思,慕容飛倒是應對從容,打發了李府那一幹人後,再回過來跟許風說話。得知他這便要走了,慕容飛難免有些失望,拉著許風說了好些話,又問清了他住在哪家客棧,等追查之事有了眉目,再來找他一敘。

  許風盛情難卻,隻好應承下來。

  他倆說話的時候,慕容飛幾個手下已牽了馬過來。慕容飛就扯下身上那件大紅喜服,露出底下一件石青色的鬆紋衫子,一頭烏發僅用一支碧色的發簪束著,麵孔俊雅絕倫,隻比先前更見風流。

  他翻身上了馬背,回眸對許風一笑,道:“許兄,咱們改日再敘。”

  說罷打馬而去了。

  許風瞧了那遠去的背影一陣,最後還是周衍沉著一張臉,將他拖回了客棧。

  這個時辰早沒有熱飯熱菜可吃了,許風就跟掌櫃的借了夥房,自己動手下了兩碗麵吃。最普通不過的陽春麵,隻在麵上撒了一把蔥花,周衍卻吃得幹幹淨淨,吃完後把筷子一扔,問起來慕容飛的事。

  許風不願說得太細,隻說從前跟他有過一麵之緣,這會兒碰巧遇上而已。他瞧了瞧周衍的臉色,問:“周大哥好像不大喜歡慕容公子?”

  周衍頓了一下,說:“也沒什麽,就是瞧他不順眼罷了。”

  “為何?周大哥不覺得慕容公子生得好看嗎?”

  “有什麽好看的?”周衍哼哼道,“慕容飛好大的名頭,今日一見,那相貌遠不及我。”

  “咳咳……”

  許風吃完了麵正在喝茶,聽了這話,差點被茶水嗆著。

  周衍還一本正經地問他:“難道不是嗎?”

  許風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他家大哥樣樣都好,就是……對自己的容貌未免自負了一些。

  許風對著那張不醜也不俊的臉看了半天,終於勉強道:“周大哥跟慕容公子各有千秋,實在……難以比較……”

  周衍蹙了蹙眉,好似還不太滿意,跟許風說了幾句話,就回房間休息去了。

  許風累了一天,這時也困得要命了,一沾上枕頭就睡著了。他這一夜睡得很沉,第二天是被周衍叫醒的,起來一看,發現周衍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周大哥,咱們今日就走嗎?”

  “嗯,臨安城近在眼前了,還是先找到神醫,治好你的手傷要緊。”

  這樣一來,等到慕容飛回來,定然要撲一個空了。

  許風想了一想,覺得還是如此更好。他跟慕容飛越是親近,越容易想起從前的事。何況慕容飛行事不拘小節,說不定就提起了當年之事,讓周衍聽出了端倪。

  萬一周衍知道了他曾身陷極樂宮的事……

  許風想到這裏,不禁嚇了一跳。不知是被這念頭嚇著了,還是被生出這念頭的自己嚇著了,他不敢再想下去,趕緊跟著周衍出了門。

  此去臨安並不算遠,周衍路上卻走得甚急,像是怕那神醫跑了似的。他們趕了一天的路,夜裏找一處小村落借宿了一宿,第二天再上路時,臨安城已是遙遙在望了。

  正走在半道上,忽聽得馬蹄聲聲,由前方奔過來兩匹駿馬。那馬兒風馳電掣,揚起陣陣塵土,許風往旁邊避了避,與馬上的騎手打了個照麵,雙方皆是“咦”了一聲。

  許風認出這兩人是慕容飛的手下,對方也勒住韁繩停了下來,叫了一聲:“許少俠!”

  許風問:“你們家公子呢?找到那麵具人了嗎?”

  那兩人麵露焦急之色,其中一人道:“前日我們追著那金翅蝶進了臨安城,原以為快要水落石出了,沒想到……我家公子不見了!”

  許風心下一驚,暗想莫非是那極樂宮的宮主親至,捉走了慕容飛?他對那人又怕又恨,想到此處,不由得握了握自己的右手。

  周衍卻是不慌不忙,問那兩人道:“出了什麽事?”

  慕容飛那手下道:“前日我們跟著金翅蝶去追那麵具人,因怕被他察覺,並不敢追得太緊,到了第二日才進了臨安城。那人狡詐得很,一路上多有迂回,我們好幾次都差點跟丟了,後來見他進了一家酒館。我家公子怕他跑了,不敢硬闖進去,便裝作普通客人進去一探。誰知剛走進去,就呼啦啦跑出來一群女子,將我家公子擁著走了。”

  “然後呢?”周衍眯一下眼睛,猜測道,“你們沒有即刻跟上去?”

  那兩個手下對視一眼,皆露出懊惱的神色。“我家公子相貌出眾,向來受女子青睞,這也是常有的事。何況隻是一群弱女子,我們料想出不了什麽事……”

  周衍輕哼道:“大意輕敵。”

  那倆人好生尷尬。

  許風道:“如此說來,那家酒館定是有些古怪了。”

  “不錯,我們後來將那地方翻遍了,也未尋到公子。隻好留了幾個人在外頭守著,我們倆回平江府去報信。”

  慕容家就在平江府,他們這是怕慕容飛落進了極樂宮手裏,要回去搬救兵了。

  周衍將手一指,對其中一人道:“你回去報信。”

  接著又指住另一人道:“帶我們去那家酒館。”

  他跟這兩人不過是一麵之緣,這時使喚起人來倒是十分自然,而那兩人竟也信服,商量了幾句後,一人上了馬揚鞭而去,另一人則同許風他們一塊去了臨安。

  路上許風對周衍道:“想不到周大哥對慕容公子的事如此上心。”

  “慕容飛的死活與我無關,但既然遇上了,你是定要出手救他的,不是嗎?”

  許風給他猜個正著。

  想到周衍處處遷就自己,許風很是過意不去,但又隱隱有些歡喜。

  他們邊說邊走,不多時就到了臨安城。因著年關將近,城裏到處彌漫著過年的氣息,東西兩市尤為熱鬧,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許風瞧見什麽都覺得新鮮,但因掛心下落不明的慕容飛,隻能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遭。

  他們要找的那家酒館,地方倒是頗為僻靜,白牆黑瓦,臨湖照影,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許風走近了一瞧,見門匾上寫著“迎香館”三個字。白日裏大門緊閉,門外冷冷清清,隻慕容飛那幾個手下在暗處守著。

  周衍同他們見了一麵,探清了四周的地形,又做了一番布置。那幾人不見了公子,早急得團團轉了,見周衍成竹在胸,又一副上位者的架勢,自然而然地聽他吩咐。眾人約定了行事的暗號,等天色暗下來,那迎香館開門迎客,周衍跟許風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周衍身上那件衫子甚是打眼,一進門就有小二迎了上來,他駕輕就熟地要了間廂房,又點了兩個花娘作陪。兩個花娘都隻十六七歲,臉上薄施脂粉,略有幾分姿色,其中一個緊挨著許風坐下了,親親熱熱地給他倒酒。

  許風不慣與人親近,被她這麽一碰,臉色已有些白了。

  周衍手一伸,就將他提溜到自己身邊來,道:“我這弟弟不勝酒力,還是我替他喝吧。”

  說罷,就著那花娘的手將酒飲下了。

  他如此爽快,惹得兩個花娘咯咯直笑,便將許風撇在了一邊,隻管灌他酒喝。周衍來者不拒,一杯杯酒喝下去,麵上絲毫不見醉意。反倒那兩個花娘,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沒骨頭似的往他身上湊,差點把許風給擠出去。

  許風站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氣。”

  周衍卻朝他使個眼色,拉著他手道:“外頭亂得很,你別一個人亂跑。”

  許風想到慕容飛之事,隻好氣悶悶地坐回來。

  那花娘調笑道:“喲,這是怕小公子走丟了不成?”

  “我家弟弟年輕識淺,所以帶他出來見見世麵。”周衍狀似不經意地問,“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臉皮都薄,怕是來得不多吧?”

  兩個花娘登時笑作一團。

  “哪兒能呢?多得是比他還小的。”

  周衍就瞧著許風道:“但恐怕都不及我這弟弟好看。”

  那花娘奉承道:“小公子相貌端正,的確是一表人才,不過昨日來的那位公子,才真是風流俊俏。姐妹們見了,沒有一個不眼饞的,可惜後來進了館主的房裏……”

  另一個花娘正倒著酒,聽她說到這裏,趕緊叫道:“麗娘!”

  那叫麗娘的花娘忙住了嘴,掩唇笑道:“瞧我,怎麽提起了別人來?真是掃興!罰我自飲一杯可好?”

  周衍道:“三杯。”

  麗娘也不推辭,果然一口氣飲了三杯酒。

  周衍道了聲“好”,照舊談笑自若,與她們說些風塵趣事。酒過三巡之後,兩個花娘都有些醉了,周衍這才把話題繞回去,問起那館主的房間在哪。

  麗娘醉得更厲害些,隨口道:“最東邊那間屋子就是了。”

  周衍微微一笑,與許風對視一眼。許風立即會意,跟他同時出手,一左一右點了兩個花娘的穴道。兩個女子悄沒聲息地倒下了,許風如蒙大赦,急著出了廂房,去尋那館主的住處。

  周衍取笑道:“風弟剛才那副樣子,真是如坐針氈。”

  許風並不看他,隻悶聲道:“周大哥熟諳風月,想來定是歡場老手了。”

  周衍怔了一怔,說:“從前難免有逢場作戲的時候,風弟若不喜歡,我以後絕不踏足此地就是了。”

  許風給他好聲好氣地哄著,自己也覺得把話說重了。他也不知打哪兒來的火氣,或是在極樂宮中受了折磨,厭惡這等風流之事,又或是周衍待他親厚,他不自覺地驕縱起來了。

  許風好好自省了一番,道:“是我的錯,不該管著周大哥的事。”

  周衍心道,我正求之不得。

  但他隻笑了一笑,沒有說出口來。

  一路上經過的那些廂房,無不傳出些歡聲笑語,許風腳下走得飛快,總算找到了最東麵那間屋子。

  周衍側耳一聽,道:“屋裏沒人。”

  他上手鼓搗兩下,就把那鎖開了,推了門走進去。這屋子布置得華美異常,擺設樣樣精致,且又熏了香,與尋常小姐的閨閣無異了。隻是地方不大,裏麵有些什麽一目了然,並沒有藏著慕容飛。

  “會不會有什麽機關暗室?”

  “先找一找。”

  兩人分頭找了一番,自是一無所獲,這時周衍忽然停了下來,聽了聽外頭的動靜,道:“有人來了,其中一個武功不弱。”

  許風四下看了看,見沒有藏身的地方,便想開了窗跳出去,周衍卻翻身上了繡床,招手道:“風弟,上來。”

  許風呆了一刻。

  周衍沒再等他,直接把人扯上了床,然後床帳一放,錦被一掀,將兩人遮蓋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