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背靠背的好朋友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4579
  包紮完傷口、換過衣裝之後,虞周已經很累了,本想早早歇下明天再去麵對諸多事宜,誰知項籍根本不願放過自己與龍且,拎上幾壇子酒,三個人晃晃悠悠就往城外走。

  項籍一路上眉頭緊皺,也不說話,龍且弄了些野山棗,吃的齜牙咧嘴,也不知是真的那麽酸還是他借機掩飾傷口疼痛。

  臨出城門的時候,項籍腳步放緩一些,卻沒停下,打開一壇子酒喝一口倒一口就往外走,臉上無悲無喜。

  這裏隻是粗略的打掃一下,兩軍的屍首全搬走了,濃烈的血腥味怎麽也消不去,至少需要一場暴雨才能洗刷。

  隨著夜色漸深,絲絲涼意透人心脾,虞周打了個寒戰,聽到晚風吹過樹梢呼呼有聲,隻當那是同袍尚未走遠,學項籍那樣拍拎過一壇子酒拍開泥封,邊喝邊倒。

  他算看出來了,項籍心裏不痛快,自從出戰以來,這家夥一向順風順水,這次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挫折,鬱氣難出也是正常。

  不過項籍有一個很了不起的本事,那就是非常善於自我調節,但是經過這種調節之後的結果不太好,鬱氣會化為怒氣、哀傷會化為憤怒、驚懼會化為激憤……

  總之,一切讓人垂頭喪氣的情緒,都會被他變成怒火發泄出去,燃盡所有不平。

  果然,出城之後,項籍腳步加快許多,行不多久,他在一個小土坡停下,轉頭看向身後的城池,大聲說道:“此城吞我大楚數百勇士,當以全城殉葬!”

  虞周聽完眼皮一跳,沒說讚成,也不說反對。

  他知道,就憑項籍的執拗脾氣,作出決定以後極難改變,特別是剛剛說出的話要想收回?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走到這裏,虞周忽然醒悟項籍屠下邳這個想法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此地以前曾是屈旬的封地,當年項燕戰敗帶來的痛苦,不是區區一個老叟的人頭可以彌補的。

  舊恨又添新仇,怎能輕易放過?

  龍且看了虞周一眼,隨即說道:“項大哥此言有理,下邳秦軍戰意堅決,當以酷烈手段令其驚懼,殺雞給猴看!”

  項籍眉頭稍緩:“正是如此,臨之以威才能讓他們害怕,否則天下秦軍盡皆死戰,項某縱使不懼,也舍不得麾下子弟多有損傷。”

  虞周仿佛沒聽到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小心扯到傷口,呲著牙花子冒了會兒冷汗,這才拖過一壇子酒,咬開封口:“羽哥,明日事明日說,今天在這裏,兄弟倒要說一聲你不厚道。”

  想到之前撇開部下獨自去闖郡守府,項籍有些底氣不足,但這家夥不是個會認錯的性子,轉而說道:“子期,此戰你與龍且率先破門立下大功,你們想要什麽?”

  虞周很想說一句想要死去的戰友再活過來,但他知道這話不僅不現實,還會讓項籍更加難堪,不如不說。

  想了一會兒,他回道:“我覺得,咱們應該效仿之前錫山那一戰,給忠烈們修一座陵園,讓他們埋骨安魂,得享萬世敬仰。”

  “這都是應該的,子期不說,我也會如此做,你就沒有什麽自己想要的?”

  龍且這會兒緩過勁兒來了,一屁股坐到虞周身後,脊背互相倚著,扯出個難看的笑容:“如果子期不要,幹脆許我兩個願望好了,就當是把他的也算到我頭上。”

  項籍很想回一句“你除了吃還能想到什麽”,但是眾多親隨陣亡的事情一直壓在心頭,他沒心情玩笑,目光往下沉了一些,什麽都沒說。

  虞周見狀,遞過去一壇子酒,然後兩人相互一碰,狠狠的灌了幾口,他才舒服的往胖子背上一靠,回道:“我想要的?我倒是想讓將士們都回來,可能嗎?”

  此時與剛才不同,剛才是項籍尷尬,借著論功行賞這個稍微鄭重點的事情轉移話題,拿陣亡的將士說事兒隻會讓其更下不來台。

  現在呢,小胖子一打岔,兩個人又多了個一遞一接的動作,小小細節,氣氛已經跟之前不一樣了。

  別瞧不起這點小事兒,接受一個人的東西,本身就是一種心防大降的心理暗示,最適合調節氣氛。最廣泛的,老祖宗曾經把這一招在酒場上用了上千年,無往而不利。

  要說虞周跟項籍相交多年為什麽還要小心翼翼?那是因為他心裏一直抱著一個信條不曾鬆懈——生的近不如處的近。

  也就是說兩人天然關係再近,隨著慢慢相處總會因為喜惡不同或疏遠或親密。

  包括遠親不如近鄰也是如此,再怎麽血脈相連,隨著時間與空間不斷消磨,比不上一個朝夕相的人也是正常。

  當然了,還有個前提就是這位近鄰不要淨幹傷感情的事兒。

  因為情義是消耗品,如果不能用一種妥善的方式好好維護,總有消耗殆盡的那一天。

  每次相處你都惹人不爽,下次誰還願意見你?

  特別對於項籍這種性格來說,“剛而犯上”如田豐者,必定會落得範增“曾經”的下場。

  虞周繞了個彎,再用一副靠在龍且背上的半醉姿態來說這句話,任誰看來,都不會聯想他在落少將軍麵子,而是認為同樣痛失部下,他也需要發泄一番苦悶,傾吐不舍與心痛。

  果然,項籍聽完之後再飲一口,慢慢走到他倆身邊,輕踢一腳示意讓個位置,然後擠進來三人抵背。

  望了望遠處的星空,他覺得這種看不到對方眼睛的感覺挺適合現在說話,隨即接道:“我也是啊……都是從水寨一直跟隨的弟兄,一個鍋裏攪過馬勺,一口井裏飲過清水,說沒就沒了……秦軍怎會如此強悍?”

  虞周叼著一根草葉:“你最先殺上去的時候沒察覺嗎?”

  “沒有……”

  “那就怪了,這事兒我也沒想通,也許非等天亮了問問範老他們再說。”

  說到範增,項籍心裏又是一虛,老頭子之前就不同意這種快攻手段,現在城雖拿下來了,也把自己鬧了個灰頭土臉,說明還是人家人老成精,這怎麽好麵對?

  想到這,他問虞周:“子期,若讓你主謀這場戰事,你會怎麽做?”

  虞周合著眼皮道:“拿戰器砸破城牆,再行接戰,或者圍困之後從糧草下手,需要些時日。”

  項籍聽完沒說什麽,眉頭又緊一些。

  虞周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無非想拉個人證明自己快攻還是有些道理或者可行之處,並非盲目貪功所為,所以啊,有說道也不能告訴他。

  因為從項籍剛才這番表現來看,他已經後悔了,隻是嘴上不認而已。

  不借此良機讓他好好捫心自問一下,下次再有這種事怎麽辦?

  有了教訓,才會慎重。

  隻是這個教訓太出乎意料,就連虞周也沒想到會傷亡那麽多精銳親隨,項籍獨自行動,更是因為低估秦軍。

  “龍且,若是讓你領兵主攻,你怎麽打?”

  小胖子歪了歪身子:“跟子期借戰器,跟司徒羿借人,毀牆,射箭,衝鋒。”

  項籍更鬱悶了,過了片刻,他將此事拋之腦後,拿肘子搗了搗虞周,想起一出是一出:“子期,司徒羿有百步營,我有持戟衛,你的部下也是精銳,為何沒有個響亮名號?”

  “懶得想,再說他們許多人出身童閭,反正那麽熟悉,不在乎這點小事兒。”

  哪想到項籍忽然聲音嚴肅許多:“這就不對了,童閭之人我也熟悉,卻覺得你現在這樣反而不利領兵。

  須知兵者,上下一心方能百戰百勝,軍無名號,容易同鄉親近、同閭親近、同門親近,時日久了各自為戰,軍心渙散。”

  虞周聽完之後豁然起身,誆了背後二人好大一個趔趄,他也不理會龍且揉著屁股埋怨,緊盯項籍疑惑道:“羽哥,剛才這番話,是你說的?”

  項籍作出個巴掌虛拍的動作,佯怒道:“怎麽,真當我一點頭腦都沒有嗎?”

  虞周忍了好幾次,終於把那句“知道你還罔顧軍心”給咽回肚子裏,靜下心來,他將項籍從這場大戰中得來的體會好好咀嚼了一下,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

  身為軍主,掌握軍心的重要不必贅言,之前的時候,虞周治軍一直喜歡用共同做點“小壞事”的方式把他們擰在一起,現在被項籍點撥,他覺得這個辦法還不完善。

  凡事有陰有陽,就像用兵有奇有正,劍走偏鋒確實可以迅速融合手下人,卻不能保證他們每個人都死心塌地。

  如果說之前的法子屬於奇計,那麽項籍所說的部曲名號就該屬於堂堂正正的正謀,一支軍隊,僅僅靠著能打敢拚路子野是走不長的,因為沒有歸屬感榮譽感。

  想想看,後世那些喊著“尖刀連”“老虎營”的英雄連隊為什麽一直長盛不衰?除了軍令嚴整紀律嚴明,最大的原因就是榮耀也能繼承,並且繼承了這種光榮之後,身在其中的每一個兵都願意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粉身碎骨亦無悔,而這一切,就在於他們有一個響亮又充滿曆史的名號。

  虞周臉上有點熱,這種事情,自己居然需要一個古人提醒才能想起來,而且這個人還是一向粗枝大葉的項籍,簡直白活了上一世!

  而且再退一步來說,沒有名號,項籍擔心的那種山頭林立也不是沒有可能啊,因為人都是群居動物,相互之間找個共同點表示親近實屬正常。

  同鄉、同窗、同族……

  一天兩天還沒什麽,時間長了遲早會有相互摩擦的事情發生,與其到時候煩惱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如趁著現在把他們同袍的這個概念進一步強化。

  一個名號,消弭了有可能的不穩定因素,一個名號,將一支勁旅變成可傳承的強軍,簡直太劃算了!

  當然了,如果繼續不取名號,憑著虞周的治軍手段處理這些也還輕鬆,但是那誰曾經說過人的需求是有高低層次的,就像倉廩足而知禮儀那樣,滿足了生理和安全需求之後,這些人勢必會從內心渴求情感與歸屬感……

  再然後,他們也許自發起個名號也說不定,比如虞家軍什麽的……

  想到這裏,虞周腦門忽然冒出冷汗,好像以某家軍命名的都沒什麽好下場啊,太忌諱了這個……

  “羽哥說得對,說的太對了!”

  項籍有點納悶,怎麽了這是,就兩句話而已,怎麽子期這麽激動呢?

  龍且扯著虞周袖口:“就我自己,抵不住項大哥,坐下再說。”

  三人重新回到脊背相抵的樣子,虞周開始琢磨自個兒的部下應該叫什麽,征求那群家夥的意見不用考慮,背後這倆人也夠嗆會起名,還是一個人來吧。

  嗯,以前的時候人來人去並不固定,從起了名號那天起,再也不能有借兵這種兒戲了!

  “子期在想什麽?想名號?”

  “對啊,尖刀營怎麽樣?”

  龍且撇嘴:“你的部下有幾個用刀的?整個楚軍又有幾個用刀的?”

  “材士營?”

  項籍皺眉:“聽說二世給自己的飛禽走獸專門找了一些人照料,就叫材士營。”

  “……”

  虞周起名困難啊,那些還未出現卻非常有名的軍隊名稱他又恥於直接拿來。

  玄甲?陷陣?白袍?這些都不貼切啊!

  想了片刻之後,他決定“借鑒”這一支軍隊:“有了,以後就叫背嵬營吧。”

  “背嵬?”

  “好名字!習習穀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

  “那應該叫穀風啊?”

  “別打岔!”項籍又搗了龍且一肘子,繼續說道:“木死草枯,唯山不動,憑的就是一個嵬字。

  同袍之間脊背相靠,豈不正如山脈一樣崔嵬高大?背嵬,好名字!”

  說完之後,他用脊背往後一靠,好懸沒把二人給拱出去。

  看著項籍有些尷尬的神情,虞周對這個名號更加滿意了,以前的時候,他隻知道這是南宋嶽飛帳下一支精銳中的精銳,其戰績結合正史野史,曾經大破拐子馬,血戰朱仙鎮,以五百之數逼退金兵十萬,並且殺的對方潰不成軍……

  不管其中真與假吧,能在猛士倍出的嶽家軍裏嶄露頭角,以各種方式存留番號光耀千年,就是有些虛構,那也要很有本錢才行!

  而現在……

  背嵬成了虞周對自己部下的期許,背靠背,心貼心,讓敵人發出撼山易撼此軍難的感歎,沒有什麽比這更能體現軍人價值的了……

  感受到虞周渾身發抖,項籍納悶的扭頭問道:“子期,你是不是有些冷?”

  “沒有,我很熱,從沒這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