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戰下邳(二)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3759
  灰蒙蒙的油煙在城頭翻滾,每當黃褐色的液體傾倒而下,陣前的慘叫頓時猶如阿鼻地獄,慘叫由上而下,最終跌入塵埃化為踏腳石。

  早就瞄著的弩手扣動機括,將露出大半個身子操作守械的秦軍釘死在城牆,然後迅速擰腰腳踏,再度張弩蓄勢以待。

  人數不占優的秦軍很難與楚軍較量弩箭,一時被壓的難以抬頭,但是很快,他們又在飛梯上麵動起腦筋。

  一根根長長的竹竿探出,這條唯一的攻城通道瞬間變得搖搖晃晃,正在往上爬的軍士努力向前傾斜身體保持平衡,到了最後,隻好絕望的腿一蹬眼一閉聽天由命。

  新兵需要老卒來帶,到了這時就能看出分別了。

  久於戰陣的家夥一聲吼,以兵刃格擋開守軍竹竿,趁著對方竹竿調整不便之機,解下腰上飛爪掄圓了一拋,繃緊的繩索重新穩住飛梯,算是暫時保住一串人的命。

  趁著守軍還未回神,老卒迅速扯拽,梯子頂端再度搭上城頭,與此同時,一杆杆戈戟探出,以小枝掛住城牆穩固飛梯,代價卻是秦軍好整以暇,恰好收割走衝在最前的老兵性命。

  戰場從來都是如此殘酷,就像大浪淘沙一樣,剛才那一幕,能夠有樣學樣的新兵經曆完此戰之後迅速成長,膽魄盡失早早閉目等死的家夥,注定將在泥中腐爛。

  雙方你來我往相互應對,消耗的是時間與鮮血,在分出最終勝負之前,以性命為賭注的兩支軍隊都是輸家。

  項籍越來越沒耐心,長戟不斷在地上劃來劃去,烏騅懂事的在他身後打著響鼻,時不時伸出粗糙的舌頭舔舔手背,或者撕咬幾下大氅聊以安慰。

  虞周一直注視戰場變化,指頭搭在劍柄一下一下的敲擊。

  範增站的位置非常靠後,他用一種“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眼神看了看正在摩拳擦掌的大夥,歎了口氣,閉上眼睛什麽都沒說。

  太陽不會專門停下來等誰,隨著地上的人影漸漸偏移,這場廝殺一直在持續,楚軍數度登上城頭又被趕下來,銳氣稍稍受挫。

  如果是別的軍隊,數次無功而返之後也許就會後勁不足,甚至需要稍事休整輪番上陣了,可是虞周分明感受到,這群家夥跟了項籍之後似乎先把他的傲氣學了個十足,越被趕下來越不服輸,心頭壓著火手上憋著勁,揮動劍戟誓要爭個你死我活。

  楚軍如此,城頭的秦軍亦不落後,從連封那裏了解到,這次的對手老秦人比例高的可怕,整個天下都知道,秦人的韌性最著名。

  原本陰沉的天色漸漸剝開迷霧,一縷縷陽光灑在大地,驟然放晴的天空不僅沒有使人心情變好,反倒因為天氣前後變化有了幾分燥意。

  眼看項籍轉了一圈又一圈,眼睛裏的火都快冒出來了,虞周紋絲不動,在他二人身後,張良不知從哪弄了把破禿羽扇,裝模作樣的來回搖晃:“這麽個打法,即便今日能夠拿下縣此城,那也是損傷慘重,少將軍可是要練兵?”

  一句普普通通的詢問,恰好在戰事不利的時候說出來,被問的又是項籍這個心氣兒高的,他頓時把這句話當成了質問:“囉嗦什麽!項某這就去拿下此城,免卻將士們一番手腳!”

  跟著個脾氣衝的主公混,張良早已習慣了這種言語衝撞,被頂之後他也不在意,氣定神閑道:“少將軍如若登城,秦軍勢必拿出百倍兵力合圍,讓您進退不得。”

  項籍一聲狂笑:“子房此言差矣,我倒要看看他們如何叫我進退不得!”

  張良羽扇一指:“少將軍可曾留意,我軍之所以攻勢不利,全因秦人早有防備,城中長竹眾多,以防雲梯、飛梯發動蟻附。”

  項籍皺眉:“不能吧?若真是這樣,那我軍的飛梯應該一架也攀不上城牆啊?”

  “這就是秦人的高明之處了,如果做的太絕,我軍勢必另想他謀攻城,時間長了,下邳一樣保不住。

  所以他們故意留出些許希望,既能吸引我軍將士慷慨赴死,又能牢牢控製戰局,上陣兵員幾何、戰事輕重緩急,全是由城內秦軍說了算。”

  “就如陋巷遭遇那樣,我們隻能一個一個上去送死?”

  “正是!”

  項籍知道自己不是與人計較謀略的那塊料,可他最恨被人耍弄一般的算計,重瞳一縮,脾氣頓時上來了,長戟一揮應者無數:“哼,這次項某親自上陣,我看秦軍何人能擋!”

  “最好不要。”

  “怎麽?這也有說道?”

  張良苦笑一下:“我軍過江已久,少將軍的麵貌裝束為敵所知也是正常,張良擔心,若是秦軍對此也有防備,趁你身在半空無處借力之時發難,那就不妙了。”

  這番話不無道理,項籍還不至於自恃勇力就對一切無所畏懼,特別是幾次演兵吃過虧以後,他對自己的長短頗有分寸。

  想到演兵,他又一轉念:秦人再怎麽打探,也必定不如子期更熟悉自己吧?難不成他們也能有那麽周全的準備,鎖鏈、牛皮索一應俱全?城牆上也不適合挖陷阱啊?

  讀懂了項籍眼神的含義,虞周勸道:“小心為上,你現在可是三軍主將。”

  許久不言語的範增也說話了:“明光鎧雖堅,可卻不能保你萬全,再者此甲煞是醒目,秦軍多有留意也是理所當然。”

  既然三個人都這麽勸,項籍沒有繼續執拗,他看著不斷從城頭跌落的秦楚軍士,不甘道:“難道就讓項某眼睜睜看著部下一直傷亡,前赴後繼踏入秦軍算計嗎?”

  範老頭一扭臉:“老夫說了此戰從長計議,誰讓你不聽來著?若是再過兩日攻械齊備,哪有現在這番傷亡!”

  虞周歎了口氣,心說到了這個時候還爭論這些對對錯錯的有什麽用,讓項籍顏麵無光,隻會把他的心越推越遠。

  範增的心思他和張良都懂,無非是想證明自己是對的,好讓項籍以後聽其言從其行,可是老頭跟剛過叛逆期的半大小子之間的相處方式實在糟糕。

  此時位於兩軍陣前,說一萬句教誨的話語不如趕緊想個辦法破城,隻要幫著項籍擊敗了秦軍,相信過後即便大塊頭嘴上不說,心中一定有所體悟,豈不是勝過幹巴巴的刮人麵皮百倍?

  果然,項籍聽完之後脖子一梗,牛脾氣上來了:“昔日大楚一鳴驚人,若我楚軍沒有點睥睨之氣,如何縱橫天下?此戰不勞師父費心,項某必定今日克敵製勝!”

  範增揶揄之後本想開口點撥的,聽完這話,站在原地吧嗒吧嗒嘴,什麽都不說了,張良想要勸慰雙方,被老頭狠狠瞪了一眼,隻得以眼神不斷示意。

  問題是項籍跟他智商不在一條線上,沒有那麽高的默契,大眼瞪小眼許久,仍是不解其意,心下一橫管不了那麽多了,綽起長戟就要出陣。

  虞周設身處地想了一下,覺得秦軍想要解圍除非在項籍身上打主意,心中也不同意主將親自上陣,可這話不能直接說出來火上澆油,隻得委婉道:“羽哥,想上陣你得做足了準備啊,兩位軍師所說都有道理,明光鎧確實太顯眼了。”

  項籍眉毛一挑:“項某一人一戟就是最好的準備,還需要什麽?鎧甲醒目,難不成讓我脫了?”

  “那就脫了再上陣吧!”

  範增忍不住扭頭開口了:“小子無禮!兩軍對壘豈可如此兒戲?,莫說不著甲,主將披甲上陣老夫尚不放心,陣前卸甲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都是嘴硬心軟的貨色,項籍聽完目光柔和一些,嘴上卻道:“好!對付這群土雞瓦狗,項某輕衣簡裝又有何懼?我們走!”

  這下範增真急了,他也知道徒弟牛脾氣上來是什麽樣,勸也無用,轉而對虞周說道:“虞子期!羽兒無論有何閃失,你家小妹都必須出嫁!”

  從這一點看,老頭的眼光非常精準,一下子就拿捏到了問題關鍵,既然項籍是虞周鼓動起來的,那麽就該由他來負責。

  進也好退也罷,你虞小子不妨想想後果再說,就憑昔日了解,量你也不敢拿自家妹子的幸福開玩笑!

  話是沒錯,不過在肅穆的戰場上拿婚事作要挾,多少顯得有些荒誕,足見範增是真急眼了。

  誰知虞周這次根本不吃這一套:“沒問題,這次我也上陣,羽哥趕緊把鎧甲脫了,換給韓信之後咱們去選人手。”

  一說把鎧甲換給韓王信,在場之人全都明白了,此人身材與少將軍近似,站在遠處冒充一下倒也無妨,可是就算他們以假亂真去打偷襲,又能玩出什麽花招呢?

  範增想不通了。

  項籍迅速卸甲之後,把近兩米的鎧甲往地上一撴,銀晃晃的明光鎧迎風自立,猶如兵俑甲士一般。

  “來人,再給韓壯士拿一套甲來!”

  就像動物護食一樣,項籍對於自己的東西占有欲極強,兵甲之類更是不欲外借。

  虞周暗笑完了,拉著他就走:“登城的時候長兵不便攜帶,咱們各自找些精銳,爭取一鼓作氣拿下此城……”

  “項某帳下無不是精銳!”

  兩人邊說邊走遠,隻留下當樣子的韓王信與兩大軍士麵麵相覷。

  張良伸出手去想要挽留勸諫,卻被範增擋住了。

  “讓他們去!四麵圍城隻有主陣有些雲梯,他們遲早還得回來!”

  張良一想也對,也許他們兩個隻是去做準備了,等少將軍與子期點齊人馬說出計劃之後,自己再來判別是否可行也不晚。

  楚軍攻勢不減,秦軍韌性十足,就在攻防雙方都以為一天就要這麽過去的時候,張良忽然發覺城頭守軍有了一點微妙變化。

  按理說主陣在南城,兩軍邊打邊集結,兵力也都堆積在南麵城牆,可是這一會兒工夫,他發現秦軍正在悄無聲息的抽調兵力,甚至有幾次牆頭失守仍然如此。

  楚軍立足於城牆,傷亡自然大大降低,能讓秦軍對此不管不顧,城內到底發生了什麽變故?

  善謀者善思善想,範增與張良都是這種人,一絲微小的變化能被他們看出其中機會,進而構建出無限可能。

  值此良機,範老頭專斷道:“令左右二軍同時攻城,老夫倒要看看秦人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喏!軍師……天就要黑了。”

  “無妨,大不了挑燈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