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朔風起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4768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虞周熱情的招待了季布這位老大哥,秋天正是飛禽走獸藏膘的季節,朔風起時,魚蟹也到了最肥的時候。

  忙碌之餘獵取三兩隻,順手處理下就地野炊,讓他想起身在下相的時候,一群少年就是這樣無憂無慮揮霍時光的,項籍獵的多吃的多從不搶食,欒家兄弟吵吵鬧鬧,季布總是充當他們的調停,而大江就在一旁笑得靦腆,當然了,還有龍且身懶嘴不閑,總能勾起少年的惡作劇之心將他揉搓一番……

  也許是思念過甚的緣故,也許是這群人真的不經念叨,沒過幾天,欒布司徒羿他們陸續來拜訪,有住下不走的,有打個照麵馬上離開的,短短幾日,除了身在五湖水寨忙於將作事宜的曹江,一群夥伴竟然走馬觀花似的來全了!

  最拉風的還是龍且,不知這廝從哪弄了一條巨大的鱷魚扛在肩膀,門兒還沒進呢,聲音數裏皆聞:“子期,子期!我給你帶禮物來了!”

  虞周滿眼都是笑意,嘴上卻揶揄道:“哪裏是禮物,分明是你嘴饞了,不會做了才來找我,當心小然給你丟出去。”

  龍且一咧嘴:“不能夠不能夠,那丫頭從小沒少吃我的零食,哪會如你所說那般待客。”

  “趙氏見過虞兄。”

  咦?小胖子可以啊,能領著人家到處亂跑,成其好事的日子不遠了吧?

  虞周微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轉身喚過項然招待趙善,這才幫著龍且卸下鱷魚,嘴裏咂咂有聲:“這麽大的鼉龍可不多見,你怎麽惦記上它了,也不怕犯忌諱嗎。”

  龍且隨意的一撇嘴:“什麽忌諱?你不是叫他鱷魚嘛,既然是魚,能有什麽忌諱?”

  “……”

  嘿嘿笑了兩聲,龍且繼續倒騰他帶來的東西,沒過一會兒,又從馬車卸下一堆亂七八糟,頭也不抬的念叨:“項大哥已經到曲阿了,打算從那兒過江,你也準備一下,說不定過幾日就有征令。”

  虞周恍然大悟:“伯母的病情又有反複了?”

  龍且這才停下忙碌,有些不好意思的憨笑道:“那倒沒有,我娘那病你也知道,這不是天氣開始涼了嘛……

  我這一出征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龍且是個孝子,虞周早就知道,龍母的老慢支吃些鱷魚肉也算大有裨益,問題是老人心掛孩兒的時候會覺得他留下的東西跟人息息相關,舍不得吃舍不得用,這得好好處置放久一些才行啊……

  “黃虻(川貝)你帶回去吧,那東西煲湯還行,現在煮了沒法送回山上啊。

  這樣吧,我幫著弄一下鱷魚肉,足以放個一年半載,伯母還未吃完你便凱旋而歸了,怎麽樣?”

  龍且從善如流:“那我將其他東西送回去,讓陳家伯母幫著照應下。”

  虞周笑了:“你看看,就說不是給我送的吧,行了行了別解釋了,出征在即,為長輩盡一份心也是應該的。

  對了,你跟那個趙栗子進展如何?怎麽不讓她去照顧伯母?提前適應下婆媳關係,多好的機會啊……”

  “別亂說,她跟我一起出征。”

  虞周眯著眼睛,嗅出意思不同尋常的味道,別亂說?怎麽亂說了,短短的三個字卻是撇清之言啊,他們之間發生什麽了?

  不好往深裏追究人家的私事,虞周告誡道:“不會是她還惦記著複趙吧?小胖子我跟你說,這世上有兩樣東西不能外借,一個是老婆,另一樣就是兵權。

  當年竊符救趙的信陵君確實幹了件利於六國存亡的大好事,可是反過來一想,魏國除了損兵折將還丟了個公子,誰敢想如果魏無忌率軍投趙會發生什麽?

  你啊,自己多個心眼。”

  龍且勉強一笑:“我曉得了。”

  拋開不愉快的話題,小胖子永遠都是那麽樂觀,虞周忙著醃製鱷魚肉的時候,他又跑到江邊拖回來幾條,說是不隻要孝敬老母,還得讓大夥一起嚐嚐。

  人多了熱鬧,日子顯得特別快,虞周以為很快就會出征的,結果直到今年年底還沒確切消息傳來,這期間,季布龍且就在秣陵紮下根來混吃混喝,絕口不提過江一事,更不再說買賣連弩車。

  怎麽回事?亡秦複楚這事兒不是項籍最迫切嗎,怎麽按兵不動了?

  歲首便是寒衣節,虞周有點等不及了,借著去陵園祭奠英靈的機會,他先回到五湖看望了一圈親朋,然後施施然的向著曲阿趕去,打算當麵問個清楚。

  “這事兒還用問?陛下已到琅琊,定是項賊怕了,不敢過江!”

  “你再這麽說,我把你丟給羽哥,他能把你活撕了信不信?”

  蒙亦閉嘴了,龍且沒打算輕饒他,一把拽過去,兩手緊抓狠狠的來了幾個膝撞,頂的蒙亦酸水直冒,“呸”聲說道:“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詆毀項大哥,要不是子期護著,老子今天剝了你的皮,知不知道楚軍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咳…咳咳……你們都是逆賊……”

  龍且扭臉:“我就說你好心沒好報吧,看看,把秦人也埋進陵園幹什麽,人家根本就不感激。”

  虞周咧嘴一笑:“他在故意找茬呢,你別搭理不就完了。”

  “找茬?”

  當然了!之前俘獲的秦軍已有越來越多人加入楚軍,蒙亦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怎會甘心?

  最要命的是,現在就連他本人也很少想起回歸邊塞之事了,身子變得癡肥,整個人形同軟禁,這一切的一切都說明楚人沒打算放他走。

  蒙亦擔心,再這樣下去自己的雄心壯誌就該消磨殆盡了,到那時,便是回去也隻能充當廢人一個……

  所以啊,還不如折騰點事情出來,哪怕是怒氣勃發相互對立,也是自己從未屈服、消沉的明證。

  虞周沒把這番話說出口,龍且跟趙善接頭交耳一陣,露出一個欠揍的笑容,扶著蒙亦的肩膀開口了:“看不出來啊,你還有點腦子,不過……比我都胖的家夥真不多見,咱們楚軍之中隻有樊噲了吧?”

  蒙亦頓時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肥貓:“你……!哼!”

  “栗子你看,楚軍的待遇多好啊,對俘虜都這麽好,蒙大將軍知道了我們把他兒子養的白白胖胖,一定會非常感激。”

  “你…你……!休提我父!爾等逆賊哪配說他!!”

  龍且這會兒不生氣了,眼珠子咕嚕一轉,依然拖著欠揍的長腔問道:“子期,這位蒙公子會不會寫字?”

  “他爹改製了毛筆,你說呢?”

  “那咱們有沒有他的墨寶?”

  虞周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這個還真有不少,蒙公子修身養性,每日至少要寫十篇大字。”

  “那就好辦了,軍師最近正為檄文發愁呢,借用一下蒙公子的字跡,他該不介意吧?”

  蒙亦的臉色霎那間全白了,檄文?幹什麽用的?那是聲討敵人、揭發罪行的!

  楚人的檄文會寫什麽不用想了,如果那些辱罵大秦或者陛下的話語傳遍天下之時全是他的字跡……

  一個不認識,兩個不認識,還能全天下都不認識嗎?

  隻要有一人認出告訴陛下……

  “涉……涉將軍早已回去,陛下知道蒙某雙臂盡斷!”

  “現在不是好了嗎,皇帝也該想到了啊?”

  蒙亦徹底熄火了,從此離開龍且遠遠的,再也不敢糾纏一下,與此同時,虞周用餘光看了一眼趙善,什麽都沒說。

  說不清這是第幾回來曲阿了,除楚國將亡逃離過江的那一次,好像都是在最近鏖戰秦軍才來過。

  進了城門,頓時又有不同的感覺了,城頭上除了“楚”旗多出一麵“項”旗,百姓沒見到幾個,不大的城池到處都是軍兵,正在來來回回運送糧草,步伐整齊,馬蹄陣陣,盤踞在此的軍隊,已將這裏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座軍城!

  驗過令符,一行人暢通無阻的走在路上,左顧右盼之間,虞周幾乎沒看到數人,心裏更癢了——那些糧草不是拿弩車換來的吧?

  如果真是這樣,再讓宋叔弄出戰器,說什麽也不能讓亞父知道!

  七十衰翁兩鬢霜,西來一笑火鹹陽。平生奇計無他事,隻勸鴻門殺漢王……

  相處了這麽久,虞周真心覺得範增沒有後人所說的那麽神奇,主要原因就在於,這個老頭的脾氣實在太倔了,慧眼識英心懷定計是他,一條道走到黑也是他,關於後者,說好聽點就是堅持己見,難聽一點——剛愎自用。

  總而言之,亞父睿智則已,性子卻像個大家長一樣專橫,也不知項籍是怎麽忍受那麽多年的,在虞周看來,範增認為自己沒錯的時候,還真的能夠幹出交易弩車之事……

  好吧,就算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能在事後證明你是對的,這麽辦事兒不討喜啊,一次兩次可以,再多了呢?

  傷不傷麵子傷不傷感情?鬧個灰頭土臉,下次誰還找你拿主意?

  一邊想著,虞周距離牙門越來越近,匆匆安頓下眾人,他便朝著項籍的軍帳走去,這一路,倒還真遇到個熟人。

  “放開我…把我放開……我要去告訴師父,我要告訴師兄,嗚嗚嗚——”

  胳膊底下夾著個小孩兒不像話,虞周把她放下了,一把肉幹止住哭聲,他開口說道:“你跑什麽呀,我又不會吃人,跟師兄說說,你怎麽也來了。”

  許負腮幫子蠕動小嘴嚼得飛快,含糊不清回道:“我腫麽不能來,大軍出征,不得占星問卜嗎?”

  “就憑你?將士們能信嗎?”

  許負不吃了,直勾勾看著虞周,臉上一笑露出兩個酒窩,用軟糯糯的聲音說道:“師兄,那你剛才為什麽怕我哭啊?”

  虞周心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個小丫頭太邪門,誰敢讓你哭誰敢聽你哭啊,見過哭臉的人都倒黴了……

  “不跟你鬧了,肉幹還有不少,都拿去吧,師父在嗎?”

  許負像個儲存過冬糧的鬆鼠一樣抱住零食,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不在不在,我剛才唬你的……”

  “哦,那我去找羽哥……”

  剛走沒兩步,也不知道小丫頭發什麽瘋,笑臉一僵眼珠子亂轉,像個無尾熊一樣攀上虞周大腿,哼哼唧唧不樂意了:“別去找項大個兒,師兄說說你打仗的事兒吧。”

  扯了兩下沒拽下來,虞周無奈了:“多大的丫頭了,也不怕人笑話,快下來,我有正事兒呢。”

  “不行,你先答應我別去找大個兒。”

  虞周麵露狐疑:“大個兒?那不是悅悅的叫法嗎,你怎麽不學點好的,她也來了?”

  七丶八歲的小屁孩兒,又因為自己有些特異的緣故很少接觸人,能有多少閱曆?剛被質問一下,她的臉上立馬變得慌張起來。

  “阿虞姐姐沒來……不對,她來了…師兄不能……哎呀,我再也不要吃雞子了……”

  虞周心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怎麽還跟雞蛋扯上關係了?

  等等!我去找羽哥,偶然提起自家妹子了,小神婆慌什麽?

  “告訴我,你阿虞姐姐一並來了,是也不是?”

  “……”

  “她在……羽哥帳內?!”

  “………………”

  什麽都不用問了,什麽都不用說了,小神婆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虞周好懸沒有一個屁股墩兒坐在地上——千防萬防,這倆人還是走到一起去了,曆史的慣性就那麽大嗎?還是說這是一種宿命?

  該暴怒?該後悔?該內疚?該棒打鴛鴦?

  虞周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的心裏五味雜陳,真的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手足,兩個都是至親,偏偏走到一起之後“曾經”演繹出那樣的絕唱,怎麽可能全無芥蒂?

  腦袋裏放空了一片,甚至於,接下來該怎麽辦他都不知道了,掀門而入?會看到什麽場景?自家妹子的顏麵顧不顧了?

  在外麵幹等著?誰特麽等的下去啊?本來就因弩車之事窩火,本來就等了那麽久,現在來了又鬧出這麽一樁?還等?等你妹啊!

  回過神,虞周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已到項羽帳外了,腿上的小丫頭依然在,卻嚇得不敢說話,也不知他的臉色究竟什麽樣……

  再看到許負,虞周心中稍安,也對,能讓她知道,帳內的場景應該沒什麽不可對人言,有了定計,他知道該怎麽辦了。

  “都尉虞周,見過少將軍!”

  話音剛落一個呼吸,他也不管有沒有回應、帳外近衛什麽反應,邁步就往裏麵闖去,至於腿上掛件,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沒回過神,鬆手都不會了……

  仿佛兩個世界一般,邁出去的步子有多重隻有他自己清楚,非常非常意外的,根本沒有遇到任何阻攔,甚至於,進了營帳看到的場景也與想像大有不同。

  就在虞周發呆之際,項籍開口了,還是那樣豪邁,還是那樣直爽,卻多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在裏麵,前所未有。

  “子期,你來啦,以後進來不必那樣,項某的營帳,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你……你們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