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戰秦營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6      字數:5352
  抱著很低的期待值發動謀略也有好處,比如現在,秦軍擠塌寨牆去追景寥是個驚喜,楚軍順勢而入見到秦人一片混亂是個驚喜,循著濃煙出兵到了地方發現火光衝天又是驚喜。

  隻是王離的反應之快大大超出虞周預料。

  以歌為令是個好辦法,比起低沉悠長的號角和震人心脾的戰鼓,帶著些許口音的人聲更加親切,既可以在傳唱之時轉移眾軍士心神讓他們不那麽緊張,隨著加入的人越來越多,歌聲愈來愈雄壯,又能帶給每個秦人反抗的底氣。

  “直娘賊,納命來!”

  秦軍氣勢節節攀升,這可不是好事,樊噲一馬當先殺了進去,寬矛左劈右挑收割性命,他身後的軍士一擁而上,雖然人數稀少,陣容整齊配合默契倒也一占據上風。

  緊隨其後的龍且一改往日的憨厚形象,這家夥手持楚戟啄刺勾劃,馬前數步竟然無所匹敵,很是讓人羨慕。

  小胖子又懶又饞,學水性的時候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可他也有自己的優勢,就是到了馬上簡直如履平地,曾幾何時悅悅她們去抓野馬,光滑的馬背隻有這家夥能夠穩穩坐住,前跳後竄靈活的像個猴子,完全不符合那副身板,就連項籍見了也是讚不絕口。

  有他們倆人開路,其他人哪肯示弱,守城憋來的一肚子火氣頃刻而出,隨著刀劍劈砍矛戟戳刺,喊殺聲、呻吟聲、焦糊氣、血腥氣,充斥著所有人的七竅。

  天色越來越黑,火光越來越顯眼,後營裏映紅的夜色清晰可見,王離心中焦急卻沒辦法,收攏來的軍士驚魂未定,勉強列陣還行,讓他們聽令而動去救糧草?太難了!

  被人家先聲奪勢占了主動且不說,摸著黑怎麽調兵遣將?剛剛安定下來的軍士寧可相互擁擠也不願踏入未知的黑暗,聲聲秦腔確實稍振軍勢,可是,在不能用弩不知敵兵幾何的夜色中,又有誰能在心底慌慌的前提下主動出擊呢!

  有!不過這樣的家夥注定衝在前麵,所以往往在他還沒有帶動更多人反擊的時候就被龍且樊噲撕成了碎片。

  這種細微之處,作為主將的王離被黑暗蒙住了雙眼沒有看到,就算他看見了,此時心係的仍是後軍糧草大營的安危,他不知道敢於主動反抗的秦人越來越少,也沒有察覺隨著敵軍深入秦人的戰意再度動搖。

  “無衣!無衣!穩住陣腳,逆賊人少再無後力,此戰可勝!”

  “無衣!無衣!”

  隨著王離呼喊的隻有身邊親兵,火把映照一目了然,夜戰弓手受限,司徒羿留守城池了,看到大呼小叫的秦軍主將近在咫尺,楚軍士氣再振,伴著步步血肉的代價往前逼近。

  越往營帳深處,秦軍越顯精銳,盾牌相連豎立成牆,撕扯起來十分費勁。

  長劍接連劈刺,虞周憤憤不平,同樣是一軍主將,憑什麽王離被護的嚴嚴實實自己就得親自砍殺?

  從這一點看來,人家真沒喊錯,能夠動用的人手太少確實是硬傷,隻要漸成膠著之勢,最終的勝負還真難料。

  “娘的,聽說過四麵楚歌瓦解軍心,可算開眼界了,四麵秦腔振奮軍心……”

  “什麽?”

  “沒什麽……連封!連封!你老鄉在唱無衣呢,還不過來唱個小曲兒!”

  這傻小子,之前說的好好的沒什麽心理障礙了,事到臨頭還是手軟,饒過了幾個秦人性命,他自個兒身上反多兩個傷口,此時心中惱火可想而知,料理掉眼前對手,連封紅著眼睛回道:“滾他娘的,你找別人去!”

  “哈哈,會罵人了,這才是混行伍的人!”

  虞周一把拉住連封,發覺這小子少了一股子彬彬有禮的雅氣,多了點野性,戰場真是磨人!

  “快點的!我可不是說笑,秦人以歌壯軍威,咱們就得來個反其道而行之!”

  “怎麽幹?”

  “琢磨點思鄉的秦風讓你的部曲一起唱,用秦腔!能帶著秦軍一起,此戰我記你首功!”

  連封的執拗是從骨子裏帶來,聞言脖子一梗:“我不要這種首功,你隻要答應我戰後不許殺降就行,這些秦人……都能收攏!”

  “我本來就沒那麽殘暴的想法!自說自話了吧?放棄個首功你活該,趕緊想轍!”

  連封清了清嗓子,悠長的腔調慢慢飄起:“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製彼裳衣,勿士行枚。蜎々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這是一首有關周公東征的古詩,一戰三年,跟眼前的秦軍有著太多相似之處。

  行軍打仗,同樣的風餐露宿,野蠶卷桑一般的蜷縮身體睡在車下,一身衣物穿到變味沒人管,常伴身邊的隻有兵甲,說不出的苦唷。

  再回頭想想家裏,也不知無人照料的庭院成了什麽樣,是否藤蔓爬滿屋簷?是否苔痕映上石階?家裏的糧食誰來收割?摞起的柴火又有誰管……

  最先出征的時候,秦軍裏的很多人都以為此戰隻是剿匪,速戰速決不耽誤秋收,還能賺一份軍功光宗耀祖,哪想仗打成這樣,又有多少人再也回不去家鄉。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道不盡的悲愴盡在此言,自從開始遠征,回家的願望就已成空,自從說起回歸,心中的悲傷飛向西方。

  王離聽出了歌中哀慟,更聽出了唱歌人的險惡用心,他臉色大變,環顧四周問道:“何人禍亂軍心!此人當斬!”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傳唱的聲調越來越高,秦營近衛仔細聆聽,回稟道:“將軍,這是對麵的賊軍所唱!”

  “賊軍裏麵有這麽多秦人?!”

  聲勢聲勢,聲可壯勢亦可哀勢,樊噲的嗓門最高,也不知他又從哪尋了個大斧一樣的怪兵器,借著腰力一下一下劈剁,嘴裏不停怪叫:“慆慆不歸啊!又一個回不去家的,再來——你也不歸了啊!”

  看著秦軍節節敗退,王離心急如焚。

  他急,虞周也急,因為楚軍滿打滿算不到兩千人,扔到秦軍大營顯得格外渺小,剛開始的時候還能多占很多便宜,可是隨著戰局變化,對手士氣再低都沒有潰敗的形勢,這就難纏了。

  他們沒有束手投降的習慣,自己這邊也快堅持不住了啊!左右秦營前來支援需要人手堵著,斬旗建功的每一步都是以性命為代價,在虞周看來,以一換三都是虧的,繼續往裏扔本錢?得好好考慮一下……

  是孤注一擲拿下中軍一舉擊潰對方?還是見好就收趁著沒合圍趕快抽身?

  秦軍的韌性超出預料,這個最大的變故需要以後好好留意了!

  縱馬揮戟的龍且、殺成血人的樊噲、刀花如雪的衛涵、神出鬼沒的燕恒、不知所蹤的景寥……就連連封,邊唱邊殺不住的流淚,手上卻都不再有絲毫軟弱。

  “龍且!你過來盯好了!我去去就來!”

  長戟連劃留出說話的空當,小胖子頭也不回:“我都累出矢來了,你還想臨陣脫逃,做夢!”

  “老子有正事,我去擊垮秦人心裏最後一道防線!”

  “什麽?”

  “我去燒了他們的糧草!”

  “不是已經燒了嗎?”

  “火還不夠大,沒到人盡皆知的地步!你記住了!再有一刻鍾不見有變,即刻撤軍不得拖延,全軍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了!”

  龍且急了:“讓我去讓我去!”

  “少跟我扯了,你這體型肥耗子似的能進去出不來,到時候怎麽跑?還是我去把握大一些。”

  “虞子期你這混蛋……多帶幾個人!”

  “雷烈呢,武戚呢?跟我走!”

  身後傳來龍且的咆哮:“越說你越不聽,我要跟小然告狀去!”

  虞周腳步一頓,繼續摸黑向著後營趕去,小胖子的提醒隻能心領,眾軍搏命,哪還有他退縮的餘地!

  事實證明,隻帶兩個人是對的,就像戰場上的新兵總喜歡簇擁同伴增加安全感,殊不知這樣更容易招來箭雨,相反的,人數少了注意的人也少。

  到處都是喊殺聲慘叫聲,以至於三人便走邊殺竟也無人察覺,前後營之間隔著一道寨牆,高高的箭樓上有好幾個人影晃動,看來是警戒傳信之用,想必中軍發生的一切早已傳遍全軍。

  見此情形,虞周再度想起大戰之前隔著城牆觀望的時候,那時他還指著秦軍後陣對燕恒說“此為精銳”,現在三人闖營,任務很艱巨啊!

  “我去解決了箭樓,一會兒進去,千萬不要死戰!隻需攪亂秦人的救火隊伍,時不時的添一把火就好!”

  出身墨家的雷烈顯然很熟悉放火步驟,雙拳互碰說了一句:“那應該先搶馬匹啊!有了戰馬助步,放火快還有後路,一舉兩得!”

  “這個進去再說,咱們得快些動手,記住,隻有一刻鍾時間,千萬不要錯失!”

  “記得了!”

  虞周點頭,狸貓一樣攀上木牆,手腳騰挪連連發力,通往箭樓的竹梯已經近在手邊。

  這時他沒急著攀爬,倒是扭頭仔細看了一圈後營,隻見煙熏火燎好不熱鬧,大呼小叫的、來回打水的、牽著韁繩安撫戰馬的、一袋一袋搬運糧草的……混著風聲水聲呼喊聲傳來,倒是個趁火打劫的好機會!

  緊了緊長劍,慢慢爬上竹梯,頭頂傳來警覺的喊叫:“是誰!”

  “是額麽……咋這多人咧——!”

  尾音拖長正如長劍出鞘劃出的圓弧,伴著一聲聲的“咕咚”“咣啷”,整座箭樓隻剩下一個人,鮮血順著木樓縫隙滴落,虞周朝著牆外輕喝:“動手!”

  與此同時,他身型一竄進入牆內,撿了個火把左手拿著,右手持劍衝向糧倉。

  糧食被燒的焦味彌漫許多人心田,專心救火的秦軍直到虞周連殺數人才覺不對。

  “有奸細!快快拿下!”

  一腳踹翻水桶,再將火把往裏一丟,虞周邊跑邊喊:“王將軍陣亡了!”

  管他信不信的,稍一遲疑也能留出不少空子給自己鑽,來回逃竄著,虞周機械性的重複動作:毀水具、扔火把、再拿火種尋找下一個目標。

  追他的秦人越來越多,奇怪的是,這些秦軍根本沒發揮出精銳該有的進退不失,倒像一窩蜂堵截院子裏亂竄亂跑的公雞,雜亂無章。

  放火順利是好事,數千人看守著可供數萬大軍的糧草,場麵著實不小,虞周隻擔心他們三個人的力量來不及迅速毀壞,開始縱馬挑動火種來回奔波。

  稍有閑暇回頭一看,隻見雷烈兩手各持一件長兵,頭上火焰跳躍連戳帶捅,心情好了燒燒人,心情不好燒燒糧,玩的不亦樂乎。

  武戚更狠,也不知他從哪弄了一輛糧車,整個車架火焰滔天難以靠近,連推帶搡的撞向救火的秦軍,轟隆一聲連人帶車推進糧垛,火星一下子濺出丈餘高,伴著聲聲痛呼,人形火柱滿地打滾。

  “嗚——”

  “鐺!”

  耳畔的惡風讓他趕緊收回心神,挺劍堪堪接了一招,手上長劍至今仍在抖動,掌心有些發麻。

  雖然剛才接招倉促,雖然劍對長兵有些劣勢,虞周還是不敢大意,在這群敵環伺的時候遇到一個好手,不是什麽好事!

  仔細一瞧,來人一身黑衣不似尋常軍士打扮,端坐戰馬正將戰戟擺成再攻的姿勢,夜色之中看不清麵目,卻能感到些許熟悉。

  秦軍裏邊沒熟人啊?就認識蒙恬還有一個刀疤臉,這人是誰?

  虞周順手就將火把扔進身邊糧垛,等待雙眼重新適應黑暗,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對方再次催動戰馬飛馳而來,虞周臉色大變,稍一留意四周,他感覺腦門的火氣足以燒透天靈蓋!

  “駕——!”

  黑衣人動,虞周不動,一眨不眨的盯緊戰戟勢頭,他在兩人馬上錯身的刹那歪身躲避,險而又險的貼過戟尖同時,反手又將長劍一遞,橫著刺向對方耷拉在這一側的大腿。

  那人也是個反應快的,見到劍光就知不妙,隻往外側飛快一撲,竟是馬也不要翻滾在地。

  劍尖傳來切入骨肉的感覺,那是對方戰馬奔馳的時候自行撞上劃開一側肚腹帶來的,這絲毫不能抵消虞周心頭怒火。

  濺了一身的馬血顧不上管,臉上滴落的顧不上擦,虞周仗劍走向那人,隻看不斷顫抖的劍尖就知他想幹什麽。

  “虞君子住手,在下隻不過開個玩笑……”

  “下去跟大司命開玩笑吧——!”

  “鐺——”

  這一刻,虞周十分痛恨自己帶來的不是長軍劍,否則以那把劍的鋒利程度,足以斬斷麵前的兵刃砍死此人!

  “子期,你幹什麽!”

  “貽誤軍機,該殺!”

  季布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虞周,滿臉黑氣咬牙切齒,仿佛跟地上那個丟了魂的家夥有著不同戴天之仇。

  勉強笑了一下,他圓場道:“子期,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呂馬童今夜連斬十餘人,阿羽正要論功行賞……”

  看了看四周越來越高的火焰,再看騎著烏騅四處追殺的項籍,虞周很想殺完呂馬童再去報個陣亡,他知道季布也會幫自己,隻是想到另一番打算,慢慢打消了這個主意。

  “軍中早有禁令:妄為是非,此謂謗軍,犯者斬之;還有不聽約束,更教難製,此謂構軍,犯者斬之。

  呂馬童,我倒要看看你剛才那番作為應該怎麽算,十幾顆人頭到底夠不夠將功折罪!

  老子的兄弟還在外麵搏命,沒工夫在這瞎耗,你好自為之吧!

  駕——!”

  “唉——子期,子期!”

  連喊幾聲不見回頭,季布情知這個小兄弟動了真火,憐憫的看了一眼地上的呂馬童,好心說了一句:“愣著幹什麽,再去掙功勞贖罪啊!”

  雷烈武戚注意到了項籍帶來的援兵,更注意到這邊的變故,他倆迎著虞周打馬靠近,問道:“發生何事?要不要我倆幫忙?”

  “不用,秦人後營已亂,趕緊縱馬拉倒寨牆,給王離所領的中軍最後一擊!”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