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黃石公傳書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6      字數:4680
  相見匆匆分別忙,盡管項纏看上去有點不靠譜,可是救命之恩在前,下邳之約在後,張良隻得依言去找季康。

  比起之前的翩翩文士,張良現在的形象已經沒那麽顯眼了,一身粗衣青一塊黃一塊,像是從河水裏撈起硬生生陰幹的,俊秀的臉上抹滿泥灰,麵呈菜色很久沒吃過飽飯的樣子,如果不是眼睛過於明亮,跟路邊的販夫走卒沒什麽區別。

  由於沒有符致,張良到了下邳之後小心翼翼,打探了幾天都沒找到季康,更不見項纏脫困尋來,急得他團團打轉,莫不是項兄當真遇到不測?

  心裏想著事情,對外界的注意力大幅下降,眼前暗淡之後,再回神已然不及。

  張良隻差察覺撞上個人,一抬頭,就見一個枯瘦的身影輕飄飄往後倒去,看那滿頭蒼發怕不得七老八十了?這要倒地那還了得!

  伸手去拉,失之交臂,老頭揮舞四肢,配著一句假的不行的“哎呀﹌”緩緩跌倒。

  等那人趴伏在地,張良的眼珠子都瞪下來了,因為……這一跤居然摔出一丈。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啊!你這魯莽後生,是要活活撞死老朽啊,可活不成了……”

  張良左右看了看,一個人都沒有,再聽聽那老者中氣十足的呐喊,苦笑回道:“老丈,某不記得自己有這本事啊,如何能把人撞出丈餘……”

  “好啊,犯了錯還不認,你的意思是,老朽是那無理取鬧之人嗎?”

  張良用眼神明白的說就是,隻是抬頭看到對方的皓首蒼髯,耐住性子回道:“不知老丈家在何處,張某將你送回去吧,若要就醫,我這還有些錢財可作診資。”

  老頭像是個常幹這種事兒的,眼珠子一轉說道:“老朽沒家……送醫好啊,不隻要診資,還有湯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

  “……”

  聽了一堆胡言亂語,張良算是看出來了,對麵這老者很可能年紀大了,腦筋不清不楚,沒有家眷,這可如何是好?

  “老丈,張某另有要事,咱們見醫之後就此別過。”

  “那可不行,老朽好容易活到免徭役的年紀,還想多享受幾年,被你這後生來了一下子,還不知折壽多少。”

  “那依老丈所言,如何是好?”

  老頭四處看了看:“我還沒想好,你先去橋下,把老朽的鞋子撿上來。”

  兩人相遇的地方就在一條淺淺河溝,張良看了一下,覺得不是多大的事兒,襻起衣袖就往橋下走去,而那老者,露出個狡黠笑容,滿意的點了點頭。

  “老丈,您的鞋子。”

  “唔……你給老朽穿上!”

  從春秋到戰國,禮樂確實崩壞了,可其中的許多常識還是大行其道,在這個雙腿分開的箕踞都是失禮的年代,伸出腳去等著別人給穿鞋,已經帶著點侮辱的意味了。

  張良的祖父張開地曾給三任韓王擔當丞相,他的父親張平也是兩朝韓相,這是妥妥的貴族出身,不客氣的說,如果大韓還在,就憑他的家世樣貌,高富帥和官三代的帽子那是摘不掉的。

  而現在……一個莫名其妙的老頭,帶著促狹的笑容,用一種假到不行的方式,打算坑他,辱他?

  張良深吸一口氣,緊緊攥著那隻草鞋,片刻之後,他才邊舒氣邊說:“老丈,張某看你一大把年紀了,最後應這一次,見好就收吧!”

  話說的不卑不亢。

  老頭感受著腳上鬆緊合適,欣慰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張良給他穿完鞋子,直起身軀一拱手:“告辭了!”

  老者咳了兩聲,再開口已經沒了無賴般的調笑意味,竟是讓人心悅誠服的穩重語氣:“就這麽走了,可就錯過了?!”

  張良驚奇的回頭:“老丈這是……”

  “想知道為何?你五日後……嗯,算了,算起來徒兒也快成親了,老夫還要快趕回去,不拿捏了,現在就給你吧……”

  看到老者一身粗衣,懷裏卻掏出上好綢緞的時候,張良終於反應過來了,這事兒沒那麽簡單!

  “老丈,這是……”

  “讀此書則可為王者師,以後天下大亂,你可以此興邦立國!”

  張良雙手鄭重捧過,展開一看,密密麻麻的篆字寫滿了絹書,隻是粗略的掃了一眼,他就知道對麵老者沒有妄言。

  雖然大韓早亡以至於沒有學習治國經略的機會,有父祖為相的底子在,張良還是能夠分清什麽是大學之道。

  眼前的絹書包羅萬象,上到古往今來的君臣奏對,下到明哲保身的處世之道,通篇滿幅的立國之基本,觸目驚心的排兵布陣爾虞我詐……

  遇到高人了!

  張良鄭重的深揖到底:“後學末進張良張子房,謝過前輩提攜大恩,敢問長者高姓大名,晚輩……”

  有點說不下去了,傳道授業的大恩如師如父,張良把這老頭接回家中奉養天年也是該有之情。

  可他現在自身難保,實在沒那條件。

  真要說功成名就之後再怎麽著,這位前輩看上去年紀不小了,一個轉身離別,難保會不會再見……

  這正是此時,張良重新認識了麵前老者,因為忽然有了一種感覺,剛才那番所思所想,瞞不過對方洞若觀火的眼睛!

  老頭戲謔的回道:“你問我哪個名姓?”

  “……”

  “好了好了,不鬧了,老夫的徒兒大婚將至,何須你來奉養,不多說了,有緣自會相見,你若有心,記得黃石公便是老夫……”

  “黃石公……”

  張良把這名字放在嘴裏咂摸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麽抬頭去看,隻見方才還在耍無賴的老頭,不知何時卻已飄遠,一步數丈幾步半裏,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恭送師長必須心誠有禮,張良對著黃石公離開的方向深揖不起,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等到腰酸了,他才拍著胸口的絹書準備離去。

  “多虧項兄讓我來下邳,否則何來這番境遇,也不知他有沒有甩脫秦軍。”

  ……

  ……

  遇到黃石公之後,張良又在下邳找了兩天,實在沒有季康的消息,他開始失望了。

  也許對方就像自己,沒有符致躲避秦軍,找起來倍加困難,也許早已離開……

  幾番尋訪無果,張良決定暫且住在下邳,一來探聽消息方便,二來專心精讀黃石公傳書。

  福禍,總在不經意之間轉換。

  靜心讀書的心願來不及達成,一個壞消息最先傳來,秦軍查遍了整個陽武縣,終於確定了主謀,城父張良赫然成為要犯。

  確定了名姓出身,剩下的事情簡直順理成章,找不到他本人,張良親生弟弟享受了楚平王一樣的待遇。

  在丞相李斯的默許下,中車府令趙高下令,問斬滄海客的同一天,戮屍城父張氏……

  這一天,張良攥破了手心,咬破了嘴唇,沒人知道他拿額頭呼天搶地的時候,是多麽想昏過去。

  哭的時候不能出聲,這比痛哭本身還讓人難受,每次想起被挖了祖墳,苦澀就像烏雲一樣壓在心頭。

  似乎隻有誓言才能伴隨他安睡,似乎隻有讀書才能實現誓言,張良的生活越來越簡單,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隻剩精讀兵書躲避追捕。

  唯一的鬆懈,就是在某個山頭前麵,對著幾座衣冠塚發呆……

  “這位兄台,可是家中長輩遭了難?”

  張良有些木然的轉頭,說話人同樣在祭一座孤墳,見他看向自己,繼續說道:“這裏麵埋的是我鄉族,大夥全走了,隻留他孤零零在這,在下有空就來看看。”

  “挺好……我連看的機會都沒了……”

  對麵那人見他情緒消沉,拋過一囊酒:“人生在世總有悲喜禍福,看開點。”

  張良倒是想看開,可是,誰家的先祖屍骨無存能夠無動於衷?而且他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隻要稍漏口風,腦子快的立馬就知道麵前這位是誰,因為秦人早將事情宣揚的人盡皆知。

  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張良想要的清涼沒有,如同烈火燒過的感覺直透唇齒,喉嚨更是如同刀割。

  “咳咳……咳咳咳,這是什麽酒,為何如此烈性?”

  那人仰頭一笑:“家裏小崽子鼓搗的法子,我自釀自喝,別處可沒有,大醉一場放下心事,正適合你。”

  張良再次舉囊:“多謝仁兄,在下先幹為敬!”

  “酒肉穿腸何須拘禮,叫我季康就好。”

  張良再度嗆了一口,這次卻不是因為美酒太烈:“你便是季康?”

  “你……從何知道我?”

  “那你可認識一位項伯,身高七尺麵色發黑……”

  “我確實有位項伯兄弟,可是他身長七尺六,麵色也不黑啊?”

  “哈哈哈,那便錯不了,就是他!項兄讓我來下邳找你,我足足尋了月餘毫無音信,想不到竟在此處相遇!”

  季康的臉色逐漸難看:“他人呢?不會真的傻兮兮去刺秦了吧?”

  張良不悅:“刺秦怎麽是傻?”

  “他壓根不是衝著秦皇的命而去,毫無準備如成功,鬧劇而已!快告訴我,他在哪兒?”

  ……

  ……

  交淺言深是大忌,可是季康跟張良之間很有共同話語言,有了刺秦這個忤逆天下前提,再有烈酒為媒同悲兄弟的心境,兩個人很快互相傾吐一番。

  “原來你便是名傳天下的張子房?”

  張良苦澀的看看墳塋:“虛名耳,若是實至名歸,何至於害了先祖!”

  季康冷靜一些,眉頭身皺說道:“依我看,下邳不能呆了,項兄杳無音信已經月餘,怕是躲到哪裏去了。

  既然他說不用等了,那咱們必須立刻南下,過了江,秦軍的勢力才算弱些。”

  “那項兄……”

  “他知道項家侄兒的安身處,隻要有機會,總會找來,咱們再等下去,才是夜長夢多。”

  張良喝了不少,腦袋暈乎乎的,他拍了拍胸口,隻覺絹書仍在,頓時點頭稱是:“好,咱們現在就動身!”

  “……

  你怎麽比我還急,都不用收拾家當嗎?”

  張良對著幾座墳塋拜下:“脖子頂個腦袋,就是張某的全部家當。

  大父,父親,小弟,你們的仇,我一定要讓整個大秦來還!”

  壓抑了許久,他終於宣泄出一口惡氣,然後軟軟就倒,季康從旁扶住,也是對著孤墳說了幾句:“欒二哥,小弟最近是不能來了,那幾個崽子在江南折騰的不小,等來日……後會有期!”

  ……

  ……

  此時此刻,項籍正帶著軍士不住操練,虞周不讓舉鼎,說是對發育不好,依然擋不住他的小愛好,勇武就是來彰顯的,為何要藏著掖著?

  沒有重心難調的鼎器,兩個巨大的石鎖成了他的新寵,每當扔來扔去引起陣陣驚歎,就是項籍最享受的時刻,然後……他的享受就被打斷了。

  “項大哥,項大哥,殷通那廝又要借故查賬,還差點抓了蕭主吏,這可如何是好?”

  項籍皺眉回頭,來的是龍且,這家夥還是改不了吃,但是總體線條沒那麽誇張了。

  “此事問過子期沒有?”

  龍且一直搖頭:“消息一來一回太耽誤了,況且,他都要大婚了,哪兒來的心思想這些……”

  想到子期就要和跟妹妹走到一起,項籍欣慰之餘有些悵然。

  “那有沒有問過師父?”

  “亞父他……咳,我是說範老現在病情剛好些,公乘神醫的意思是,讓他少些思慮。”

  “那叔父呢?如何說道?”

  “他說全憑你來決斷。”

  項籍眉頭舒展:“咱們在海鹽的損失有多大?”

  “比起全盛之時少了八成,利少些無所謂,問題是殷通明顯想要人財盡得,陳嬰大哥上次也是險些被抓。”

  “那就不用客氣了,咱們可以不露與那蕭何陳嬰的關係,直接派幾個敢死之士,嚇唬一下殷通,讓他以為是鹽幫所為就好。”

  “鹽幫?是什麽?哪有鹽幫?”

  項籍沒好氣說道:“讓殷通去聯想啊!上次子期說時,你有沒有在聽!”

  龍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什麽……那次不是悅悅也來了嘛……”

  項籍麵色微變:“你……你對阿虞?你不是纏著那趙善的嗎?”

  龍且一愣:“我是說阿虞帶來了點心,我一時分心,就沒聽子期說什麽……”

  “吃貨!”

  “報——!”

  兩人正在閑聊,肩插令旗的軍使飛奔而來,隻在項籍耳畔寥寥數語,就把這位項氏驕子說的臉色大變。

  “此言當真?”

  “絕無虛假!”

  項籍來回踱步如同雄獅暴怒:“兵發吳縣,拿殷通的人頭回來!我親自領兵,全軍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