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勇士與惡龍的辯證關係以及兩個人各自的回憶
作者:柳色輕侯      更新:2020-06-11 12:36      字數:4601
  “那還是果核曆372年的事情,在句芒聚居點的市政廳門口……”

  斯賓格開始陷入了回憶。

  那個時候,因虛無現象開始蔓延的源頭福斯丁才剛剛完成他財富的積累,初步獲得了在夢境係統內較為體麵的生活,尚未引起最高評議會官方以及人類社會的普遍警惕。

  即使已經開始大批量采用虛無作為廉價勞動力,人類社會普遍對於虛無,還尚存著對係出同源的智慧體的友善與憐憫。

  那個時候,亡者虛無仍未被視作與依靠核心思維程序也就是意識複製所製造的虛無這種勞動工具的同類,在大眾觀念內仍舊被普遍認為是一種以特殊形式存在的人類。

  最高評議會曾一度考慮立法,承認亡者虛無們的人類身份,隻是這項提案在評議會內部遭遇到原生人類主義派係勢力的阻撓,一直處於擱置的狀態。

  “對於何為人類這一概念的認知,是果核社會所有社會倫理、道德以及法律的基礎。”

  “如果我們承認這些失去了碳基身體的意識程序為人類,那是不是要承認那些被複製出來的虛無勞動機體具備與源程序人類同等的地位?”

  “如果人類的概念被如此濫用,那麽會不會促使社會整體出現追求所謂更先進的生命形態,從而主動拋棄碳基身體的功利思維?”

  “如果任由這種思想傳播泛濫,人類作為碳基物種的屬性會不會逐漸被拋棄?關於這一結果,我不做判斷。但所有做出選擇的你們,我必須提醒,如果有一天被稱為人類的所有個體演變成不再具備碳基物種的任何屬性,你們今天的選擇,必須為那樣的結果承擔責任。”

  這是當初確立亡者虛無人類地位的提案受阻於最高評議會時,反對派的發言。

  最高評議會以及人類社會中的確存在某種思潮,認為在現實的地球環境下,碳基身體已經成為人類發展的負累,人類應該拋棄這種孱弱的碳基存在形式,主動演變成更能適應環境與具備更強生存能力的的機械物種。

  導致最後產生原生人類教派這種毒瘤的原生人類主義思想,最初並不是導致果核社會動蕩,並對虛無形成迫害與歧視慣性的醜惡思想。

  在那個時候與那個年代,他們扮演的是在故國淪陷時困受最後一座危城,用血與淚的付出維持故國存在的不屈的鬥士;是目睹傳統文化逐漸被外來流行文化侵襲時,承受著諸多的白眼與嘲笑仍舊堅持著傳播與傳承自己種族文明根係,對時代的潮流進行徒勞反抗的悲愴的誌士;是以滿腹的不合時宜卻堅持自己內心美好不肯妥協的勇士。

  人類作為碳基生物的碳基屬性,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故國,就是他們所認為的種族文明的根係,就是他們明知機械生命遠比碳基生命更強大更堅韌更適應環境,卻堅持應該堅守自己碳基屬性的不合時宜。

  人類的文明,從來都不是單純追求更多利益的功利的文明。

  那些犧牲掉眼前可見的利益,而對某種應該被珍視的內容的堅守,一直被視為應該值得敬佩的美德。

  在純粹功利主義者的眼中,這或許屬於一種食古不化的頑固吧?但他們的堅守,總擁有其價值。

  正如他們所言:“如果說人類文明正麵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必須拋棄碳基屬性才能獲得繼續存在與延續的可能,我們會支持絕大多數人類拋棄碳基屬性,以機械生命的存在方式延續下去。但作為碳基人類最後的尊嚴與驕傲,我們自己會堅持待在自己的碳基身體內死去,為偉大的碳基文明殉道。”

  “但目前,是這樣的情況嗎?我們真的到了不得不拋棄自己作為碳基物種屬性的時刻嗎?為了維持這一屬性的存在真的已經成為了阻礙社會與文明發展的桎梏嗎?”

  “並沒有,我們不反對人類擁有自己的機械身體,但是如果連維持自己的碳基身體的存在都成為一種沒有必要的事,甚至不去阻止這種思潮的蔓延,這是對自身物種曆史與傳承的背叛。”

  值得慶幸的是,最高評議會以壓倒性的多數接受了這種思想,為了防止那種危險的思潮的進一步蔓延,人類的碳基身體的重要性被抬高到了無以複加的位置,正如響虎所認為的那樣,成為了你被認可為人類的權杖一般的存在。

  這的確阻止了那種片麵追求所謂更先進存在方式的危險思潮,但犧牲掉的,卻是所有因為種種意外或者不意外的情況失去碳基身體,成為亡者機械體的前人類的權利與利益。

  對他們的種種歧視性政策,被認為是必要的犧牲。正是通過這種種的操作,人類維持住了自己似乎已經沒有必要存在的碳基身體的存在慣性,維持住了自己作為碳基生命存在的基礎屬性,遏製住了自己的文明不演變成另一種麵目全非的機械文明的傾向。

  隻是誰也不會想到,這種思想最終會成為對已經出現且大量存在的機械智慧體的敵意與歧視的根源,這正如熱血並無私的愛鍋主義與自大且偏執的排外思想與極端民粹主義之間的界限那樣,總是模糊而難以把握。

  斯賓格正是在那樣的時代,為了為自己被犧牲掉的亡者老友爭取其應得的權益,與時代大勢的抗爭。

  因為那個時候,正是最高評議會為了引導民眾思想而推出種種舉措來穩固與強調碳基身體重要性的年代。

  斯賓格獨自逆流而上,在時代浪潮中釋放著自己的一腔孤勇,然而卻無力去改變任何。

  最終亡者被認定為虛無,成為在人類眼中與那群被複製出來作為生產工具的程序人毫無差別的機械奴隸的扮演者。

  所以,斯賓格從維護老友演變成了為所有亡者謀求更為公平的對待,再到希望能為所有虛無爭取到接近與人類平等的地位而終身奮鬥,成為了以人類身份存在的虛無聖徒。

  他其實與那群最初的原生人類主義思想的持有者,屬於同一類人。

  他們擁有相同的勇氣、固執與堅持,隻不過選擇了不同的立場。

  曾經屠龍的勇士成為了惡龍,斯賓格則立誌成為新的勇士。

  在果核曆372年秋天的句芒聚居點,在市政廳收到的那份駁回所有訴求的最終判決,正是引導斯賓格走上這條屠龍之路的最初的原因。

  即使如今想達到的目標與所需要思考衡量的範圍早已不再如當初那麽單純,斯賓格仍舊會常常想起那個時候,想起那個時候遭遇的一切,以及他收到的第一批鼓勵與支持。

  那其中,就有馬爾科。

  他並沒有多麽用心的去關注與搜集馬爾科相關的信息,但馬爾科的存在的確對他形成了某種激勵。

  每次無意間看到馬爾科的消息,他總會印象深刻。

  “你看,那個人,那個了不起的家夥,他也支持著我呢。”在最初的時候,斯賓格的動力,也曾產生自這樣淺薄的虛榮。

  隻是在這樣的道路上堅持越來越久,投入越來越多,就如同一段不停付出的愛情一般,這份事業最終成為了他無法動搖與放棄的堅定。

  陷入回憶的並不僅僅是斯賓格,還有馬爾科。

  馬爾科對果核曆372年這個具體的年份毫無印象,勾起他回憶的,是句芒這個地名。

  “句芒……聚居點……”他無意識的喃喃的重複著這個地名,卻仍舊回憶不起當初自己曾與斯賓格產生的交集。

  回憶太久遠,具體的細節大概早已經轉移入備用記憶存儲芯片內了,無法清晰的調用。

  隻是句芒這個地名,讓他開始相信,自己可能真的做過些什麽。

  因為他人生中最脆弱、悲傷、迷茫與憤怒的階段,就發生在句芒聚居點。

  以他能夠清楚記得的那個時候自己的思想狀態,他完全可能在當時對斯賓格表達那樣的支持,做出那樣的表態。

  隻是,那可能是他諸多魯莽的不經意舉動之中的一個,就如同數百年前曾在某個街角買過一杯咖啡,撞上一個有著美麗褐色眼睛的姑娘,當時或許曾被深刻的觸動,但後續並無相關事件發生,也就無聲的消散在記憶中,不複被記得。

  他對於最高評議會當局的憤怒,始終隻發生在他人生中那短短的一個階段,後來轉變了思想,也就逐漸淡忘了而已。

  那本應該是影響他終身的一個事件。隻是或許他人生中關於自己的不甘太多,以至於因為他人而產生的不甘,逐漸被更多的抑鬱與苦悶衝淡了。

  那個時候,他去句芒聚居點,本來是因為在軍事院校中屢屢遭受打壓而瀕臨崩潰,因此去尋求開解與安慰的。

  準確來說,馬爾科並非全無軍方背景,隻是他的軍方背景,大抵不會被任何軍方人士承認而已。

  他對於成為軍人的執拗,是有原因的。

  馬爾科的母親,在浩劫日來臨時,還隻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

  他的母親與外祖母,是最後幾批遷徙入果核夢境的人類中間的兩個。

  在因為彗星接近地球引發的引力紊亂而產生的地震中,十一歲的小女孩曾因為群體性的恐慌與母親失散,險些被埋入安置點附近倒塌的樓宇中。

  是一位退役多年的老軍人從那種危險中救出了她,並因此付出了一條右腿從膝蓋處截肢的代價。

  馬爾科曾隱隱約約的聽母親提起過,那件事之後她覺得她的外祖母似乎與那位退役軍人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但來不及發生什麽他們就進入了果核夢境。

  老軍人被截肢的右腿在果核的醫療環境下輕易的獲得了再生,隻是母親希望的外祖母與那位軍人之間發生點什麽的願望落空了。

  通過果核係統的登記查詢,與她們失散很久,以為已經喪生的外祖父原來早就進入了果核夢境,也很快找到了他們。

  那位退役軍人,因此也成為了他們一家的摯友。

  母親不喜歡永遠冒冒失失的外祖父,馬爾科也不喜歡那個原本跟自己血緣關係更近卻沒什麽耐心的老家夥。

  可惜,外祖母與外祖父感情卻很好,那卻是他與母親所不能影響與幹涉的。

  他們當年在果核住在相近的街區,所以之間是常來常往,直至母親成年並與父親結婚後,他們一家依舊與老軍人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甚至比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更為親近。

  母親不止一次的跟父親和他說過,她始終覺得在自己的成長中,老軍人更像自己的父親,而不是那個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不知去向的家夥。

  馬爾科完整繼承了母親對老軍人的感情,幼年時他最喜歡的,就是父母有事外出時,被托付給老軍人照顧。

  就是從老軍人那裏,他聽到了比別的男孩子多得多的關於軍人的故事,也產生了對軍人職業堅定的向往。

  然而以當年果核軍方的尿性,連老軍人都反對他進入軍事院校,因為一來他與老軍人並無血緣關係,享受不到軍方背景的加成;二來老軍人退役多年,原本的部隊也跟隨了進入太空的那批移民離開,在軍中並無關係。

  馬爾科堅持了自己的夢想,並如願進入了軍事院校。

  但年輕的男孩並沒有想到,在通往夢想的道路上居然有如此多的荊棘,會受到如此多不公平的對待。

  原本最優秀的自己,居然會麵臨如此多的排斥與打壓。

  在那個階段,心態失衡的男孩試圖去找到老軍人尋求安慰。

  而那個時候,視他如兒孫,早已經預料到他會遭受到這些挫折因為內疚於對他的影響,覺得沒有麵目去麵對他的母親,因此選擇了加入一個新的聚居點的開拓隊伍。

  那個聚居點,就是句芒。

  讓斯賓格的老友失去自己碳基身體的意外,並不是一個單體碳基身體損傷事件,而是當時句芒聚居點一次較大的安全事故,導致近百人失去了碳基身體。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幸成為亡者虛無,那位退役老軍人當時並不在探索者機體內,因此連成為亡者虛無的機會都不曾擁有,就那樣徹底的在世間消失了。

  馬爾科並沒有見到老軍人最後一麵,但作為對方指定的財產繼承者,他那時候一直待在句芒處理相關事宜。

  原本就處於脆弱與壓抑情感中的年輕人,因為雪上加霜宛如失去親人的悲痛,在那個時段曾頻繁表達對市政當局的不滿,以發泄自己內心的怨氣。

  那個時刻,所有對當局表達不滿與反對的人,大抵都會獲得他的支持吧?

  因為自己的遭遇,也因為他視若外祖父的那位老軍人不幸遭遇。

  如果斯賓格如他所說的,在那個時段出現在他麵前,不管什麽原因表達對當局政策的不滿,他應該都會不遺餘力的去表達支持。

  隻是,他支持的恐怕隻是那種不滿,而並非虛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