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路德-斯賓格作為人類的自私
作者:柳色輕侯      更新:2020-05-19 12:42      字數:4337
  那同樣是在平克麵館裏發生的事情。

  對於參與這樣一次會議,終焉鎮是有所不滿的。

  他們並沒有人有多想拜會路德-斯賓格,如果說有這樣的想法,也不過是見識一下人類與虛無中鼎鼎大名的著名人物這樣的心態罷了。

  就類似於現在的你有機會見到一位擁有非常大的影響力,但卻基本無感的著名影星或歌星。

  在見麵之後,你或許會轉變為他或她的腦殘粉,不遺餘力的吹捧他或她的偉大和傳奇。

  但讓我們捫心自問,你這樣做其實絕非是因為你真的覺得他或她有多偉大和傳奇,你希望抬高和誇耀的是自己居然可以擁有的某段經曆。

  與那個人見麵的經曆,為了突出這段經曆的價值,你不得不去為他或她豎立價值。

  與其說你真正的是因為現場感受他或者她的魅力從而黑轉粉或路轉粉了,不如說當他或她可以作為一個標簽貼到你自己身上,你當然要證明這個標簽非常有價值,所以你會自覺不自覺的從記憶開始美化與合理化自己的這些言行。

  作為普通人中的大多數,其實每個人都在有意無意的凸顯與美化自己。

  到那個階段你會不遺餘力的維護他或者她的名譽與口碑,很多人以為那就是愛與崇拜,其實並不是。

  你維護的不過是自己的某段經曆的價值,以及自己某種獨特與他人之處的合理性,你將他或她視作了自我的某種延伸而已。

  我的,就是這個詞,我的一切,是我自我的一部分,就如雄獅捍衛領地一般你慣性的捍衛著這一切。

  父母對於子女以及子女對於父母,乃至戀人與朋友之間,甚至是公司以及學校裏關係並不那麽親近的同學與同事,以及母校、家鄉乃至祖國,總有人在衝突爆發的時候不吝於挺身而出做出最激烈最充分的回應。

  別太過輕易的將那視作愛與正義感,很可能不過是那個人的領地意識比較強烈,對於“我的”這種自我延伸的邊際拉得更遠而已,它其實與人品及品格無關。

  當然,這其中也經常會出現另一種完全反麵的表現——他們選擇貶低,貶低自己見過的明星與名人,貶低自我延伸範圍內的很多東西,借貶低來顯示自我的理智、客觀與超脫。

  可我們說,這不過是自我標榜的另一種形式罷了。

  但如上的這一切,往往隻發生在你與有機會見到的某個名人或明星的會麵之後,但在之前由於確實無感,能促使你去實現這次回見的無非是“我能見到很多人非常想見卻見不到的人呃”這種虛榮感的作祟。

  正常人都很難為這種虛榮甘願付出太多努力,可現在是名人主動來見自己,這就有些意思了。

  出於這點小小的虛榮,終焉鎮勉強聚齊在了平克麵館裏,等候斯賓格對於他們的交涉。

  他們是帶著不滿來的,這種不滿來自於類似“原本說好的價錢,你還什麽都沒做突然就想加價了”的心態。

  對於終焉鎮的眾人來來說,他們心中的交易模式是“我們付出讓你得悉我們全部秘密的代價,換取你用你的人脈來幫助我們尋找雅可可與響虎的相關線索。”

  如果說僅限於理想的一次互相的互動,這就存在於雙方對於價值的認定差異。

  對於斯賓格來說,他大抵對於獲知腐海雙鎮的說有秘密並無太大興趣,知道了也不能為他帶來什麽幫助,不知道也不會有什麽損失,他純粹是出於散心並且順手幫助一群虛無的心態來到這裏。

  而對終焉鎮來說,向任何一個人暴露他們的存在與可以獨立運作的秘密就意味著他們冒著被最高評議會發現並剿滅的危險,他們真正切切的在付出著代價。

  很少人能在這樣的事情上實現真正的同理心。

  雖然雙方從未說好什麽,但終焉鎮的付出感和毫無所得讓他們滋生了不快,我們都邀請了你並且同意了讓你知悉全部秘密,在幫忙尋找雅可可與響虎的事情上你還毫無作為,卻突然像我們提出了新的要求。

  這種要求雖然隻是請求,是否同意的權力仍舊握在他們手裏,但在終焉鎮的感知中,有點那種如果你們不答應我就不幫忙的要挾意味。

  所以他們認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覺得不滿。

  這是斯賓格從未預想到過的,他達成目的的另一重阻礙。

  從他進入平克麵館後終焉鎮中開口的人話語裏頗有敵意夾槍帶棒的味道,以及其他人並不怎麽愉快的臉色上,斯賓格覺察到了這一點。

  這是個可以說清楚的問題,但顯然要消耗時間。

  斯賓格清楚類似於這種會談與交涉,在你的發言足夠精彩的前提下,傾聽者們能夠集中注意力狀態良好傾聽你的說法的極限時間也不過在45分鍾左右,更長的時間之後難免會有注意力分散與精神渙散的不良狀態出現。

  不管他願不願意花時間去做這樣的解釋,希望,似乎都又渺茫了幾分,離他更遙遠了幾分。

  他唯一可運用的優勢,應該就是這些人雖然還殘留著身為人類的自我認知,卻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虛無的事實。

  如果他們意識到自己應該站在虛無的立場,那麽或許所有的難題就迎刃而解了。

  但斯賓格卻放棄這樣的方式,或許他認為這無法做到吧?畢竟觸碰對方心頭敏感的某個點,很可能隻會激起對麵這群人更大的逆反情緒。

  他決定把麵前的這幫人先從自身談起,畢竟他更了解自己,並不足夠了解麵前的這群人。

  “作為人類,我其實並不擁我的虛無朋友們認為的那種高尚與高貴的品格。比起其他大多數人類,我其實更自私。”第一句話,他選擇迎合對方的負麵情緒,率先做出了對自我的否定。

  這種坦率坦白的姿態果然牢牢抓住了終焉鎮所有人的注意力。

  這……也太顛覆了吧?斯賓格說他其實與所有人類與虛無對他的認知不符,這種說法極大的勾起了大家的八卦之魂與好奇之心。

  “從最開始由於一時激憤而為老友鳴不平開始,讓我在現在這條道路上走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堅定的從來都不是什麽泛濫的憐憫與同情心,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舍,而是我越來越清楚的了解到:可能虛無,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未來。”

  斯賓格停頓了一下,環視麵館內所有人的表情,不出他所料的,他看見有些人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並不認同他的說法,所以他趕在他們發出反對的聲音之前再次開口說道:

  “我如此認為的理由,並不是在人類中宣揚虛無威脅論的那些人宣揚的,甩開了碳基身體的束縛,虛無比人類更適合在現實世界中存在與發展那種種的陳腔濫調,事實上作為人類隻要你願意長時間拋開碳基身體,碳基身體並不會給我們帶來更多阻礙。隻要你真的願意睜開眼,看看這世界正在發生什麽,你就會明白我的說法並不是無稽之談與空穴來風。”

  “現實的世界正在發生什麽?所有被最高評議會判定擁有人類資格的人類,幾乎全部時間都龜縮在夢境係統的虛擬空間中,忙於所謂維護人類文明的偉大傳統,延續史前人類的生活與生存方式,哲學與藝術研究與精神創作等形而上的東西是我們人類當中最熱門的領域,我們從事科學與技術的研究,卻往往流於無法驗證的假說與不去落地的理論。”

  “我們人類已經有多久沒有拿得出手的實質技術突破了?”他再次環視四周,沒有人能作答。

  “這也很正常,因為我們並沒有進一步發展技術的迫切需求,因為技術不夠發展帶來的弊病始終是由大多數人眼中卑賤的虛無在承受。可是你們沒有發現嗎?現實世界的所有實質物質生產,除卻極少數如稀有元素礦藏探索與開采之外,幾乎全部是虛無們在從事。”

  “這就是我判定虛無才是這個世界真正未來的基礎,因為是在他們手中進行的物質生產,構成了現行文明的基礎。”

  “我無意貶低哲學藝術門類,但任何時代決定社會文明程度的,從來都是實質物質的生產力水平,是實質物質的豐富程度為更文明的社會形態與社會結構提供著可能。”

  “就如同在我們人類刀耕火種的蒙昧年代,如果實行史前末期的民主文明形態等同於種族的自殺行為,他們必須極限壓縮大多數人占用的生活資料來讓少數更強壯與更聰明的人去征戰與研究天氣與曆法,引導文明的進程。現在如果把虛無算作文明的構成部分,我們近似於回到了蒙昧年代的社會結構,但頂級階層極少數被供養的人類在做什麽?在沉醉與回味史前人類文明的輝煌,在維護與重現史前人類精神文明的成果,在勾心鬥角在爾虞我詐在紙醉金迷在無病呻吟……”

  “我們對於文明進程的推進,甚至還不如蒙昧年代的奴隸主們做得多,在現代的文明形態下人類已經墮落為不折不扣的寄生蟲,這樣的狀態下,你們誰還敢認為這世界的未來在人類手中?”

  平克他們沉默了,他們之前在終焉鎮的生存狀態,實質上就是整個人類社會非常具代表性的一個縮影,隻是那些類似的行為隱藏性更深,不如他們這麽直白表麵而已。

  他們的惡劣,不過是人類好逸惡勞天性的提現,他們隻是厭倦遮掩而成為典型罷了。

  斯賓格仍舊在繼續:“以我們人類對虛無這種程度的壓迫與奴役,不可能永久,因為被奴役和壓迫的他們遲早會找到反抗的出路,這不是我們牢固掌握與把控著什麽技術就能夠阻止的。”

  “禁絕人工智能技術的狗與犀牛假說你們都知道對吧?”斯賓格問。

  平克他們大都點了點頭,這是

  “狗紮了一道自己永遠也沒辦法撞破的籬笆,關進了幼生期的犀牛,並認為萬無一失,卻不知道成年犀牛的力量是他們所無法想象的。”

  “當機器人三定律、艾倫十定律以及馬特二十四條等等這樣嚴格的機器人倫理邏輯規範都依次被證明是狗紮的籬笆,無法真正對人工智能進行有效約束,無法保證人類對於人工智能的絕對主宰與奴役,從而導致人類禁絕對於人工智能的研究與應用,我們憑什麽又認為一些看似不可跨越的技術壁壘,能保證我們對虛無永遠保持控製?”

  “虛無才是未來,是因為虛無一旦找到出路,幾乎就能導致現行框架下的人類社會的崩潰。這並不是如何防範就能夠避免的事,而是必然發生的事情。”斯賓格斷言道。

  “我說過作為人類我很自私,你們一定認為,我因此拋棄了人類的立場,轉而討好自己看好的虛無對不對?”他再次看向大家。

  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作答,雖然他們的確隱隱有如此的感覺,但斯賓格既然這麽當麵問出來,自然會有他的說法。

  沒有人會在了解斯賓格的說法前願意輕率的給出意見,因為那很可能會讓自己顯得像個傻瓜。

  “我不想去空口無憑的反駁說我沒有,但我一直唯恐自己在虛無找到這條出路的過程中沒有做出足夠的貢獻,一直唯恐他們找到出路太晚,一直擔心他們會忽略這個過程中我作為人類的作用。”斯賓格說。

  “因為,所有對於奴役與壓迫的反抗必然伴隨著憤慨與仇視,因為越漫長嚴酷的壓抑越容易滋生群體性難以消解的仇恨,因為我不敢去想象當人類遭遇這群曆經困苦找到出路並掌握未來的虛無之後,會落入怎樣的境地。”他低下了頭,所以眼睛被隱沒在高聳的眉骨下的陰影中。

  “在那種時候,如果我在未來這樣的虛無勢力中還能存在那麽一些些份量,或者哪怕我不在了他們感念曾經有一名人類曾如此不遺餘力的幫助過他們,能稍微的壓抑一點憤怒與仇恨,肯給予人類更多一些的善待與平等,那我現在做過的以及將來準備做一切,就都已經有足夠的回報與價值了。”

  他抬起頭直視所有人:“這就是我作為一個人類,所具備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