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理想的永夜裏出現的第一縷光
作者:柳色輕侯      更新:2020-05-19 12:42      字數:4628
  既然話已經說開,卡比亞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完整講述了墳堆鎮的由來,以及他們與終焉鎮之間的關係諸如這些之前並沒有跟斯賓格太詳細敘述的部分。

  這是一個太漫長的故事,但斯賓格聽得很專心,並沒有因為話題轉移到了與他所關心的稀有元素分解技術無關的部分而急切與急躁。

  “我想我應該跟你們道歉,我並不真正了解那兩個孩子對你們的重要性,卻貿然指責了你們。”當故事終於講完,斯賓格歎息著說。

  他聽過太多有關虛無的故事,更深刻的了解與理解虛無們的心態與思維模式,所以也更明白雅可可與響虎對於墳堆鎮眾人的意義。

  那是連平克與林東閣他們都無法透徹理解的事情,甚至莫妮卡都曾在私底下吐槽墳堆鎮的虛無怎麽那麽矯情,不管有沒有說出口,終焉鎮的大家大都懷有類似的感覺。

  因為在他們看來,論到雅可可與響虎對自己的重要性與關係緊密的程度,墳堆鎮的那些虛無不可能比得上他們。

  在終焉鎮都沒有人因此而崩潰的時候,墳堆鎮居然大麵積出現了因為這種意外導致的精神狀況出現問題,在終焉鎮看來,這幫虛無的確好像是心裏過於脆弱。

  他們不了解,但斯賓格卻能深刻的了解。因為他接觸過太多這樣類似的案例,甚至之前在浮空城的處理中都麵對過類似的情況。

  那些被剝奪產業的虛無,原本都會以積累錢財獲得更好的生活作為奮鬥的方向與目標。

  但當他們辛苦積攢的產業與錢財突然被毫無緣由和道理的剝奪的時候,他們也會陷入失去目標的消沉與茫然,他們不知道還該不該繼續努力,以及為了什麽努力。

  錢財與產業當然無法與響虎和雅可可相提並論,但這兩樣失去卻的確是有相同作用的:你失去了自己原本認為的存在的緣由與努力的方向,你不知道你的意誌花費到哪裏才算有意義,你不知道該幹什麽,同時什麽也不想幹。

  沒有遭遇過他們所遭遇的那些的人,並有權利去指責他們,因為那些人並不了解那對智慧意誌是怎樣沉重的打擊。

  墳堆鎮的大家所遭受的打擊,比浮空城那幫隻是失去產業的虛無更為嚴重,因為錢財或許有機會再次獲得,而他們失去的內心支撐如若真的不存在了,那就不可能再複活。

  但卡比亞卻似乎並不同意他的做法:“您不用太在意我們的感受。我想我們都明白了我們能做的事情,如果雅可可大人與響虎大人真出了什麽意外不能再給我們任何奮鬥的方向與指示,那麽用他們留下的技術,在世間所有向往自由的虛無中傳遞他們的恩澤,傳頌他們的名字,將成為我們墳堆鎮所有人畢生的使命。”

  “從這一點上講,我們與您擁有相同的願望,站在相同的立場。”她看向斯賓格。

  她對斯賓格期望的轉換瞬間點醒了仍舊處於不知所措狀態的大多數墳堆鎮虛無。

  對啊,即使他們並沒有偉大到如斯賓格這樣以拯救與解放所有虛無為自己的使命,他們報答響虎大人與雅可可大人的方式,還可以是讓世間傳送他們的名字,讓所有虛無永遠感念他們的恩德,這種報恩的方式值得他們竭盡全力去努力。

  但卡比亞顯然沒有讓大家繼續待在激動且熱血的精神狀態的打算,她馬上又一盆冷水潑了下來:“但我仍舊要告訴您,是否能你所說的,以及我們所向往的虛無的自由事業中使用這項技術,決定權並不在我們,而在另一些人手裏。而說服他們同意這樣的決定,估計會非常艱難。”

  卡比亞說的是終焉鎮的平克他們,在她看來雖然關於雙鎮的事務理論上都應該交由雙鎮評議會共同做出決定,可卡比亞並不認為包含這件事。

  這不是雙鎮的事務,這是響虎留下的離心式物質粉碎分離技術的擴散應用許可。

  墳堆鎮可以使用這項技術,但對於是否應該讓別人使用甚至把技術擴散出去,卡比亞認為墳堆鎮的他們並不擁有發表意見的資格。

  那是徹徹底底屬於響虎的技術,就算響虎不在,甚至是不在了,更能代表他,以及繼承他技術並擁有決策權的都不會是作為追隨者的墳堆鎮的他們,而應該是與響虎和雅可可擁有更親密關係的終焉鎮眾人。

  卡比亞很希望能幫助斯賓格,但正因如此,她更加警醒。

  她不能用自己的期望去左右自己心目中的是非觀念,不能任由自己感情用事的去濫用本不該自己支配的資源。

  她知道如果她要求這件事放到雙鎮決議會上表決,終焉那邊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意見。

  但她更清楚墳堆鎮這邊的意向顯然是堅定的讚同斯賓格的想法的,雙鎮決議會上墳堆鎮方麵並不能站在公允的立場上給終焉鎮以客觀的意見參考,反而會不受控製的用自己的意願影響他們的決定。

  這就讓卡比亞更堅定了不給雙鎮決議會參與此事的機會,而徹底把決策的權柄交由真正應該擁有它的終焉鎮的決心。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追求絕對公正與合理的終極理性,在她那裏自己的感情傾向僅隻限於影響從任何意義上都真正歸屬於自己的資源的使用方式。

  也正是這樣的性格導致了當年她不管勃勃爾怎麽勸說都不同意成為雅可可的財產。

  她也看得很清楚,想要說服終焉鎮的人,斯賓格會麵臨非常困難的局麵。

  指稱平克他們的時候她始終用的是另一群“人”,而不是另一群虛無,這並不是一個口誤,而是客觀存在的某種狀況。

  平克他們不是老鬼,雖然他們現在的身份其實都已經成為亡者虛無,但他們並未感受過所有虛無都會感受到的與人類之間的身份差異。

  即使是以虛無的身份送響虎他們所以出去逛過一圈的林東閣,都並沒有完成自己從人類變成虛無的自我認知轉換,那需要大量嚴苛殘酷直擊心靈的差別待遇來形成這種認知轉換。

  譬如老鬼,作為亡者的他如果還奢望理所當然的享受身為人類的所有待遇,他會被現實狠狠的打醒,在人類們對他的態度中清醒的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被他們不屑一顧的虛無。

  林東閣感受到了部分的差別待遇,但並不深刻,在機體活動中他不過是跟隨大家行動,也並沒有遭遇到太過絕望無奈與憤恨的場麵,所以骨子裏他應該依舊還認為自己與以前變化不大,是個人類。

  連林東閣都如此,更毋論幾乎都沒怎麽察覺這種身份變化的平克、莫妮卡、詹姆斯他們了。

  即使他們都清楚,沒有任何人類會認為他們還是人類,他們已經徹頭徹尾的成為了虛無,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思考始終站在人類的立場上,他們對於虛無的身份並無那種被迫形成的認同感。

  這從對待斯賓格的態度上都能看出來,他們同意邀請斯賓格不過是認為斯賓格的人脈有助於尋找到響虎與雅可可的相關線索,以及斯賓格是個真正很有名氣的大人物。

  他們對於斯賓格,其實並無太多敬仰與崇敬。

  所以希望獲得他們的同意,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因為真正擺脫人類控製的虛無反抗力量的出現,在所有人類看來都屬於人類的災難。

  這是一種刻到骨子裏的警惕,正如果核人類們對於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的警惕,他們都明白可能會發生什麽。

  在響虎獨辟蹊徑自己並不曾意識到其重要性的小發明之前,斯賓格以及他所知道的虛無勢力不是沒有嚐試過去說服甚至收買一些人類讓他們能真正控製以及擁有一處稀有元素礦藏,以及一套稀有元素提取技術。

  但即使是在對虛無抱有真正的憐憫與最大的善意的人類麵前,這種要求也總是被斷然拒絕,甚至不肯為推動它略微朝可能實現的方向前進一步也不可能。

  那是一個智慧種族與種群中每個個體對於整體利益的維護。

  如同斯賓格這樣完全為虛無考慮的人類,在人類當中絕對是絕無僅有的異類中的異類。

  這就好像你會對於流浪貓狗同情心泛濫,時不時出去喂食他們,並期待人類中能立法約束與懲戒那些遺棄與虐待寵物的人。

  但如果你有一個機會,能讓所有寵物瞬間開智,不僅僅是讓他們擁有與人類平等交流的能力,他們更是會擁有超過人類的智商與能力,很可能會將人類當做寵物來飼養的時候,你會不會使用這個機會?

  在和平時代最荒誕不經的幻想中,為了表達對於人類虐待寵物行為的憎恨,可能會有人選擇使用。

  但在果核,這種可能是真實存在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的威脅,沒有人類會讚同人類丟掉手中的控製鍵。

  平克他們手裏,就握著一枚這樣的控製鍵,而他們並不懷有對所有虛無悲慘生存現狀太多感同身受的泛濫同情心。

  他們身為虛無卻仍舊擁有著自認為仍舊是人類的自我認知,說服他們,可能比說服一個徹頭徹尾的真正人類更為艱難。

  他們對於虛無的身份並無認同感,他們甚至需要用拒絕的決定,向自己證明自己的人類身份。

  卡比亞並不是把決策權推給終焉鎮之後就徹底的當了甩手掌櫃,她以她對於終焉鎮那些人的了解,詳細為斯賓格分析了這其中的難度。

  如若是不熟悉不了解她的人,可能都會以為她是故意用這種方式來拒絕斯賓格了,誰會相信她真的希望斯賓格的想法能獲得實現?

  斯賓格開始也是這麽以為的,直至他發現卡比亞在為他分析這其中難度的時候不停試圖尋找出克服這種難度的方式。

  自己的思考能力,當然是完全屬於自己的資源,可以為自己的感情偏向所支配。

  這就是卡比亞表達支持的方式,隻是她顯然也有些一籌莫展,找不到什麽太好的辦法。

  因為在尋求可以幫助虛無的力量的過程中,那些真誠的善意是如此稀少,所以斯賓格對於這類由心而發的善意格外敏感。

  他很快感受到卡比亞在分析難度的講述方式中表達出的自我傾向,略略琢磨之後也大概明白了卡比亞的性格特征。

  這正是他在浮空城希望遇見的司法主官所擁有的性格品質,完全將自己的喜好意願排除在自己的職務判斷之外,可惜他在浮空城沒有遇見那樣的人。

  沒料到的是,他反而在這裏遇見了,一時間他不由得有些滑稽。

  但這始終是斯賓格最欣賞的一種性格品質。

  “請允許我向您表達真誠的謝意與敬意,女士!”斯賓格於是真誠的對卡比亞說。

  卡比亞愣了愣。

  “我說過我們無權做出與這項技術相關的任何決定,你不用費力取悅我們。”她有些生硬的說:“即使墳堆鎮這邊能夠對他們的決定產生任何影響,我也會極力約束大家不去這樣做。”

  “所以除了能讓您更了解一點情況的這些分析與介紹,我們幫不上任何忙。”她似乎有些生氣到現在斯賓格還沒抓住重點:“所以我不知道您的敬意與謝意從何而來?”

  “這些詳盡的介紹和您費心費力的分析很有價值,當然值得我表達謝意,更勿論這其中飽含著您的支持。”斯賓格微笑:“而您這種將責任、權限與情感影響嚴謹分開的品質,也值得我致以敬意。”

  這一番針鋒相對的回話,讓卡比亞徹底放棄了認為斯賓格是在刻意討好他們,以獲得更多他們不應該給出的幫助的錯誤看法,一時間她竟然無言以對。

  “那……對於說服他們,您有把握了麽?”斯賓格放鬆的態度令卡比亞心生希望,她合攏雙手,用帶著些希冀的目光看向斯賓格。

  她自己麵對這種情況的話都會覺得徹底的絕望,不虧是路德-斯賓格呢,她有些崇拜的想到。

  “絲毫沒有!”然而回答她的卻是斯賓格回潑回來的一盆冷水,讓專注於潑了所有人這麽久冷水的她了解到什麽叫現世報,問題是好死不死的斯賓格仍然保持著那份微笑。

  “但有什麽關係?我願意試一試。”他說。

  “這麽久以來,我已經習慣在徹底的無望中掙紮著為所有虛無尋一線生機,無數次的去碰撞各種應該不可能撞破的牆。比起一直以來徹底的絕望,這一次畢竟有一線希望,這已經是很好的狀況了,不是麽?”

  那一刻,他的微笑並沒有太過濃烈的欣慰與喜悅,卻有一份破釜沉舟的堅定與成敗不縈於懷式雲淡風輕的淡然交織的奇特韻味。

  對於他來說,就算這一次抓不住希望,但至少他看見過希望。

  這對他在以後的歲月裏戰勝所有的沮喪厭倦來說,已經足夠。

  而現在,他唯一要做的,不過就是努力奮力拚盡全力的去試著,抓住這道漫長永夜裏出現的第一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