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畢博與娜塔尼亞希望的歸處
作者:柳色輕侯      更新:2020-04-21 12:48      字數:5116
  果核啟示錄最新章節

  站在窗前如水傾瀉而入的清冷的月光中的女人,是畢博絕對想不到會在此地的女人,也是此刻其實他內心最盼望見到的女人。

  那是娜塔尼亞。

  畢博一直清醒的知道,他與娜塔尼亞的關係,是一段理智的各取所需各盡歡愉的關係。

  即使雙方在某些瞬間可能都會忍不住想付出更多或者是加深羈絆,即使在內心中無法避免的認可對方,可兩個人都是驕傲、冷血以及理智的類型,而且對於人性或者說傳承於人類的智慧生物秉性有過於悲觀卻深刻的見解。

  你想給出更多,又怎麽確認那是對方想要的?要知道更多的超出需求的部分帶給對方的壓力會大過收益。

  你想加深羈絆,又怎麽知道對方同樣希望?那或許會讓對方忍不住想逃離,因為羈絆同樣意味著對自由的束縛。

  無論任何原因,他們都是永遠不會因為任何原因把自己的軟弱與卑微坦露於任何人麵前的類型,因為沒有什麽比自尊更加珍貴,而同情與憐憫永遠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

  即使在某個時刻,他們能感受到對方內心希望貼近的渴求,卻仍舊告訴自己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他們可以在一起做所有的事,共享所有的秘密,可以無比確定對方在自己心中的特殊與獨特,但卻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對對方的眷戀與依賴。

  按照畢博的判斷,娜塔尼亞此時最理智的決定應該是離他越遠越好,因為即使是身為人類她也無法承擔得起與他發生糾葛的嚴重後果,她的理智與冷漠應該能幫她做出選擇。

  畢博希望的,不過是如果自己無法逃過這一切,這名名為娜塔尼亞的女子心中他自己能夠長久的存在,作為她漫長生命中一個獨特的存在,如果想起他會禁不住有些感傷就已經足夠完美了。

  他張了張嘴,原本想問她怎麽會在這裏,卻發現喉頭哽塞無法發出聲音。

  “燈被我關了。”第一時間,娜塔尼亞想到的卻是向他解釋書房內的照明燈為什麽沒有按照設定感應到他的存在而亮起,以及關燈的理由:“這個時候,最適合在黑暗中沐浴殼陽的月光,你這裏的視角真的比我那裏好太多了。”

  見鬼,這種時候,她總不可能是為了曬月亮而來到他這所無比危險的居所的吧?連虛無奴仆都不敢跟他有過多的接觸,她這個時候跑來做什麽?

  即使心頭被巨大的暖意塞滿著,畢博卻扔在憤憤然的想到,他並沒有發覺,在這一刻這種糟糕的境地他對娜塔尼亞的關心與擔心,遠遠超過了他自己。

  這在他的身上,應該是絕對不會出現的狀況。

  “看了新聞,猜想到你會回來,所以提前到這裏來等你了。”娜塔尼亞又轉過身,麵對那漫空漂浮的銀色光亮,月光在她臉部白皙的皮膚上描下一層閃著光的光暈,卻模糊如一團霧氣。

  她始終還是解釋了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她是來等畢博的,畢博的私宅與書房都有允許她隨時進入的身份設定,所以即使沒有虛無奴仆的招呼,她當然也可以隨時進入。

  畢博不再說話,緩緩走上前,從身後環抱住了娜塔尼亞,從她的肩上向外看過去。

  月光固然美,照亮的庭院裏卻被拋灑投擲入了滿地汙穢,這算不得最好的風景。

  娜塔尼亞向後靠了靠,放鬆原本獨自支撐肢體的力量,用後腦勺輕輕的蹭了蹭畢博的肩膀。

  “蘭吉斯就是類似的姿勢死在我的懷裏的,果然是一個很舒服的姿勢呢。在他消散之前,他還用他惡心的嘴唇碰了碰我的手背。”她平平常常的說,猶如平日裏跟他說起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

  畢博的投影身體卻在那一刻突然緊繃。

  “我沒有……”他的語氣裏滿是艱澀,心中狠狠的抽了一抽。

  原來,是過來向他興師問罪的麽?他並不介意幹掉蘭吉斯,如果早知道消息會因他而泄露的話,隻是這次真的不是他做的。

  而且他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那個人為什麽知道他的秘密?難道是娜塔尼亞說漏了嘴?或許她與那個人有足夠的親密。

  他趕緊掐滅心中的猜疑,這種時候,再去追究已經沒有意義了,他也不能放任某種名為嫉妒的東西再去啃噬自己的內心。

  “我知道不是你幹的,從看到那些消息就知道,你做的事被人利用了而已。蘭吉斯的死,不過是他們點燃火藥的引信。”懷裏的女人卻不以為意,打斷了他的解釋,用慵懶的有些沙啞的語聲訴說著她的聰慧。

  她的聲音一貫如此,有被砂紙打磨過的顆粒質感,不同於其他女人一味的嬌柔婉轉或清脆滑順,卻神奇的擁有一種別樣的魅力。

  畢博放鬆下來,不再說話,就這麽溫柔的從背後環抱著女人,兩人沉默著站在窗前,靜對漫天月光。

  “你有什麽打算?”不知道過了多久,女人的聲音再次的打破了一室的寂靜,應著月光幽幽的響起。

  “不知道,看情況會不會有什麽轉機吧。如果不行的話,就帶上點錢逃走。你要跟我一起走麽?”畢博的聲音低落,他滿心的沮喪在這一刻似乎消解了很多,能維持自己的平靜,隻是這樣的氣氛他不知不覺就使用了這樣的嗓音。

  “不會有轉機的。”娜塔尼亞冷酷的掐滅了他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看他們的行事,不會留給你任何的機會。”

  “而逃走的話,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她的話永遠能擊中他心中最柔軟脆弱的部分。

  那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嗎?他的核心程序中有官方認可的身份編碼,逃走意味著他隻要接觸任何官方設施都會馬上被辨認出身份。

  除了稻香城,沒有任何地方能給他一個全新的編碼,但因為身處的階層,他比那些懵懂的底層虛無更清楚稻香城的真相。

  以他犯下的事情,那群偽裝出和善的人類不可能給予他任何包庇,或許會更加賣力的將他送進機體粉碎機與熔爐。

  那意味著他要永遠遊蕩在荒蕪中,做一名與所有代表文明的一切絕緣的自由流浪虛無。

  他曾經做過那樣的存在,那時文明對他意味著失去自由的風險,他知道那是怎樣的生活,或者隻能叫生存。

  他之前一直順著腳下能走的路不由自主的做著所有能做的選擇,卻並沒有抬起頭看更遠的地方,不是他缺乏遠見,而是他不想看,也不願看。

  他唯恐自己看了,就失去了繼續求存的勇氣與動力,因為那是他永遠都不想回到的過往。

  但在這個時候,娜塔莉亞卻強行掀起了他的頭,逼他審視以後要走的路的前方,是什麽在等著他。

  “可是……熬下去的話……或許有轉機……吧?”說出口的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所以也就說得格外艱難。

  “那幾率太過渺茫,除非最高評議會垮台。”娜塔尼亞卻早有言語在前方等著他,那女人的話語中開始有一些不耐煩和不滿,似乎在指責他的過份天真。

  可那份天真,即使不明智的去寄托於虛妄,卻是他唯一一點的希望啊!

  他很快知道不是了,因為那女人驀然掙紮了一下,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轉身用雙手抓住了他的雙臂:“我倒有一個想法,我們不如一起去死吧?”

  她的臉轉入了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但眸子卻爍爍發光,閃著畢博所看不懂的一些熾熱與瘋狂。

  “我們不如一起去死吧!”她再次強調。

  “當蘭吉斯在我懷中消散的時候,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羨慕。”

  “你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在蘭吉斯那樣的人眼睛裏能看到那樣安寧、平和以及滿足的情緒,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或許從這個世界上消逝,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

  “因為不願意勉強自己去做那些最高評議會限定的工作,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關於生育與死亡的事情,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獲得牌照。”

  “長久以來我一直陷入到一種巨大的厭倦中,對眼前一切的厭倦,對存在本身的厭倦。我一直拚命的去尋找和嚐試所有令我不那麽厭倦,能讓我興奮和感受到刺激的東西和感覺,但那些都那麽短暫。”

  “隻有你,隻有你讓我有源源不斷的興奮以及期待,可是現在連你也陷入困境了,甚至我可能永遠失去你。”

  畢博欲言又止,他從未曾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收到娜塔尼亞的表白,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做過的他們之間,他原本以為已經不需要這個了,但他仍舊在那一刻覺得滿足以及溫暖。

  但他準備說些什麽,卻被娜塔莉亞滔滔不絕的傾訴直接堵了回去。

  “不要跟我說我們可以一起去荒蕪中流浪,你覺得我這樣的人會為了活下去而拚命掙紮麽?我不會,我貪圖所有安逸與輕鬆的感覺,我隻會拖累你。”

  “不管你現在一時衝動怎麽決定,不管你現在真心怎麽想,你終究會為我給你帶來的拖累感到厭煩,以至於嫌棄我乃至憎恨我,認為我是你最大的麻煩。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們都太清楚彼此。”

  畢博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對,如果在野外流浪的過程中她依舊始終不做絲毫的努力貪圖享受事事等著自己解決,自己終究會厭煩。

  他不懷疑此刻他會覺得隻要娜塔尼亞肯跟他走,那麽他會願意為她做所有的事,但那種覺得就算在這時候再真摯,也終究會變。

  因為本性中,當生存成為第一需求的時候,那時的他會與現在不同。短期內他可能會因為慣性而願意付出,但那不可能長久。

  娜塔尼亞看向他:“恰好我也知道你並不喜歡那種感覺,那種為了生存而生存的狀態,懷揣著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渺茫願望徒勞的掙紮著,那不是生存而是折磨。我不願意看你那樣痛苦的存在著,所以,我們不如一起去死吧?我願意和你一起背負下所有的罪責,那樣就可以忘掉所有厭倦、痛苦以及磨難,隻歸於永恒的平靜中去。”

  畢博默然了片刻,然後看向她,眼中滿是掙紮:“不,如果那樣,消逝的隻會是我自己而已,你最多是沉眠著等候某一天醒來。”

  這是他最大的痛苦,他不是人類,他不過是一個虛無,一套寄存在核心存儲芯片內的代碼組合,他不具備人類的身份與人類視若珍寶的碳基身體,他會被人類毫不留情的摧毀掉,而麵前這個口口聲聲要和他一起去死的女人,不過是會被永久沉眠而已,因為她的碳基身體是人類社會所很難複製的珍貴資源。

  娜塔尼亞露出一個殘酷的微笑:“你以為,我跟你說的是等待最高評議會方麵的懲處嗎?”

  她笑得愈發嬌豔:“在來這兒之前,我去找了一趟史蒂芬金,就是你知道的,夢境管理處的那個小官僚。”

  “我和他睡了。”她的手拽住自己的衣襟,然後狠狠的撕扯下去,於是雪白的徹底的暴露在月光中,而那猶如玉雕般完美的造物表麵,卻布滿醜陋的交錯的鞭痕:“我們玩兒得很瘋。我告訴他我最近想得到一些真實的長久的痛感,所以他同意並協助我終止了我的傷害意識阻斷程序。”

  那是意識與碳基之間最後的一層防護,在全息虛擬技術剛獲得全麵應用的時候,人們發現如果包含意識的虛擬投影受到嚴重傷害,因為意識自己認為自己真的受到了傷害,碳基也會出現相應的功能障礙與應激反應,甚至造成死亡。

  所以在虛擬投影的感受體係與碳基的刺激傳輸方麵,人們設置了傷害意識阻斷程序的安全閥,當虛擬投影受到損失嚴重的過大傷害的時候,意識並不會傳回給碳基,相關信息的刺激處理會由夢境係統的主機程序完成運算並反饋。

  這條安全閥撤除以後,意味著給予虛擬投影意識的傷害,會如實的反饋給碳基,也即娜塔尼亞在夢境係統內具備了被殺死的可能。

  在某些權貴字母圈人士中,為了追求所謂真實的痛楚,雖然一直被嚴厲禁止,一段時間內故意終止傷害意識阻斷程序也是較為常見的現象,甚至還出現過玩兒得太瘋因此變成亡者虛無的狀況。

  隻是,這類事件的消息被強行壓製下去了,並沒有獲得廣泛傳播。由於死去的那個就是那次行動的主使者,憲衛局似乎也相當厭惡他們這樣的存在,樂於見他們作死,所以也並未進行大規模的懲處。

  畢博搖搖頭:“沒用的,我無法對你造成任何傷害。”

  娜塔尼亞繼續笑著:“我告他,我要玩兒點刺激的,想找個虛無男人感受被羞辱和傷害的感覺,他聽聞之後更加興奮了。”

  也就是說,娜塔尼亞連她擁有等級的傷害禁止權限等級也終止了。

  娜塔尼亞眼神迷蒙,伸手牽起畢博的手掌,把它放到了自己修長的頸項上:“他告誡我說,讓我玩兒得小心點,別給他惹出什麽麻煩。我想,我們會玩兒得很小心的,隻是大概免不了給他惹個大麻煩了。”

  她媚眼如絲:“一會兒結束後你隻需要砍下我的頭顱,我的碳基身體也會真正死亡,意識會徹底消散在這個世間。所以,我們一起去死吧?好麽?”

  畢博腦中最後一絲理智徹底消失了,他低吼一聲,拎著脖子狠狠將娜塔尼亞按到了窗台上,然後野獸一樣的撲了上去。

  整個過程中,娜塔尼亞一直在發出吃吃的癲狂而又病態的笑聲。

  畢博感受到一陣陣瘋狂的快意,他知道這不理智,頭腦卻加倍清醒。

  在他拚盡全力想要成為人類的時候,原來人類想要的,居然是死亡麽?

  如果是這樣,那他何苦要苦苦掙紮,直接省略中間的過程奔赴死亡不好麽?

  有那麽一瞬間,他懷疑過娜塔尼亞如此堅持的要和他一起死去的動機,但他很快把這種想法拋出腦際。

  還在意那麽多有什麽用?即便她別有用心,但很多人類奮力的積攢著貢獻值不過是想換去死亡牌照也是事實。

  太多艱難、醜惡與汙穢的世上,存在並感知或許真的不是一件太值得去強求的東西。

  能和眼前這個女人一起死去,他短暫的感受到了一種無欲無求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