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紅梅問情
作者:雨落在地上      更新:2020-11-12 02:27      字數:5328
  徹夜未眠。

  天還未亮,囑咐店小二為我尋了輛馬車,繼續踏上我的送簪之路。

  冷颼颼的北風刮來人身上透骨的涼,鋪天蓋地的雪花仍舊靜靜飄落著,將菱角城變成一個白茫茫的世界。街上的小販都縮著脖子,低著頭,守在自己的攤前抖著身子大聲吆喝。

  本來以為早點起床偷偷上路,可以甩了李念這個麻煩精。可當我拉著湯圓小步快跑到馬車時,發現他正坐在馬車的馬上牽著韁繩,外麵披了件跟我一樣的同款大紅色大氅。

  見到了我,他雙眼一亮,嘴角微歪勾勒出一抹邪邪的笑容,用手拍了拍懷裏的麻包袋道:“雪兒,你看!我連你最愛吃的烤紅薯都買好了。我起得夠早吧?”

  瞧他一副小孩子求表揚的樣子,我立馬豎起了大拇指附和道:“早,你起的真早。棒棒的!”

  李念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我會誇他,一時間忘了該如何接話。

  “你那兩個搭檔呢?”

  “楊凱家裏出了些事情需要他回去處理,大力哥跟著他一塊回去了。”

  “那你為什麽不跟著回去?”

  “因為擔心你在路上出事,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決定要親自護送你去武當山。”

  我奪過他手中的麻包袋,沉甸甸的不是一般的重手,對他咧嘴甜甜一笑道:“謝了,大帥哥。”

  解開袋口的繩子,我去。裏頭竟然至少得有幾十隻烤紅薯吧!這家夥不會是把人家整個攤的烤紅薯都買下來了吧?真夠奢侈。

  我遞到湯圓麵前:“湯圓,來吃兩個吧。”

  湯圓低頭一看,忍不住嘖嘖稱奇道:“這麽多紅薯,敢情他這是要把你當豬養啊!”說著便動手挑了隻最大的剝開皮準備往嘴裏送,我一掌拍開了她的手,紅薯差點掉落在地。

  她咋咋呼呼道:“幹嘛呢?紅薯都差點掉地上了,浪費。”

  我沉著臉賭氣道:“既然是拿來養豬的,那你就別吃了。浪費。”

  最討厭別人說我是豬,更反感別人將我跟豬聯係到一塊。

  一想到有一頭肥頭大耳的母豬趴在滿地豬糞的豬圈裏,悠然的吃著豬食。鼻子上還沾著好些糞便,不過它依然津津有味地吃著豬食,並沒有因為滿地的豬糞和臭氣熏天的環境而被影響到食欲。

  我的天呐!竟然還總是有人喜歡把我和豬聯係在一起,真是豈有此理!我跟豬哪點像了?那點像了?

  湯圓瞬間會意,知道自己方才觸碰到我的逆鱗,臉上堆滿笑容討好道:“好虎子,別生氣嘛。我那也隻是隨口說說而已,並無惡意,你別跟我一般見識了好嗎?”

  我哼了聲之後,沒再搭理她。從袋裏摸出一個紅薯除去皮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薯的果肉甜甜的,軟軟的,隻用牙輕輕一磨,果肉就碎了,吃進肚子令人回味無窮。

  不過,李念是怎麽知道我愛烤紅薯的?

  李念靜靜地看我吃完以後,跳下馬試探性地問:“雪兒,你不怕我下毒嗎?”

  “怕,我好怕啊。”

  “那你為什麽還吃?”

  我繼續狼吞虎咽道:“比起毒死,我更怕被餓死。”

  李念溫柔笑著道:“雪兒,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吃完了這個就上車吧,車上備有暖爐,比較暖和。”

  我嘴巴停止了轉動,用眼角餘光掃向他,發現他正定定望著我,燦若星辰的眼眸裏似乎有磁鐵般叫人一看就被吸了進去,棱角分明的臉笑起來壞壞的,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這家夥痞得令人心癢癢的,是很多小女生所喜歡的類型。

  臉上一陣發燙,心跳加速,我慌忙捂住了臉,完顏雪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雖然通過二姨的事情可以暫時排除,他有想通過接近我去害師傅的嫌疑。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李念伸出右手像是要往我臉上摸過來,我下意識地往後一閃,緊張兮兮道:“你想幹什麽?”

  李念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連忙抽回了手,失魂落魄地問道:“雪兒,難道你到現在還把我當作壞人嗎?我隻是……隻是看你臉上髒了,想幫你擦去汙漬而已。”

  熟悉的情景,似曾相識的被嫌棄,那種深藏在骨子裏的憂傷被無限擴大,使李念的思緒又飄回了小時候。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剛滿五歲的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房裏讀書練字。忽然聽聞窗外傳來一陣嬉笑打鬧聲,吸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小孩子嘛,天性的貪玩和好奇心重。

  李念扔下筆,搬了張凳子到窗前往外一看,一幫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抓了幾隻蟋蟀在玩鬥蛐蛐。

  由於整天悶在房裏,李念從未見過蟋蟀還能這麽個玩法,所以頓時覺得既新奇又好玩。

  躊躇了半天,李念還是跳下窗口,跑去看那幫孩子鬥蛐蛐。小孩貪玩,一遇到好玩的事準會把正事給忘得一幹二淨。

  直到太陽落山,那幫孩子才漸漸散去各自回家。李念那時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的功課還沒做完。

  正當他費盡洪荒之力爬上房間的窗口,準備跳下來時,一抬頭卻瞧見了娘親那張充滿怨恨和厭煩的臉。

  李念心想:糟了,今日貪玩耽誤了功課,待會還不知道娘親會如何責罰自己。

  小小的他坐在窗口上,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一臉手足無措的看著自己的娘親。

  李衝(他大伯的兒子,與他同歲)的娘看見他背出三字經是滿腹歡喜的,還一個勁到處亂自個兒子聰明,生怕別人不知道。

  而當李念將三字經和論語一同背給他娘親聽時。她麵無表情,仿佛根本沒聽到,甚至沒有正眼瞧過他一眼。別說表揚,就連笑臉都沒一個。

  世上有哪個孩子不渴望的得自己爹娘的關心疼愛和認可?

  李念知道娘不喜歡他,甚至每次看到他時,眼裏還會多了幾分怨恨。可是他並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以至於讓娘那麽討厭他。

  他正愁不知該怎麽辦?下一秒,他娘親就將他從窗口上拽了下來。

  就在他以為平安無事之時,娘親卻從外麵拿了條又長又細的皮鞭進來。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挨打,不管他如何哭著求著自己的母親表示知道自己錯了,可他的娘親卻像發了瘋似得打紅了眼,越打越狠,打得李念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從頭到腳,李念的幼小的身體不知道承受了多少鞭子。那一道道醒目的傷痕,任誰見到都會禁不住打心裏心疼這個孩子。猜測究竟是誰,舍得對那樣小的一個孩子下這麽重的手。

  後來,李念發燒足足燒了差不多半個月才退燒。也是從那次以後,李念竟然患上了癲癇這種病。

  大夫說,是因為驚嚇過度,導致精神壓力太大而患上此病。

  可是李念的娘,並沒有因此而多疼愛李念半分。反而從那以後,但凡李念做錯一點事情,比如寫錯一撇或是讀錯一字甚至是吃飯掉了一粒米在桌子上之類,他的娘親都會抽出那條又長又細的皮鞭變本加厲地打李念,次數也越打越多,竟像是打上癮了。

  無數次,舊傷一好(未好),又添新傷。

  那時候的李念產生了一種錯覺:我是一個廢物,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我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他不怕被打,就怕看到他娘用那種嫌棄,冷漠,怨恨,看陌生人似的眼神來看他。

  湯圓聞言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盯著我的臉道:“你還真是奇怪,剛剛剝紅薯皮的時候手都沾上焦灰了,偏偏還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臉,你不嫌髒啊?”

  我低頭望了望手掌,發現五指間果然染上了黑灰。看到李念一臉受傷的表情,我心裏也不好受。

  該死,人家隻是想幫你忙而已,幹嘛要這麽大反應?

  怎麽揭過這個話題打破這僵硬的局麵呢?

  跟他說對不起?想象著自己嬌聲嬌氣地跟他說李哥哥對不起,剛剛是人家態度不好……嘔,絕對不行!那也太瘮人了,根本說不出口啊。

  經過內心的一番掙紮,我又拿出一個剝開皮對他不好意思地笑著道:“紅薯很甜很好吃,你要不要嚐一個?”

  他表情生硬地看著我,一下子地伸出手接過紅薯邊吃邊勉強笑著道:“這是我十八年以來,吃過最甜的一個烤紅薯。”

  “是啊是啊,不得不說你挑食材的本事堪稱一流,不像我五穀不分。”

  “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天天幫你買。”

  我:“……”天天吃紅薯,你就不怕吃到要吐嗎?隻怕連放個屁都是紅薯味。

  湯圓接過我手上那袋烤紅薯,跳上馬車道:“還不上來,你想被凍死啊?”

  “那我先上馬車了哈。”

  “等等。”

  “嗯?!”

  我狐疑看著他,這家夥又要做什麽?隻見他慌裏慌張的從兜裏扯了塊白色的手帕出來,小心翼翼地遞到我麵前,忐忑不安問道:“你臉上髒了,要不要擦擦?”

  我怪不好意思的朝他笑了笑:“謝謝!嘶。太冷了。我還是上車吧。”我毫不客氣地接過手帕,心虛地跳上了馬車,以最快的速度掀開車簾子一頭鑽了進去。

  不對啊,我為什麽要心虛?!簡直莫名其妙。

  車裏果然比外麵暖和多了!不得不說,李念想的真周到。

  李念也輕輕躍上馬車,鞭子一落,馬兒深一腳淺一腳的踏在雪地上跑了起來。

  路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平坦,車輪碾過東一塊西一塊的石頭上害得車上顛顛簸簸,搖搖晃晃。

  湯圓在馬車上顛得頭昏腦漲兩眼冒金星,邊罵邊吐,邊吐邊罵,連膽汁都吐了出來。要不是我緊緊抱住她,估計她早就跳車不幹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湯圓終於精疲力盡渾身無力地靠在我腿上沉沉睡了過去。

  由於實在是太無聊了,於是我跟李念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了天。

  “李念,你喜歡吃甘蔗嗎?”

  “甘蔗?”

  “是啊,你喜歡吃甘蔗嗎?”以為他沒聽清,我忍不住重複了一遍。

  “挺喜歡的。”

  “跟你說個好玩的事,有興趣聽嗎?”

  李念勾了勾嘴角,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朗聲應道:“願洗耳恭聽。”

  “有一年冬天,我在陰荒山下的小鎮裏閑逛,看到有人在賣甘蔗。當時那個賣甘蔗的小販立了塊牌,上麵寫著‘甜過初戀,不甜不要錢’。我問那個小販,是不是真的不甜不要錢,他見有生意找上門,笑得見牙不見眼,連忙回答說是。還跟我說,可以先讓我嚐一嚐,不甜就不收我銀子。然後,我拿起刀將他的每一條甘蔗都砍下一小節挨個嚐了個遍。嚐完後對他說,你那甘蔗確實夠甜,不過我怕吃太多甜的蛀牙,所以今天就不買了。後來我拍拍屁股大搖大擺地轉身就走,氣得那小販兩眼怒睜,追在我身後破口大罵。當時是圩日,街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我就使出輕功一頭鑽進人群裏,他見實在是追不上我,才悻悻回到攤子前。回到攤前還一直在罵,罵到天黑收攤回家才肯罷休。”

  感受到我的開心,李念的心情已好了大半。他微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麽皮的一麵。”

  我挑起簾子探出頭去看外麵的風景,道:“那當然啦!我可是從小皮到大的,皮皮更開心。李念,我們到哪裏了?”

  李念正想回答,我卻被前麵筆直地佇立在寒風中的一片紅梅驚豔得失聲尖叫起來:“李念,快看!是梅花,漂亮的紅梅!”

  李念凝神往前一看,那花像是被顏料染過似的,鮮豔奪目,一棵一棵的紅梅樹看起來像一簇簇火苗在竄動。一朵朵紅梅上散落著一些薄薄的雪花,更是紅豔動人。花蕊間散發清逸幽雅的暗香令人陶醉,叫人暫忘了現下已是冬天。

  他鼓起勇氣問我:“你喜歡梅花?”

  “嗯,當然喜歡。真漂亮!有那個女孩子不喜歡花?我以前隻在畫上見過,但那是死的。這回托你的福,竟讓我瞧到活的了。”

  看著那片紅豔豔的梅花,我情不自禁想起了‘歲寒三友’中的另一位朋友,鬆樹。

  家鄉的那片鬆樹,此時應該也是像紅梅般迎著寒風昂首挺胸的屹立在寒風中吧!

  八年沒回過家,也不知道家裏的那個狠心老爹過得怎麽樣了。

  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自己在世上曾經有過這麽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離家出走後至今生死未明。

  他會不會相當後悔,當初沒有好好珍惜有我和娘陪伴他的日子?

  不,一個生不出兒子的媳婦和一個不是男兒身的女兒,有什麽值得他眷戀的?

  胸口處悶悶的,感覺有人拿手在捏著我的心髒,令我痛得無法呼吸。

  原以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刀槍不入,不想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自欺欺人而已。明明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過自己,不要去想那個冷冷冰冰的家,可偏偏一看到鬆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時候的事。

  “那你等著,待會我摘給你。”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

  此時馬車已經到達那幾棵紅梅樹前,李念勒住韁繩停住馬車。他身形一晃,人已飛到樹梢上。伸出手在那幾棵樹上掃了一圈,最後一個空中翻滾,人已回到了馬車上。

  “給你。”李念將方才折下來的懷裏的一捧紅梅塞進我的懷裏,笑得如沐春風,絢爛如花。讓我心裏那片平靜的湖麵蕩起了一層層漣漪,久久都無法平複。

  我不確定地盯著他問:“給我?”

  李念點了點頭,笑了笑道:“給你。盡我所能,給你你所想要的一切。”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花,對方還是個男子,一個正值青春年少極其邪惡而俊美的男子。

  心裏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喜還是悲。

  鬼使神差般,我抓住了他正欲收回的那隻手,垂下頭不敢去看他的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道:“謝謝你,李念。”

  李念歎了口氣,無奈道:“你不要總是跟我說謝謝,那會讓我感覺我們之間好生疏。”

  “你的手,受傷了。”

  他方才一心隻顧著為我折紅梅,慌裏慌張的一個不留神間,手便被樹上的幹樹枝劃傷皮膚,傷口處還冒出了一條血絲。

  “沒事……沒事。雪兒。你是在關心我嗎?”李念並未將這點小傷放在眼裏,反而開心得像個兩百斤的孩子。

  幸福來得太突然,李念激動的將我碰過的那隻手,置於胸口前。指間殘留的餘溫清楚地提醒他,她剛剛握住了他的手。這是第一次,她主動的用肢體接觸他。

  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嬌嗔罵道:“傻子。沒點正經。”說著將懷中的紅梅一枝一枝疊整齊,拿了根麻繩將其綁成一束花,擺在了車裏。

  “是啊,我是傻子,一個眼裏隻有你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