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采花賊
作者:雨落在地上      更新:2020-11-12 02:27      字數:5347
  我屏住呼吸,側耳一聽,還真有個人在哭。哭聲幽怨,悲慘淒涼。

  哭聲是從東邊約一百米的荒草堆裏傳來。

  方天俊起身率先走在前頭,我則緊緊跟在後麵。

  走進一看,一個身著石榴色齊腰襦裙的少女坐在泥坑底下哭。泥坑邊上的黃泥有些濕潤,顯然是新挖的坑。坑底鋪著張新草席,大小剛夠一個人躺下,右手邊豎著把鋤頭。

  圓圓的娃娃臉,頭上梳著簡單的雙丫髻,雙手抱膝,下巴磕在膝蓋上,一雙杏眼哭得又紅又腫,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嗨,小妞,你哭什麽?”旁邊來了人都沒發現,這姑娘心真大。

  少女聞聲嚇了一跳,身子往泥坑壁後縮了縮。怯生生問:“你們是人,還是鬼?”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竟膽大包天孤身一人跑來這荒郊野外,不給你點教訓,恐怕日後遲早會出事。

  我向她邁進兩步,壓低嗓子,陰森森地說:“我也不曉得我是人還是鬼,不過——見過我的人都喜歡喚我作羅刹。你說我是人,還是鬼?”

  孰料——

  少女如撫了撫胸口,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一雙杏眼瞄了瞄我,又瞄了瞄方天俊,粲然一笑:“姑娘莫要打趣我,這大白天哪來的鬼?我真是笨到家了,竟然誤以為你們是鬼。”

  “姑娘,你坐在這泥坑裏作甚?”方天俊開口問。

  少女聞及此話,戳中傷心事,停住的眼淚退而複現:“我已生無可戀,所以在此挖坑,想在坑裏了結此生。”

  哪有人挖個坑給把自己給埋了,這是有多想不開?

  我心裏一酸,忍不住當頭棒喝:“天下萬事,都比不過性命之重。你才十幾歲,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難道,要為了一些暫時磨難而放棄大好人生,讓你爹娘白發人送黑發人?”

  每個人能來到世上,都是靠娘親辛辛苦苦十月懷胎,以命搏命換來的。從古到今,有多少女子因為生孩子難產一屍兩命。

  就算平安產子,也生生受了斷二十根骨頭的斷骨之痛(有研究說,女人生孩子疼痛級別就像身上的二十根骨頭全斷),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之痛。任何一個輕易輕生的人,都是對自己親娘的極度不負責任。

  “嗚嗚……”她仍舊在哭。

  “喂,小妞。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你……”

  方天俊一把揪住我手臂,瞪著眼道:“沒看到人家正在難過嗎?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般沒心沒肺,對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無所謂嗎?”

  我甩開他的手,怒吼道:“我就是要罵醒她,隻有罵醒她,她才不會頭腦發熱犯渾。八歲那年,我娘被人逼死了,我當時的心情跟她一樣,真想兩眼一閉,隨娘去了。可是我不能,因為她說過,我是她的命根子,隻有我過得開心幸福,她才會開心幸福。所以我不單要活著,甚至要比以前活的還要好。”

  少女似是被我唬住了,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嗚咽道:“你不懂,我是被逼得無路可走,才出此下策。你若是經曆過我的遭遇,就定然不會說得這般輕鬆。”

  人生這條道路本來就不好走,難免會遇到一些荊棘坎坷。但,又有誰的一生能過得稱心如意,一帆風順。

  “所以,你要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勇敢,勇敢地活下去。腳踏實地昂首挺胸走好每一步路,堅強地度過這個難關。到那時候你就會發現,除了生死,其他的事根本就不算事。”

  方天俊眉頭皺了起來。原來她還有這麽一段辛酸的過去,心莫名被揪了一下,一種前所未有的難過從心底湧遍全身。

  少女亦淚眼朦朧盯了我好一會,道:“若是有得選擇,我也斷不會選擇這種極端的做法。爹娘一輩子溫良敦厚,注重名節。現下我卻做出此等有辱門楣之事,令爹娘蒙羞,害他們被鄰裏戳脊梁骨……嗚嗚……”又哭了起來。

  名節。蒙羞。這姑娘不會是與情郎私奔不成反被抓,被人貼上傷風敗俗,人盡可夫的賤人標簽,爹娘覺得顏麵盡失,遂將她掃地出門,於是這姑娘索性挖個坑想把自己埋了。真是可憐又悲啊!

  我滿頭黑線:“這又不是你的錯,一個巴掌拍不響,憑什麽要把所有的罪責怪到你身上。”

  方天俊白了一眼我,繼而道:“姑娘你別傷心,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過。我相信假以時日,你爹娘一定會想通,盼你回家。”

  少女搖頭,眼底盡是絕望:“不會有那麽一天的。縣裏有好多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她們都遭到了采花大盜的蹂躪,為證清白,她們皆以死明誌。我不能為了苟活,棄爹娘於不顧,害他們一把

  年紀還要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這個世道對女人是極不公平的,對男人卻很寬容。女人受到侵害,世人的首要反應不是盡快抓住作惡的壞人,而是對無辜受累的女人進行謾罵詆毀,惡言相向。

  方天俊似乎想到什麽突然開口:“姑娘,你方才說什麽采花大盜?”

  原來是被采花大盜玷汙失了身,難怪這小妞要尋死覓活。要知道,古代女子曆來把貞潔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少女點了點頭,緩緩道:“爩麤縣雖然是個小縣城。但曆任知縣廉潔奉公,體恤百姓。乃至百年來這一帶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從未出過什麽亂子。可自去年元宵節過後,縣裏不少年約十五歲但十六歲的女孩先後莫名失了貞節。女孩們的爹娘被逼無奈,隻好報官。縣太爺下令嚴查,卻始終查不出任何的線索。根據姑娘們的描述畫出來的畫像,每幅畫上的人長相並不相同。”

  “可有什麽共同特點?”方天俊不死心地問。倘若作案的人是同一個,那麽他肯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少女沉默片刻,接著道:“要說共同特點,那就是那些采花賊雖然長相不同,但是他們的眼睛都很大,眼珠子似乎要凸出來,腹部膨隆,像懷有個月身孕,都喜歡在晚上夜深人靜時作案。”

  稀奇古怪的事情聽過不少,可還是第一次聽聞男人肚子鼓得像個孕婦。這人得長得有多奇特!

  為了安撫少女情緒,我捋了捋身後淩亂的長發,故作淡定道:“放心吧,就算你爹娘真不要你了,你還有我。本姑娘神通廣大,武功高強,對付一個小小采花賊那還不是信手拈花,手到擒來。”

  少女:“……”姑娘,你吹牛好歹要吹得有點像樣,人家才會信你啊。你長這小胳膊小腿兒,細皮嫩肉的,真能從惡狼口中救下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能抓到那渾身肌肉發達采花大賊?

  我是何等聰明的人,怎會不懂她的小心思。

  我指了指身旁的方天俊,自信滿滿道:“喏,你瞧。這個便宜貨就是被我救出來的,要不是遇見我,他說不定早就人入狼口,被惡狼啃得連渣都不剩。”

  方天俊整張俊臉都綠了。他可是從小被別人惦記到大的天下第一美男啊。想當初,多少女子為了見他一麵,私闖長白山,被師傅率領眾多師兄弟們攔了一波又一波。更有些同門的師姐師妹,為了製造浪漫的偶遇,不眠不休守在師傅的殿前,。怎的到了她這裏,他倒成了一個廉價的‘便宜貨’。

  “誰是便宜貨誰心裏清楚,是個男人就往人家身上撲,真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會有某人這種沒羞沒臊的敗類。”

  “沒羞沒臊的人總比那些過河拆橋,恩將仇報,忘恩負義的小人強多了。”

  “誰恩將仇報,誰是小人呢?”

  “說你呢,裝聽不見還是裝聾?”

  方天俊氣的肺炸。從小備受萬眾矚目,傲嬌不可一世的他;一向沉著冷靜,喜怒不形於色的他,竟被這個剛認識不到一天的女孩氣得七竅生煙,方寸大亂。

  到底怎麽了?方天俊自己也不明白,畢竟天底下解釋不清的事情太多。

  少女:“……”這兩人當真是來幫忙的嗎?

  我別過身不再理他,拉起坑裏的少女道:“走,小妞。我們找個客棧美美吃上一頓,泡個熱水澡,好好睡上一覺。天塌下來,有我頂著……”

  “好,我信你。別叫我小妞,我叫湯圓,過元宵節吃的湯圓。”

  “你的名字好甜,聽起來很好吃。”

  “那你呢,你叫什麽?”

  “我叫虎子,老虎的虎。”

  “哈哈……”

  “嘻嘻……”

  湯圓見方天俊沒有反駁,以為我真的從惡狼口中救下的他,臉上寫滿了對我的崇拜和敬佩,心情也跟著愉悅不少。

  她不知道的是,我所說的惡狼指的是要強娶方天俊的那兩條怪——喇叭花和瑤姬。湯圓挽著我的胳膊肘與我一同往前走去,留下身後臭著一張臉的方天俊。

  方天俊:“……”

  合著這是被遺忘了嗎?兩位美女,好歹注意一下後麵還有個人呐……

  ……

  三天後,傍晚,爩麤縣。

  縣城裏被采花賊的事攪得人心惶惶。天還沒黑,街上的行人已寥寥無幾。各家各戶早已關門閉窗,一片寂靜。

  當然,除了青樓,酒館,賭坊這些娛樂場所。

  這三天來,我晝伏夜出,將爩麤縣翻了個遍,愣是找不出一個眼睛很大,腹部膨隆,眼球似乎要凸出來的男人。這些人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毫無音訊。

  方天俊則打著中毒的旗號,把所有的事都推給我,自己則終日悠哉悠哉,無所事事。閑暇之餘,免不了逮住我挖苦一番,諷刺我什麽線索都沒找到。

  為了掩人耳目,我讓湯圓女扮男裝,一同住在客棧。一來可以看住她,不讓她再生出要輕生的念頭;二來,怕那些好事的毒舌婦認出,惹起禍端。她倒也乖巧,連房門口都不曾踏出半步,換成是我早就受不了了。

  方天俊這時不在客棧。他心裏明白,那些毒的藥效早就過了。並且那並不是毒藥,隻是一種暫時讓人失去功力,施展不出武功的藥物罷了。

  方天俊走在街上,他一直低頭思考采花大盜的事情。從去年元宵節到現在,縣裏的少女接連不斷出事。直到三天前的夜裏,采花賊還把魔爪伸向湯圓。足以說明,這些采花賊一直躲在在縣裏,從未離開。

  他和我兩人,一前一後,一明一暗,分別將爩麤縣的大大小小的角落翻了個底朝天,根本就找不到一個肚子鼓得像孕婦的男人!

  不經意間,方天俊撞上一位身形佝僂步履蹣跚老嫗。老嫗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方天俊趕忙扶起老人家,不安地問:“老奶奶,你有磕到哪裏嗎?”

  老嫗抬頭望著方天俊,暗暗吃驚:好一個傾國傾城,舉世無雙的公子哥。

  老嫗連忙回應:“沒有,沒有。我這身子骨硬朗得很,不礙事。”

  “老奶奶,天都快黑了。街上也沒幾個行人,不安全。萬一遇到歹徒,就麻煩了,你還是趕緊回家吧。”

  方天俊仔細地檢查一圈老嫗的周身,確定沒磕傷卻肯罷休。

  老嫗目光慈祥打量著方天俊,道:“年輕人,我一個糟老婆子,一無錢財可圖,二無美色可圖有什麽好怕的。”

  方天俊道:“話雖然這樣說,但還是要小心為好。”

  老嫗笑著點了點頭,皺巴巴的臉上堆滿了褶子。

  老嫗道:“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小夥,這年頭,像你這樣善良又俊郎的人可不多了。”

  方天俊道:“老奶奶說笑了,這世上惡人固然是多,但好人也並不少。”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方天俊和老嫗又閑聊了一會,欲打算返回客棧。

  臨走前,老嫗從懷裏摸出一塊泛黃的錦帕,遞給方天俊說道:“這是我一個月前,在爩麤縣後山林子裏撿到的神丹妙藥,包治百病。我已經吃了大半,僅剩這一點,全都給你吧。”

  方天俊有些為難,連忙拒絕,道:“老奶奶,這東西太過珍貴了,我不能要。”

  是他自己走路沒注意,撞得老人家摔在地上。人家沒有責怪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哪裏還能要人家的東西。

  老嫗臉色陰了下來:“你不拿就是瞧不起我這老太婆,虧我還以為你是個心地善良敬重老人的孩子,原來你也同其他人一樣,嫌棄我一個是又老又沒用老太婆。”

  “不是的老奶奶……”

  “那你就拿……”

  “呃……這不太好吧。”

  “給你你就拿,一個年輕人比我一個老太婆還要磨嘰。”

  方天俊隻能勉為其難地接受,他不忍心拒絕一個想做好事的老人。他明白,現在再拒絕的話,隻會傷了老人家的自尊心。有時候,在成全別人做好事的同時未嚐不是另一種做好事的方法。

  掀開帕子,隻見一坨軟軟的,白白的,像蛇皮一樣的東西。聞了聞,還帶著一股腥味。忽然,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出現在他腦裏。

  “老奶奶,你是從何處得來這神藥的?”

  “後山一棵槐樹底下的石頭上拾來。原先我得了不治之症,一直以來身心備受煎熬,加上那段日子病情反複發作,痛不欲生。本想到後山上尋一棵樹吊死算了,無意發現看到樹底下有這麽一坨東西。心想反正是要死了,被毒死好過被吊死。這一吃,沒想病反倒治好了……”

  “謝謝你老奶奶,謝謝你。”方天俊激動地得像個得了冰糖葫蘆吃的小孩子一樣,張開雙臂用力地擁抱老嫗,把老嫗驚了一驚。

  這孩子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抽風了?

  “老奶奶,眼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驗證,不能再陪你聊天。後會有期。”

  方天俊說完這話,‘嗖’的一下人不見。老嫗嚇得直哆嗦,還未來得及說出來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伸長脖子東瞅瞅,西喵喵。別說人,連個鬼影都沒見到,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在做夢。

  “鬼啊……”

  反應過來的老嫗頭皮發麻,抬起老腿撒開丫子就跑,連頭都不敢回。

  不出半刻鍾,方天俊人已經到達後山上。

  月色皎潔,晚風和煦。漫山的樹木籠罩在銀色的月光下,仿佛給整座山戴上一層神秘的麵紗。

  方天俊翩然起飛,衣決飄飄,身似輕燕遊移在樹底間仔細搜尋,最後停落在在一棵老槐樹下。

  樹杈上係著一條六尺長的白綾,是那位老人家想要自縊的白綾。

  樹底下歪歪壘著幾塊石塊,石塊上還沾著好些幹泥巴。

  方天俊一雙鳳眼銳利地掃視著四周,目光最終鎖定落在那一壘石塊上。石塊表麵平整,邊緣很鋒利。他將這壘石頭塊一一挪開,又一一將它們拚湊在一起,幾塊石塊竟然剛好拚湊成一塊石板狀的石頭。他又俯下身子貼近石頭上嗅了嗅,一股濃鬱的腥味撲鼻而來。

  如他所料,那位行蹤詭秘、消聲匿影的采花賊曾經這塊石頭上待過。

  所有的問題都已經有了答案,已經摸清了獵物的底,還愁抓不住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