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奇怪的病患
作者:卞也      更新:2020-11-09 13:11      字數:3205
  她都快奉上膝蓋,決心為“貓的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然後這貨車的出現,分分鍾讓她一腔熱血灑給了狗。事實證明,薑晚還是太年輕,史上哪個資本主義老油條不精明?

  在“貓的館”短暫幾天的職業生涯裏,和館主沈括這個人接觸以來,她眼裏的沈括就是一個恨不得壓榨光員工僅有的剩餘價值,再揮一揮衣袖,臉上不帶一絲愧疚的人。可陳歌的這件事,如果沒有這些人的存在,嚴淮一定會得逞,結局糟到什麽地步,誰也沒辦法預料。但是她轉念一想,也正因為他們的存在,才讓陳歌和嚴淮有了牽扯。她從一開始進入“貓的館”委實是被迫,但是這幾天相處下來,多少覺得這些人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不近人情。即便是身懷特殊的能力,但他們似乎並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她一時也理不清頭緒,現在自己究竟是感激多一些還是埋怨多一些。

  陳歌所在的醫院是位處華郴市西南培新區的三甲醫院。市領導新官上任,培新區是三把火中燒得最旺的一把,奔著國際化的範兒去的。院長也因市區的重點規劃榮光起來,薅光了頭發,把少得可憐的腦汁一擠再擠,聯合全院上下開大會,起了個頗具偉光正的名字——大興醫院。

  到了大興醫院,薑晚正準備直奔醫院大廳的導診台詢問住院部的位置,走了幾步就發現焦宇停在外麵的水果店門口,盯著那攤子上的水果,摸索著掏褲兜裏的錢包。

  薑晚的肩膀一抖,不顧老板幽怨的眼神,把那冤大頭從水果店門前拉走,誰都知道醫院門口的禮品死貴死貴,這小子怎麽就非跟香蕉蘋果過不去了?

  都走了幾步,焦宇還不死心,伸長了脖子往回看,他麵紅耳赤解釋:“初……初次見麵,總要表示一下。”

  “你咋不把那會兒帶給我的水果提過來,循環再利用?”薑晚氣樂了,他跟陳歌連照麵都沒打過,卻比自己這個正兒八經的朋友還要上心,表現的跟孝子賢孫一樣。

  薑晚冷不防拍了兩下他的肩膀,“不用整這套虛的,陳歌現在也吃不了。”

  這會兒正是中午,太陽曬得能把渾全的人生生蛻一層皮,薑晚把人拉到樹底下的陰涼處,深深覺得在“貓的館”那種地方,能孕育出這朵三好青年的奇葩也是不易。

  薑晚說一句,焦宇點一下頭,跟搗蒜一樣,砸一下、碎一瓣。她明顯感覺到對方對自己話的不認可,但卻沒有反駁她一句,她立刻萌生了一種教導主任批評學生的感覺來。

  三三兩兩的人過去,都瞄著往他們站的地方看。焦宇本就比她高半頭,但是聽她說話的時候,整個後頸子縮了一節,腦袋也紮下去,一副受教的模樣,太引人注目了。

  她現在總算理解了從小到大遇見的那些老師恨鐵不成鋼的心理,她意猶未盡砸吧了一下嘴,正準備繼續去大廳詢問詳細的位置,卻看到這小子腳才抬了一步又頓住了。

  焦宇依舊保持著那個抬腳的姿勢,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朝他們兩點鍾的方向看去,那動作就像是孔雀翹著尾巴蹦迪到一半整個滯住。

  薑晚順著焦宇的目光也向那邊看去。

  醫院的左側似乎也有一道門,因為不是正門,修繕得規矩。門外有一條大理石的小路,隻容兩人並排走過。那條小路光禿禿的,路向上走的時候略微有一點弧度,這也沒什麽特殊的。

  薑晚還沒開口問他在看什麽,身邊的家夥就顛顛地跑過去。

  人的視線受樓側的牆麵影響,隨著焦宇過去,她向右側走了幾步才看清,那條大理石中間三分之一的位置,有個人在緩慢移動。準確來說,是有個輪椅在緩慢移動。那輪椅本身就比一個成人要矮半截,不鏽鋼的扶手遮擋下,不細心一點兒的人根本發現不了。

  焦宇從一旁繞過去,那輪椅上坐著個極斯文文雅的男人,盛午陽光斜射過去,將大理石小路劈成兩處,陰影的地方隻占三分之一。輪椅上的男人嘴唇透著不正常的蒼白,漆黑的眉宇向兩邊裁開,更顯得一張臉蒼白如紙。他一手扶著那扶手,半個身子幾乎貼靠在那扶手上,盡管汗水濕了後頸,但男人的脊背卻奇異地挺直。

  他在支使著身下的輪椅向那條坡路上走,似乎要進醫院西麵的側門。

  薑晚心下嘖嘖,之所以說這人斯文溫雅,是因為薑晚以己度人,如果換做是她保持這個動作,恐怕會跟個樹懶一樣扒拉著不鏽鋼的扶手齜牙咧嘴,形容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但是這樣一個身患有疾的人做這件事的時候,卻表現得很稀鬆平常,像是去米其林餐廳用餐,端的是優雅從容。

  她換位思考的時候,焦宇那傻孩子已經巴巴地跑過去,彎腰對那人說了什麽。二十幾米的距離,薑晚沒有聽清,從兩人對話的模樣看,應該不像是熟人。

  輪椅上的男人略微向右邊側了側,搖了搖頭。

  焦宇脖根子上的紅,肉眼可見地攀上了臉,支棱著與身體不符合的、番茄紅一樣的臉,此刻就跟個不知所措的小醜呆愣在那人旁邊。

  薑晚動動腳指頭,就知道這小子大概率在完成好人好事指標。感慨焦宇戴著酒瓶底兒厚的眼鏡,還能捕捉到大千世界中需要幫助的人,委實也是個人才。她頓時覺得華郴市這屆的十佳青年不頒給焦宇,實在很難收場。

  那傻子幫助人被拒了,表現得比開口求人的人還要忐忑,他既想繼續堅持遊說男人接受他的幫助,但是那人毫不拖泥帶水拒絕了。故而又怕多說傷了別人的自尊心,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薑晚實在看不過去,也從後頭繞過去,她這時候才注意到,從正麵去看的時候,這條大理石路的坡度很緩,但是湊近了卻不然,四十度的斜角,小孩兒蹦躂著上去都有些費力,何況是這個坐輪椅的。

  看著斯斯文文的,人還真是強。

  她絕不歧視殘疾人,但是對這樣明明動動嘴巴就能讓別人放心、讓自己舒心的清高者絕對是敬而遠之的。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安全都不負責任,還指望他能擁有多麽高潔偉岸的情操?

  薑晚走過去的時候,焦宇的腳趾已經能摳出個麵朝大海的獨棟別墅了,見她過來,小媳婦兒似的拉拉她的衣角,“他他……我……”

  薑晚老學究似的歎了口氣,示意他不用說了,看了一眼背對著他們的清瘦男人,還有那跟螞蟻搬家似的工程,在焦宇迷頓的眼神下,右手摸上輪椅背麵的扶手處,左手攥住那人搭著不鏽鋼扶手的手腕。

  似乎沒有料到焦宇的“同夥”如此膽大包天,輪椅上的男人霍地回頭,他整個麵容一瞬間冷下來。薑晚一怔,男人的鼻梁細瘦高挺,整個麵部被斑駁的陽光映襯得晦暗不明。但是下一刻,這張臉上所有冷的、烈的、狠的表情悉數收了個幹淨,似乎又恢複了一派從容的模樣。那點殘掉的冷光,也在陽光的稀釋下散盡了。

  薑晚愣神了兩秒,一瞬間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看錯了,她嘟囔了一句,“死要麵子活受罪。”

  不等對方有任何反應,她一鼓作氣,將那輪椅往上頭推,一旁反應過來的焦宇也趕忙跟上去,意圖為這項浩大的工程添磚加瓦。

  男人似乎是極畏寒的,大夏天還套著一件純白色的毛衣。那毛衣是有高領的,就像順著脖子往上打了一圈白色的石膏,一層層疊著裹上下巴根,看著就讓人透不上氣。

  等把輪椅推到了大理石的小路上頭、醫院西側的門口,男人青白的唇哆嗦著開始咳嗽。開始似乎還能克製,後來他用那比臉還要蒼白瘦削的手捂在喉嚨的位置,但那揪心的咳嗽還是牽著心肝脾肺一齊咳出來。

  薑晚吃力地將輪椅換了個方位,以保證不會突然順著那坡度滑下去,此刻的她比焦宇還要不安,難不成因為他們多管閑事,真把人氣出個三長兩短來。

  蒼天,這要真碰瓷得賠多少錢呢?

  焦宇正要安撫小孩兒似的拍上男人的後背,那人卻似乎知曉他接下來的動作,覆在咽部的手頓了一下,趁這個空檔,伸手做了個製止的動作。

  薑晚痛心疾首打掉了焦宇無處安放、尬在半空的手。

  見那終於緩過氣兒的男人低頷著下巴,漆黑的額發垂落下來,他說:“謝謝。”

  還算講理,那嗓音很幹淨,幹淨到讓人不由心生出些親近的好感來。

  多麽言簡意賅而又客氣的謝詞。

  薑晚:“先生,有條件您還是買個電動輪椅吧。”

  連焦宇這樣一根筋的人都聽出了薑晚話裏的嘲弄之意,表情無措的像個被突如其來關懷的孤寡老人。那人聞言卻笑了,他笑得時候格外誇張,沒有一點兒這個年紀該有的持重,笑著笑著又開始咳嗽。如果不是對自己有數,薑晚覺得憑借這位觀眾的表現,自己指不定可以拿個年度脫口秀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