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攤上事了
作者:卞也      更新:2020-11-09 13:11      字數:3427
  華郴市,一幢銀灰色大樓,玻璃幕牆上的某一處撐開了一個小角,廣角鏡頭下充斥著吊詭的氣息。

  薑晚捏著一封信件的左下角,拇指按著的地方幾乎壓出一個深痕褶皺,她不著痕跡地耷拉著眼角,步履匆匆從樓的北麵走過,頭頂上方鍍了光的玻璃色塊“轟”的一聲坍塌,薑晚下意識抬頭向上看了一眼,卻發現整棟樓北麵都是一個完整的光屏,並無異樣。

  薑晚將手裏拆開的信件捏得更緊。

  “晚晚,我要結婚了,日期定在今年畢業的時候,你會來做我的伴娘嗎?”

  行末附上ps:黑色簽字筆拉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這封信的內容在薑晚的腦中反反複複浮現,最終黑色的鉛字涸成一段幹巴巴的話,“你會來嗎?”

  17年6月12日,薑晚的朋友陳歌在所住公寓死亡,次日,被送奶員發現報警,警方經過調查,確定亡者為自殺。

  薑晚甫一接到電話,就放下學校裏的事立刻趕過去,滿腔都充斥著不可置信。

  她怎麽可能相信,這個前幾天還正兒八經寫了所謂‘伴娘邀請函’的姑娘,就這麽自殺了,而她了解到這個情況,還是陳歌的父親打給她的。

  薑晚和陳歌都不是華郴市的本地人,她們老家在暉陰市。兩個人打小玩到大,如果說薑晚在一眾長輩口中,是個逗貓遛鳥的混不吝、假小子,那麽陳歌就是個文靜秀氣、端莊典雅的大家閨秀。

  連在自個兒老媽嘴裏,都是她薑晚燒了八輩子高香才交到陳歌這樣的一個朋友。

  走過必經的一條長巷,小區石桌上,幾個老頭兒在楚河漢界上廝殺著,嘴裏也沒閑著,你方唱罷我登場。

  薑晚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堆圍坐在一起的老人身上,沒注意腳下的路,鞋頭伸進誰家裝修堆放在外麵的木料上。幸而帆布布料厚實,腳腕沒傷,隻擦了一些木屑。

  薑晚抬起腳晃了晃,從一眾嘈雜聲中穿過,到了熟悉的二號樓。

  這個房子是陳歌租的,一室一廳。當初陳歌和顧方淮戀愛的時候,陳歌不聽她勸,硬是租了這樣的一個地方,美名其曰‘他們的小家’。

  薑晚輕車熟路上了樓,與往日的歡欣愉悅不同,今日的心情過分沉重。四樓的這戶門並未關上,也省得她把備用鑰匙掏出來了。

  門被她輕手輕腳推開,殯儀館已經接運過陳歌的遺體,陳歌的父親決定一切從簡,連追悼會也免了。

  薑晚雖然替已逝的陳歌不平,但是陳歌家中情況複雜,她也沒有資格和立場去指責任何人。

  臥室裏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薑晚顧不上仔細聽,三兩步急急奔過去。

  推開臥房的門,卻發現一個陌生女人扶著一個輪椅,輪椅上則是陳歌的母親。以前在暉陰市的時候,多是叫陳歌來她家裏,倆人心裏都清楚,陳歌的媽媽精神狀態不太好,就算看見了,也是老遠一個側影。這麽多年過去了,薑晚隻能憑借容貌的相似度來猜測。

  陳母和陳歌有五六分相像,隻是低沉著一張臉,泛白的嘴巴微張著。

  薑晚硬著頭皮對著輪椅上的女人打了個招呼,“阿姨好。”

  陳母開始沒反應,看到薑晚腳上沾了點木屑的米白色的帆布鞋,抬起臉對著她笑了一下,招手道:“來,過來啊。”

  薑晚點點頭,嘴裏輕聲道:“阿姨,逝者已去,您要節哀。”

  誰知道這樣的話卻似乎觸動了女人的傷心事,她咧了咧嘴,發出“嗬”的一聲,趁搭著輪椅背的女人不注意,抄起桌上一個巴掌大的瓷瓶,發了狠地向薑晚砸去。

  “你怎麽不去死?”

  厲喝伴隨著那瓷瓶,通通向薑晚湧去,她來不及躲避,白瓷瓶直中額角,鑿在地上,血刷的流下來。

  薑晚楞了一下,看到女人被修剪的還算幹淨的指甲劈了,血涸在指縫裏,夾著黃白的點,張牙舞爪的動作,看著十分可怖。

  女人在臥室裏鬧騰開,四舍的鄰居們聞聲趕來,將受傷的薑晚拉出門外。那照顧陳母的保姆連連道歉,說是喪女之痛對陳太太打擊太大,非要留在女兒生前住過的地方,這幾日陳先生一定勸著將人接走,實在給大家添麻煩了,顯然今日的事已經是情景再現了。

  有人唉聲歎氣,將話題帶到死去的陳歌身上,“多好的一姑娘呀,怎麽偏偏想不開?”

  這女人精神不太對頭,他們這些鄰居們這幾天還想著勸慰一番,結果都被這瘋女人給連打帶罵的攆了出去。

  “昨天她男人還過來,跟這女人吵了一架。”又有人道。

  薑晚苦笑,陳母的精神一直有問題,陳歌的父親又常年在外,對這個家毫無留戀,這無疑對這個痛失愛女的女人又是一重打擊。

  白瓷瓶的底托在薑晚的左眉骨處砸開一道口子,傷口看著可怖,但實質沒什麽大礙。薑晚麵上帶笑應付過去那些鄰居叔嬸們的關愛,去小區下麵的衛生院包紮。

  從衛生院出來的薑晚喪著一張臉,感覺還沒多長時間,汗液便將包紮的紗棉給浸透了。薑晚伸出左手抹了抹紗布周圍的汗,想到那保姆說的,陳母是因為陳歌之死打擊過大才留在此處。

  薑晚心思一轉,決定等天晚了陳母睡下,再來看一次。她總疑心這事不太對勁兒,陳歌那麽在乎媽媽,不可能因為一時想不開就自殺,陳父在電話裏又不願多說。

  陳歌的學校將此事給壓下來了,沒在華郴市造成什麽大新聞,為今隻有她去陳歌的房子查查看,有什麽其他線索。

  進了家德克士,薑晚隨便扒拉了幾口外國洋餐,裏麵的空調吹得她頭發昏,薑晚出來蹲在門口,又覺得這六月的天,實在悶熱得緊。

  街頭上的人都三三兩兩僵著麵孔,行屍走肉般在蜇人的熱光裏晃著。

  好容易等日頭沉了下去,薑晚屈蹲著的腿已經沒有知覺了,她將信展開再看了看,又重新揣進包裏,走向小區的方向。

  踩著那條必經小巷的時候,薑晚卻覺得此刻的時間像被切割開來,那點夕陽下沉後的餘韻消失的幹幹淨淨,取而代之的則是黑黝黝的沉鬱,視網膜上像是附著了無數個黑色的小點。

  這巷子她走了很多遍,可沒有一次與這一次的感覺相同。薑晚覺得自己像是撞了邪,眼睜睜看著失去控製權的身體走向大巷中的一條小巷,曲折的盡頭是一戶屋子。

  薑晚抽出手去,看見汗毛倒豎的小臂帶動著右手,鬼使神差掀了人家屋子的大門。

  暗色漆紅的門,比起普通的門小了些,隻有一扇。這不像是正門,倒像是古代宅院的後門。老舊的黃銅合頁,發出‘擦擦’的聲響,在夜裏更顯怪異。

  與失智的行為不同,薑晚頭腦愈發清晰,她幾乎可以預料到明日最新報導,便是某校女大學生深夜私闖民宅,被熱心人民扭送至公安部門。

  窄門被掀開,薑晚垂頭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按了按額上的紗布,試圖給神經一點兒鎮靜。

  這時候腳邊一團毛茸茸的‘物什’擠過來,薑晚的腳背透著帆布布料都能覺出一陣涼意來,薑晚捂住嘴巴,看向地麵,原來是隻禿尾的黑貓。

  她不迷信,且在社會主義光輝的旗幟下,立誌做個五講四美的客觀唯物主義者,自然沒覺得這隻黑貓有多與眾不同。

  薑晚拍了拍胸脯,準備趁著沒人發現,偷摸著溜出去。誰知道甫一抬頭,便瞧見這窄門裏別有洞天。

  小院裏鬱鬱蔥蔥,綠化設施極好。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院裏有人,且人還挺多……皆齊刷刷地看著她這個非法入侵者。

  兩點鍾方向,那個抿著嘴唇的女人頭發烏黑而柔軟,身上套著一件白色的織錦旗袍,曲線纖瘦而有致,一派老式的打扮。她顯然也在觀察著薑晚,隻是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變化。如果不是月光太皎潔,女人灰白的眼珠子太過滲人,薑晚保不齊能生出賦一首比肩‘洛神賦’的大作感慨來。

  十一點鍾方向,另一個雙腿包裹在齊膝紅裙內的女人,雲浪般的頭發像是憑空滾了幾個邊,簇簇都擁向光潔的鵝蛋臉。如果忽略她那身後忽閃過來忽閃過去、無數根青綠色毛的條狀物,薑晚想這女人決計有“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本事。

  左邊那樹上端著茶盞悠閑品茗的白貓,右邊狼吞虎咽吃著蘋果的富態橘貓,還有地上滿臉愜意在木桶裏泡著澡的落水貓?

  正對麵三人合抱粗的樹,橫出的一段窄枝上,一隻分不清是藍毛還是綠毛的鸚鵡單腿站著,那對招子亮堂的,堪比一隻三百瓦的燈泡。

  而這幾樣事物的中間,則胡亂擺放了一張躺椅。躺椅上的青年側著臉,樹影透過月色遮住了青年露出來的另外半張。

  青年翹著二郎腿,右腿疊在左腿上,撐著扶手的那隻手夾著一支青煙杆,那態度絕對算不上友好。

  “帥哥,不好意思啊,走……走錯了。”薑晚露出禮儀課上學到的八顆牙齒標準化微笑,管人看不看得見,禮數得到位。她舉起雙手跟躺椅上看起來還算比較正常的“人”打了一聲招呼,同時右腿後撤半步,轉身就準備跨出去。

  “帥哥?”躺椅上男人眉一挑,眼尾的一點懨懨的淚痣便生動起來,他支在扶手上手肘一旋,人卻依舊癱著。

  薑晚的手還沒碰上那窄門,那門便在她的麵前‘呯’的一聲闔上,鼻頭堪堪避開又一場意外事故。

  薑晚扯著嘴角轉過身來的一瞬間,覺得自己攤上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