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仔細打量了一會程泰仁的全身，雖然看上去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身體素質總不像年輕人那般好，楊旭擔憂他剛剛是不是不經意間被人打到了，如果嚴重的話可能會落下病根。

  ??但是他也沒有資格直接說給對麵檢查，隻能讓對方先離開這裏，別人他都不放心，最後決定親自將人送回家去。

  ??程泰仁還在憤怒中，他向來是個剛強的人，脾氣雖然算不上溫和但也不會如此暴躁，剛剛肯定是遇到了特別讓他生氣的事情，才會導致他如此不顧形象地和一群陌生人發起爭執。

  ??雖然很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楊旭也知道，眼下這種情形並不適合詢問，要想讓程泰仁離開這裏，平複好心情，就不能再刺激他。

  ??耳邊還充斥著那群人的謾罵，要是脾氣不好的人恐怕早衝上去打起來了。

  ??但楊旭一貫冷靜，就當他們在犬吠好了，畢竟你總不會去和狗計較吧。

  ??楊旭趁人們都沒注意到他的時候走到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安靜的角落，撥打了老者的電話，對方很快接通，語氣裏含著訝異，似乎沒想到自己會主動給他打電話：

  ??“喂？楊旭？你那邊出什麽事了嗎？”

  ??楊旭有點窘迫，雖然很感激老者的擔心，但開頭就這樣一問總感覺自己好像總是在打擾對方，每次給他打電話自己都有點事故需要對方幫忙解決。

  ??不過這窘迫也就存在了那麽幾秒，要是這點心理壓力都要調節那麽久的話，他就白活兩世了。

  ??“沒什麽很大的事情，就是我現在要送我們的院長回家，可能沒那麽早回別墅了。”

  ??“行，沒事，你去吧。”

  ??老者幹脆地答應了。楊旭掛斷電話後回到程泰仁那邊，說要送他回家。程泰仁一個人呆了一會兒，倒也沒那麽生氣了，就是有點疲憊地擺擺手，示意楊旭扶他上車。程泰仁和平常的老人不一樣，他向來喜歡坐副駕駛位。

  ??楊旭自然而然地扶他到副駕駛位讓他上去，彎下腰給人扣上了安全帶，再從車抽屜裏摸出兩顆木檀珠子供人把玩。程泰仁眼眶突然泛紅，看到楊旭如此熟練又熟悉的做法，竟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兒子。

  ??楊旭抬頭時看到老人一副快要落淚的表情嚇了一跳，以為他受傷了，急忙說：

  ??“院長，你怎麽了？有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你很像我兒子。”

  ??程泰仁說話聲音都有些哽咽，臉上和眼中的悲痛深深刺到了楊旭，這是如此深沉而濃厚的父愛。他有點狼狽地垂下頭去，免得自己也忍不住哭，他小副度地深呼吸兩次，再抬頭時臉色如常，眼裏恰到好處地帶上幾分憐憫，他對著為了自己而悲傷的父親用第三者的身份淡漠而殘忍地說：

  ??“節哀。”

  ??車上氣氛彌漫著尷尬，楊旭肯定是不會主動開口找話題的，他害怕被程泰仁看出來他的不在狀態。而程泰仁好像被他那一句話打擊到了，一瞬間蒼老了很多，閉著眼睛靠在背椅上一言不發。

  ??楊旭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側頭看著自己的父親，頭發已顯露出了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日漸增多，身體消瘦得厲害。倘若程泰仁此刻睜開眼睛就能發現，楊旭的眼裏含滿了淚水，卻舍不得眨眼，仿佛這輩子能光明正大用屬於自己的眼神看他就這一回，下一回再也沒了。

  ??紅燈轉綠，後麵的車不停地摁喇叭催促，楊旭最後深深地凝視了一眼程泰仁的睡顏，扭頭開動了車子，一滴眼淚從眼眶滑下，掉到了他的襯衫衣領上，暈出了一小片深色的水跡，像是隱藏了一個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車子速度減慢，楊旭喊醒了程泰仁，禮貌而又刻意保持著距離生疏地說：

  ??“院長，您到家了。”

  ??程泰仁認真地用眼睛描繪楊旭的眉眼，最後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你真的很像我的兒子，一樣溫柔，一樣果斷，一樣幹脆，就連對醫術的了解程度都一樣，診斷手法都一樣。若不是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鬼神，我都要懷疑你是我兒子附身了。說出來你可能要笑話我老人家，相信了幾十年的科學，在快要死的時候居然祈禱世界上真的有鬼神的存在。”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玄幻的東西存在，可要是對比起要我相信你真的死了，我寧可相信你是鬼。

  ??程泰仁沒有刻意渲染氣氛，也沒有賣弄可憐，他不是為了博取楊旭的同情心，他是誠懇地真誠地希望自己是他的兒子。

  ??楊旭何嚐不知道程泰仁的想法，父子連心，可是事情還沒解決，很多東西還沒搞清楚，真相也還未查明，他不能貿貿然地告訴程泰仁他就是程楓，他不能讓父親這麽大歲數了還要陪他陷入危險之中。他應該成長了，不能一直當父親背後的小孩子，他應該在父親的身前保護父親。

  ??程泰仁沒有看他的表情的意思。

  ??程泰仁也沒有等他的回答，徑直解開安全帶打開了車門，楊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伸出手，似乎想把人拉回來。程泰仁回了下頭，突然握住了楊旭的手，抓得很緊，而後鬆開，臉上表情放鬆了很多，然後下了車。

  ??楊旭感覺心裏麵空蕩蕩的，手心還殘留著程泰仁方才握他時候的溫度，他無意識地捏緊，指尖忽然一疼，他看到他的食指冒出了一點血珠。什麽時候受的傷？楊旭有點詫異，醫生的手很重要，所以他一般都非常注意，不會去碰那些尖銳的物品，剛剛一直在開車也沒有感覺，難道是之前不小心碰到了什麽東西？傷不是很嚴重，楊旭也就沒有在這上麵糾結太久，發動車子離開了原地。

  ??程泰仁從角落走了出來，手裏如獲珍寶地捧著一個小瓶子，上麵連著一根針，上麵還沾著血跡，瓶子裏麵有一抹紅色。

  ??楊旭再回到醫院的時候，發現很多人都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著什麽，臉上大多帶著做作的難以置信和難以掩飾的好奇，偶爾幾個人臉上有虛偽的遺憾。楊旭隨便找了個小護士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那小護士環顧了一圈四周，壓低聲音對楊旭說：

  ??“院長病啦。”

  ??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莫名其妙地病了？楊旭表示十分疑惑和難以理解，難道程泰仁昨天真的受傷了而自己沒看出來？不應該啊，程泰仁隻是疲憊和憔悴了一點，按理說沒有病啊。難道送回家之後還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嗎？楊旭陷入了困惑之中，過了許久，他終於從自己的死胡同裏走了出來。算了，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不想了，去看看程泰仁現在的情況怎麽樣吧，希望不會太嚴重，不然以他現在的精力，可能也做不了什麽。

  ??程泰仁躺在病床上，他現在的臉色比重病的人還要難看。昨天耍了那種手段偷偷拿到了楊旭的血液之後他就馬上趕來醫院做了親子鑒定，還為了不讓別人懷疑而拜托朋友謊報自己生病了的消息。親子鑒定所需要的時間不長，他卻好似等待了一個世紀，在等待結果那段時間裏麵，他的心情就猶如路西法被主審判時候的心情，主輕飄飄的一句話，他便墮入地獄。而醫生口中輕飄飄一句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滿腔的歡喜和熱情就被盡數凍結，一寸寸肌膚開始裂開，那些壓抑了那麽久的情感洶湧而出，他難堪崩潰到想立即從地縫裏鑽進去。

  ??人啊，都是如此。雖然一開始就知道這種有關於靈異的事情很不現實，但被殘忍的現實真真切切地宣布幻想破滅的感受簡直是難過到了極點，程泰仁當時沒馬上昏過去已經算是意誌力很強大了。不過這一通鬧下來，他還真覺得自己有點病了。

  ??怎麽會有兩個長相完全不一樣的人內在如此一致，愛好可以說碰巧，但是其他方麵的呢？

  ??那些程楓特有的小習慣，他也總能在楊旭身上看到，這就讓他忍不住心懷期待了。可是ＤＮＡ不會騙人，即使他之前抱有再大的夢，在這一刻都被迫醒來。

  ??程泰仁哪怕再不想去麵對，事實也冷酷無情地擺在他的麵前，程楓死了，楊旭不是他的兒子，他此後就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雖然說地球不會因為少了一個人而停止轉動，空氣也不會因為少了一個人而變得更加清新，可一個年邁的父親，失去了他最疼愛的兒子，那他還剩下什麽呢。一截快要如土的身軀和一捧微弱的火苗。枯木擋著外界的風，火焰為身體取暖，待那點火苗也逐漸耗盡，枯木的生命便會迎來最後的終結。

  ??此後，地球繼續轉，空氣依然渾濁，但那個早已死去的可憐的孩子啊，早也沒有人把他放在心裏惦記牽掛了，再也不會有人清明節顫顫巍巍地走到他的墳前，打掃衛生，再放上一捧鮮花，也再也不會有人喊他小楓。一個父親悲愴地哭喊：小楓，小楓，早日歸去，早日歸來，來世我們還是父子。

  ??病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敲響，程泰仁從自己混亂的思緒中驚醒，呆呆地望著門那邊，那邊見沒有得到回應，就自己推開了門，楊旭幹淨的臉出現在他的眼前。程泰仁的眼珠子動了動，喉間一堵，竟有些哽咽，怎麽又是你啊，楊旭，為什麽每次我絕望的時候見到的都是你，難道你是上天賜予我的救命稻草嗎？

  ??“院長，您沒事吧？我聽說你生病了，來探望一下，不過來得有點匆忙，忘了買點東西來。”

  ??楊旭兩手空空地站在門口，難得地露出了一點少年時才有的靦腆，他平時很擅長幹這種客套的門麵活，但所謂關心則亂，今天急著來看程泰仁到底出了什麽事，一時之間居然忘了探病還有帶禮物這一著。程泰仁彎了下嘴角，心裏不知為何就舒暢了很多，他慈祥地向楊旭招手，然後拍了拍床沿。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