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三章 秦簪祭周柔
作者:太史令的鼠標      更新:2020-10-26 09:01      字數:3295
  自舊江集棄馬登舟,東方便湧來了水墨一般的流雲,連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忽而暴如白練天河倒傾,忽而細如齏粉漫空飛舞。

  船行椒江,天地一片水色,初夏的天氣,潮濕洇漬,悶熱難耐,叫人身上總也不見幹爽,抑鬱的情緒應和著天氣,似乎都能擠出水來,濕滴滴全然提不起精神。

  一路好山好水好吃好走,有喬裝為商旅的軍士護佑,又有懷璧竹聲陪伴著解悶,這趟旅程不可謂不舒暢,但在霄冠山鬧得不愉快始終揮散不去。

  那個呆子!

  秦簪以手支頤望著窗外發呆,江南岸紅肥綠油,在細雨中蔥蔥鬱鬱,正是一年繁盛時節,她的心卻一忽飄向常餘,一忽記掛父親,一忽又渴望知道生母的消息,雜雜亂亂理之不清,正在發怔,船身一抖,已是靠在岸上了。

  無憂無慮仍歸屬於少女時代,懷璧鑽進船艙,興奮道:“簪姐姐,咱們到鍾玄啦!”

  秦簪“哦”了一聲,抬眼向岸上望去。

  灰蒙蒙的雨中隱約能看到黃石山黑黢黢的身軀,城卻掩在了山影當中瞧不真切。

  收回視線,岸北是幾座饅頭形狀的山丘。

  此處離鍾玄西江碼頭還有段距離,但她特意囑咐過船家停在這裏,為的是上岸祭拜周柔。

  秦簪接過竹聲遞來的油紙傘,一瞥之間,發覺妹子清瘦了些,神情裏藏著憔悴,知道她是在為常餘擔憂,心下不禁一歎,自己又何嚐不是。

  霄冠山護衛隊長率一眾軍士站在岔路口,向著三女恭敬一禮。“我等就送到此處,秦姑娘保重!懷璧姑娘保重!竹聲姑娘保重!”言罷轉身南下。

  三女相互扶持,在泥濘的道路上慢慢前行,轉過一個山包,前邊是荒地,路爛得更加厲害,姑娘們的裙裾沒一刻便沾滿了汙濁,待走到塋地,膝蓋以下已沒有幹淨地方了。

  秦簪微感驚訝,怒春方過,正是百草瘋長的時節,周柔的墳前非但沒有一根雜草,培土更是簇新,碑前的紙灰鮮花尚未被風雨打散,顯然是不久前將將有人來祭拜過,想想看,定是五幫十二派的心意。

  竹聲和懷璧已取出香燭供果,遮著傘燃著了,就在老灰上邊點起了新紙。

  秦簪悲上心頭,眼淚奪眶而出,也不逼汙泥,雙膝跪在周柔墓前嚶嚶啜泣。

  懷璧和竹聲念著往日的情誼,一左一右陪跪在側,眼淚也是走珠價掉。

  哭了一陣,秦簪收住悲聲,向火堆填了幾張紙錢,對著墓碑幽幽而語。

  “大姐請安息,簪兒無能,雖未能保住遴甄坊的產業,卻已為大部分姐妹找到了安全的新家,你若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霧岸聽雪生意興隆,姐妹們個個能尋得如意郎君。”

  秦簪磕了三個頭,再道:“至於失散的姐妹,簪兒這次回來還是想盡力幫上一幫,也請大姐冥冥護佑,不叫她們再受苦了!”

  竹聲忽然捅了捅秦簪,輕聲道:“簪姐姐,有人向這邊來了。”

  秦簪回頭看去,見雨中一人撐著傘提著竹籃,深一腳淺一腳走了過來,待近了,認出路上那一張吃驚的臉竟然是蓋銜金。

  雙方無不驚喜,秦簪連忙起身施禮。“見過蓋老板!”

  蓋銜金去年還是個油光鋥亮的大胖子,在鶴阪分別之時也沒現在這般瘦,前後不過半年多一點時間,肚子已經憋了下去,發絲灰白,額頭橫了兩道深溝,隻有那副笑嘻嘻的財神相未改半分。

  “你怎麽回來了?家人有眉目了麽?”

  “托您的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親。”

  蓋銜金大喜:“甚好甚好,此喜事得擺上一桌慶賀慶賀!令尊現在何處啊,沒和你一道回來?”

  “家父身體微恙,現在還在南方調養,我這次回來是辦些事情,辦完了便去找他。”

  蓋銜金十分開心,急忙從籃中拿出祭物,三女幫著布置好,蓋銜金一個頭磕下去,驚得秦簪三人急忙跪倒還禮。

  “蓋老板同大姐以友相稱,如此大禮怎麽敢當?”

  “我什麽心意你難道不知道麽?”

  蓋銜金跪著燒紙,突然長長一歎。

  “你是個有良心的姑娘,還知道回來看看你大姐,之前也就尹……”

  他突然想起尹菩軒的囑托,不叫說出行蹤,是以欲言又止,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搪塞些許。

  “……之前也就隱約聽到有有心的客人在家裏設靈位祭拜,嘿嘿,那些個好端端沒遭殃的姑娘恐怕早就忘了周柔這個人了吧!”

  秦簪也歎了一聲:“她們本就是家資殷實的,來遴甄坊不過是為著這麵金字招牌,真正的情分能有多少!不過話說回來,落在官家的那些姐妹就沒人來祭拜過大姐麽?”

  “你不知道麽?”蓋銜金在周柔墓前收起了笑臉,滿臉嚴肅。“充往官家的官妓一律禁止出府!”

  “還有這種規定!什麽時候的規定?”

  “就在你們去鶴阪後一個月!”

  秦簪擰著眉頭試探著問道:“我這次回來一來是為祭拜大姐,再者想找找門路,看能不能把那些失陷的姐妹救出來,照如此說,是否有些難辦?”

  蓋銜金搖了搖頭:“有錢能使鬼推磨,能有什麽難辦的?”

  他看秦簪欲言又止,知道是想求自己在資金上幫些忙,不覺苦口一笑。“如今莫指望我了,我現在追了一屁股債,房產都給官府凍結了,也就能吃一口飽飯,要撈姑娘們出來,我是有心無力啊!”

  “怎麽會這樣?”秦簪不相信往日裏財大氣粗的票號老板說倒就倒。

  “為何?嘿嘿!”蓋銜金隻是苦笑。

  秦簪道:“昌元通生意一向不都很好麽?官麵上打點的也都順溜!”

  “那是往日!”蓋銜金怨氣十足。“嘿嘿,朝廷北邊也打仗西邊也打仗,打仗花不花錢?”

  “打起仗來花錢如流水,這是老話了!”

  “可是國庫已經窮得叮當響了,那怎麽辦?向百姓摳?如今已然加了不少捐稅,再壓一壓,都不用靖王百越舊舜,自己窩裏先反了。”

  “那朝廷不敢再壓百姓,那從何處來錢?”

  “問得好哇!”蓋銜金一股怨氣有了排解的出口,抱怨起來滔滔不絕。“百姓不敢壓狠,那當然要摳富商的油膏了。有權有勢的富商朝廷也不敢動,裏邊盤根錯節關係複雜得很,誰知道動了這家會牽扯到哪個親王重臣身上,所以隻能動我這樣的和江湖草莽過從甚密的商人。”

  “你要是配合,好,財去人安樂!”蓋銜金伸手往脖子上一橫,“你要是不配合,一頂‘通匪’的帽子扣上,錢一文都少不了,另外還得搭進去腦袋,這生意誰敢做?”

  秦簪這下有些著急了:“周幫主那邊沒想法子疏通疏通?”

  “周幫主?”蓋銜金又是一聲苦笑。“他老人家都消失好一陣子了!”

  “消失!怎麽回事?”

  “我為這事還找過劉得川,你猜怎麽著,他也不見影,一問,夥計們說是尋煉貞坊和潑教的晦氣去了,山南海北的打,實際誰也不知道他們確切的行蹤!”

  蓋銜金伸手輕輕撫了撫周柔的墓碑,神色哀怨。“人都沒了,報仇有個鳥用,還能活過來不成?自家妹子的墳也不來清掃,若非我每月初一十五除草培土,你看看那邊的亂墳崗子,一胡片荊棘雜草,這裏就能好得了?”

  難怪墳前如此整潔,回想見蓋銜金第一麵時,自己暗道這人是個色鬼,再看如今行事,方知不可以貌取人,日久方現真心,秦簪不由得深深感動,再次盈盈下拜。

  “感承蓋老板一片苦心,秦簪這裏再拜!”

  蓋銜金伸手扶起秦簪,重又浮現笑容。“我也是的,越老越不成器,盡顧著自己嘴爽,濕漉漉的叫你們在這裏難受,快起來快起來,隨我回府,雖說我手上如今有些緊張,但管你三個小姑娘的一口飽飯還是沒問題的。”言罷起身拾籃,引三女向城中而去。

  出塋地上車,進西貅門便是西市。雖是雨天,西市裏仍是車來人往,當行到昌元通時,赫赫的兩張封條四仰八叉地糊在大門上,門前一個人都沒有,行路的像是怕粘上晦氣一般匆匆而過。

  車子轉進一條巷子,七拐八拐向北駛去,漸漸離票號遠了,不一刻到了一扇小門臉,就是蓋宅。

  蓋銜金將三個姑娘安頓在客房,用過了午飯,秦簪私下裏拉出來蓋銜金。

  “還有件事情想托蓋老板幫個忙。”

  蓋銜金玩笑道:“隻要不是叫我賣房子,其他盡管開口。”

  “在南邊和父親團聚時,他提到我生母曾經流落在鍾玄,如今不知是生是死,蓋老板您朋友多,能都幫忙打聽一下。”當下將茹婉兒的情況告知蓋銜金。

  看著秦簪期盼的眼神,蓋銜金實在不好拒絕。“這樣,畢竟時間過去十幾年了,線索一時半會不容易找到,我先去托人問問,若有消息立刻告訴你。”

  秦簪雙膝一軟就要跪拜,蓋銜金連忙扶住。“你是周柔最喜歡的妹妹,也就是我蓋銜金的親妹子,你們隻管好好住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說現下受製,但我蓋某多少還有些人脈,你就等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