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穎王有請
作者:太史令的鼠標      更新:2020-10-26 09:00      字數:3779
  常餘神遊物外,氤氳檀香把他帶回到昨晚的廊亭,眼前忽而浮現青衣小婢的淡淡紅暈,忽而再現秦簪婷婷之姿,耳畔仿佛依舊纏繞著尹菩軒奇致的琴歌,轉而又對自己踹出的那一腳百思不得其解,水中黑衣刺客凶厲的眼神讓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朱珠一襲粉紅絲裙,頭頂挽著一個水花辮,一雙妙目斜乜了他好一陣,看到常餘一直在那裏發呆,她捅了捅他胳膊,用筆梢一指桌麵。常餘驚覺,趕緊把思緒拽回考試。

  今天上午是星象測試,副師黃朝省督考。此刻黃師坐在堂前雙目微閉,單手緩慢地梳理著長髯,並不擔心堂下十九位學生有作弊行為。大家要默出一千零八十字的歌訣,常餘才寫了七八行,他抬頭瞅瞅堂前的香爐,一線檀香已剩短短的一截,眼看時間不多,趕緊低頭默寫,一行行字瞬間東倒西歪。

  線香燃盡,黃朝省輕咳一聲,示意考試結束,今日值司的學生起身收卷,常餘飛速地潦完最後幾筆,剛好收到他這裏。

  朱珠緊盯著常餘,讓他有些不自在,眼神飄忽不敢與她觸碰。不知為何,自昨晚遴甄坊一行之後,眾女的倩影整夜揮之不去,此刻俏皮的朱珠坐在身畔,常餘心下升起一股莫名的矛盾。

  “你這是怎麽啦?魂不守舍的。我要不提醒你,歌訣你都默不全啦!”朱珠質問常餘。

  常餘撓了撓頭,尷尬地說:“沒什麽,昨晚沒睡好。”

  一旁劉奢嘿嘿偷笑,常餘狠狠瞪了他一眼,朱珠扭頭望向劉奢,劉奢立即轉頭看向別處,朱珠再回頭瞪著常餘,“你們兩個肯定沒幹好事!快說,到底幹嘛去啦?”

  “沒幹嘛,真的,就逛夜市回來晚了沒睡好。”

  “我們也逛夜市了,怎麽沒碰見你們倆?”

  “東市人那麽多,哪能說碰見就碰見呀!”

  吉路在後邊插嘴:“我看到一條蛇和一條魚遊到小巷子裏去了。”朱珠翻手一指吉路,意思是說人證有了,自己交代吧!

  常餘正在心裏緊鑼密鼓地編織謊話,副師何正走到堂內,目光掃到常餘,大聲招呼他出來。常餘如釋重負,嘻嘻哈哈地衝朱珠一點頭,轉身逃出講堂。

  常餘問何師何事,何正說有人找,現在正廳,要他馬上過去。

  司天監是清水衙門,是以裝配較之各中樞府衙算是寒酸的,雲大山陪著來客在正廳坐著喝茶,常餘跑了進來,先向老師行禮。

  雲大山為來客引見道:“繆大人,這位便是小徒常餘。”

  來人起身對常餘一抱拳。

  雲大山再對常餘道:“這位是穎王府五品護衛繆成繆大人,快快行禮。”

  這護衛的官階比老師還大著兩級,不知找自己有何事,常餘趕緊向來人深深一揖。

  繆成二十出頭年紀,麵容俊朗,雙目藏神,眉宇間隱伏著英豪之氣,一身灰藍便服遮不住奇雋的骨骼與卓然英姿,他微微一笑:“常兄,可還記得在下?”

  常餘聽聲音覺著耳熟,隨即記起他便是昨夜遴甄坊內穎王身邊的錦衣護衛,當時天黑事急,並未留意他的容貌,不過聲音還是能分辨出來的。“您是那個武林高手!”

  繆成微笑著點頭:“常兄過譽啦,繆某才藝低微,險些使穎王遇險,幸虧得常兄助力,不然穎王若有個閃失,繆某可是擔待不起呀!”

  常餘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情急之下我也不曉得自己怎麽回事,算不得數,算不得數!”

  雲大山對常餘道:“繆大人已將昨夜之事告知為師,你雖討巧替穎王出了些力,但是身為司天監見習,居然夜遊遴甄坊,回來後還得閉門思過。”

  繆成聽得雲大山挑理常餘夜遊遴甄坊,等於順道把穎王也訓誡進去了,也不知他是故意為之還是口無遮攔,他趕緊接過話來:“昨夜穎王得常兄助力,念念在茲,今日一早便差在下上門拜訪,相請常兄移步穎王府小敘。”

  常餘頗感意外,張著嘴呆呆地看著老師。

  “早去早回,注意禮數,別給穎王添麻煩。”

  穎王府正門開在狐牙胡同,東牆與皇城玉帶河隻隔著一條尚林道。繆成帶來坐騎,與常餘二人二馬按轡徐行,出司天監,進永安門,到北承門外便沿環衛皇城的玉帶河繞行。常餘在生人麵前不善言辭,一路上都是繆成在給常餘講些奇聞異事,常餘倒也聽得入神,感覺昨夜那煞神一般的武士性格倒很是和藹,不覺間親近了許多。

  繆成未走王府正門,直接在尚林道王府東便門下馬,門外兩個仆人接過韁繩,繆成伸手一請常餘,自己頭前帶路,穿過一條曲廊,將常餘引到一座精致的園子當中。

  園子不大,四圍是幾座飛簷鬥角錯落有致的曲廊亭榭。中央一潭碧水,池水清澈,倒映出青天薄雲與扇窗月門,曲橋下荷葉圓張,彩色錦鯉悠遊其間。岸邊是蔭蔭垂柳與巍巍假山,一處假山山洞中延伸出一條石橋,連向池心一座涼亭,亭內垂紗隨風輕舞,隱隱可見數人。

  繆成見穎王正在會客,示意常餘稍待。亭中穎王早已看到二人,隔池呼喚,繆成遂請常餘上亭。

  常餘實在是個平頭百姓,進到王府倍感拘謹,來到亭中二話不說,先給穎王磕頭。

  常餘雙膝未及觸地,已被穎王伸手攙起,“小友何必多禮。看座!”一旁仆役搬來張木凳請常餘坐下,繆成站到穎王身後。

  穎王三十多歲年紀,鉤眉鳳目,厚唇方頤,鼻下濃髭微微翹起,不怒自威,一身正氣。他道:“本王與幾位朋友剛巧談到昨夜趣事,小友便來了。這幾位朋友你應該見過了吧?”說著向右手邊一指。

  常餘看到二坐二站四個女子,坐著的赫然是遴甄坊的周老板和尹菩軒,背後站著秦簪和另一名侍女。秦簪迎著常餘的目光甜美一笑,常餘好似觸電,倏地轉開眼珠,自覺雙顴又開始發燒。秦簪見他窘樣,不禁掩唇莞爾。

  常餘衝遴甄坊眾女施禮,穎王再指右邊,“這位是姚遠戒先生,這位是萬俟良蹠,都是本王的好友。” 穎王左手邊上首是一位皂衣布冠、五綹長髯的中年儒生,下首一位白衣散發,英氣逼人的青年。

  常餘一一行禮,兩邊賓客亦起身回禮,眾人落座,穎王道:“方才談起昨夜趣事,說到小友一腳將賊人踹翻,想必小友會些武藝?”

  “王爺高看啦,我是一點武藝也不會的,”常餘有些靦腆,“隻是眼見著要出人命,偏巧那賊人的屁股正對著我,不知為何那條腿就踢了出去,想必是平常爬山慣了,腿上有些力氣,這才能將賊人踢到水中。”忽覺在女子麵前講“屁股”有失文雅,眼光一掃,瞥見秦簪正笑,常餘更加窘迫。

  穎王看出常餘緊繃的臉頰微微跳動,忙向眾人打趣,“那賊人一遭落水,凶性暴起,躍上亭來就要向常餘小友下狠手,偏巧他屁股正對著本王,本王見角度如此之好,不踢都不行,便將他二度踹落水中,那賊人的兩瓣屁股這才圓滿!”眾人一笑,自為常餘解了窘迫,常餘也跟著傻笑。

  穎王問常餘:“聽說小友在司天監見習?”

  “正是,方滿半年。”

  “不知拜在誰的門下?”

  “尊師雲大山。”

  穎王微微點頭:“觀天乃國之重禮,名師出高徒,小友日後必能獨當一麵。”

  常餘臉一紅:“承王爺高看。”

  “小友可知司天監的應天洞麽?”

  “那是掌管曆朝觀星史籍的地方,所有卷宗都在洞內典藏,有五位老師常年看守。”

  “那小友可知自去年起司天監廣征賢才所為者何?”

  小小司天監七品開府,卻從去年起開始在全國招攬賢才,到今年共計從各地吸納舉薦三十三人,第一屆十四人一年見習期滿後留下五人,其餘人分到各州縣府衙任職,第二屆十九人見習剛滿半年,再半年後也要進行一次篩選。常餘為了留在京師,是以平常學習特別刻苦,但司天監廣招門生之因,他可從未操心過,一時啞口。

  穎王神秘一笑,探身說道:“如有機緣,小友不妨逛逛應天洞。”未及常餘反應,穎王使個眼色,侍從托著一個朱漆盤子走了進來,上托一架小瓜大小金燦燦的物件,穎王伸手拿起,交在常餘手中,“蒙小友仗義一腳,解本王一難,一點謝意,望小友笑納。”

  此物是件金器,入手頗沉,外括三條蟠龍圓軌,括麵成橫豎直交叉,其內縱橫連接著曲直長短粗細不一的衡臂,竟是一件縮小版的十分儀。望天台上的十分儀和常餘一般高,而手中這架隻有小瓜大小,準衡上刻度鑄刻精細,轉軸嚴絲合縫,一看便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常餘受寵若驚:“如此貴重的禮物我怎麽能收,王爺您太……”太什麽他卻想不出來。

  “貴重不貴重那要看對不對口味、合用不合用,小友不妨再仔細瞧瞧這件玩意兒。”

  常餘仔細端詳十分儀,初時隻見圓軌、準衡之上用極細的刻刀雕琢出各種瑞獸,每隻瑞獸的雙眼都由針尖大小的寶石鑲嵌。常餘調轉了角度再看,注意到每支衡臂端頭都有一處小小的突起,突起四周隱隱可見縫隙。常餘心想莫不是有夾層,他伸兩指捏住突起,但其太小無法受力。他抬頭看看穎王,眾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他手上,穎王伸出手指虛空一點,常餘會意,在突起上一按,隻見衡臂裏突地彈出一節,這一節上仍是雕龍琢鳳,刻度纖毫畢現。常餘逐個按點,自粗如筆杆的長直甲衡至細若毛管的半圓癸衡,十條衡臂裏都彈出了長短不一的隱衡,再一看十分儀儼然張大了一倍,而其可測算的精度可提升了不止一倍。

  穎王麵帶微笑道:“十分儀乃是觀天要器,這架黃金儀是你們望天台紫金儀的兄弟,雖出自一匠之手,但大易小難,光是便攜性就不可同日而語,本王早年便得到了它,隻是一直不會使用,閑置在庫房中形同廢物,如今為它尋到良主,也不枉匠師苦心啊!”

  常餘哪裏肯要,不住嘴地謙讓,穎王將他雙手合於黃金儀上,“禮物貴重與否不在其身,在於本王想交你這個小友,怎麽,這點麵子也不給本王麽?”

  常餘立刻行禮,“小生不敢,隻是……”

  穎王把常餘扶起,“好啦,就按本王說的辦。”隨即叫來繆成,“本王還有些事情要和幾位朋友商談,不能多留你啦,叫繆成再把你送回去,以後如有什麽事需要本王幫忙,直接來王府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