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作者:墨寶非寶      更新:2020-10-19 11:01      字數:4893
  周生,單名一個辰。

  周生,辰。

  周生辰。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船外細雨綿綿,沒有風。

  船內,那竹簾上的光影被無限拉長著,微微晃動著,隔壁的年輕人也怕打擾他們,並沒有大聲說話。所以她隻聽得到他,他也隻能聽到她。

  她輕輕呼出口氣,低聲說:“公子的名諱小女曾聽過。”

  他眸光清澈:“於何處聽到?”

  她仿佛認真:“公子盛名在外,自然是百姓口中聽到的。”

  “哦?”他笑,“都說了些什麽?”

  時宜輕著聲音,望著他的眼睛,“醉臥白骨灘,放意且狂歌。一壺酒,一匹馬,世上如王有幾人?”

  周生辰略微沉默,仔細品味她的話。

  他想,他猜到了她所指何人:“你很喜歡那個小南辰王?”

  “你知道?”

  “知道,”他告訴她,“他在周生族譜上,我的名字就取自他。”

  “對”她恍然,“小仁和我說過。你族譜上的人,記載可比民間的多些?”

  “隻有寥寥幾句。”

  “那個太子妃呢?”

  “崔氏女?”

  女子名諱,本就難有記載。如“崔氏女”這種,已是因為她身份尊貴,有所厚待。

  “嗯,有嗎?”她輕聲追問。

  周生辰略微回憶,搖頭說:“沒有。”

  悠悠生死別經年。除了她,真的不會有人再記得。

  她有一瞬失神。

  船微微晃動,船家說雨似乎要下整晚了,還是盡快靠岸,讓客人都來得及回去。船從古樹圍就的帷幕下駛出,沿來時的路回去。離開屏障,有不少雨水濺入,兩側有雨水,躲自然是沒處躲的,周生辰隨手把外衣脫下來,蓋在她腿上。

  他自己的褲子,沒一會兒就淋濕了。

  今晚之前,仍舊還有些夏日餘溫,可這雨,卻真是落了秋意。

  她隻是濕了褲腳和鞋,就覺得冰冷難耐。

  他去車裏拿雨傘接她,一來一回,連襯衫都濕透了。兩人上車後,他從後備箱的小箱子裏拿出兩條運動褲和襯衫,折身回來,放下座椅,把其中一條長褲給她:“有些大,先換上。”幸好此時時間晚了,停車場已經沒有人。

  “嗯。”她接過來,在狹小的空間裏,慢慢脫下長褲和鞋襪。

  再套上他的,何止是有些大,還很長

  她光著腳,踩在褲腳,完全都不用穿鞋。

  她長出口氣:“今天才發現,你比我腿長這麽多。”

  周生辰覺得有趣,多看了兩眼。

  他拿著一件幹淨的襯衫,疊好放在她腳下,手碰到她的腳,冰冷嚇人:“很冷?”

  “有一點兒。”她已經有了些淡淡的鼻音。

  他就勢握住她的兩隻腳,放到自己膝蓋上,輕輕給她揉搓著。

  時宜有些意外,順從地任由他這麽做。

  他從來不擅長說表達感情的話,卻會在兩人相處時,偶爾做些事情,讓她能踏實感覺到他的感情。不炙熱灼人,卻慢慢深入。

  有空調熱風吹著,還有他的動作,讓她腳慢慢暖和起來。

  時宜動了動腳。

  他抬眸看她:“暖和了?”

  “嗯,”她催促他,“你快換衣服吧。”

  她收回腿,踩在他墊好的幹淨襯衫,把放在後座的衣服遞給他。

  周生辰迅速換著襯衫和長褲,等他穿好長褲,她接過濕衣服,扔到後座,忽然感覺他靠近自己。清晰溫熱的氣息,模糊她的意識,她也側過頭,碰到了他的嘴唇。

  兩個人無聲地在車裏親吻。

  從身體冰涼,到有些燥熱難耐,她手指攪著他的襯衫,碰到他的胸口。

  忽然察覺這裏是停車場。

  她推推他,低聲說:“回家了。”

  他吻了吻她的臉,說了個好字,這才把襯衫紐扣都係好。

  車開出停車場,他忽然想起什麽:“等到婚禮日期確認,安排我母親和你父母吃飯,好不好?”時宜愣了一瞬,意外地看他,眼睛裏都是驚喜:“真的?”

  他莞爾:“真的。”

  兩人的婚期並沒有最後確定,這是時宜的意思。

  她想在文幸的手術後,再舉辦婚禮。畢竟在這之前,周生辰的半數心思都在文幸身上,而她也和他一樣。不過,她倒是很肯定地告訴父母,已經開始準備婚禮了,她相信周生辰,既然已經安排王家婆婆訂做禮服,就說明他在家族的事情上,已穩操勝券。

  這天她在錄音棚錄音,而這個錄音棚剛好在電視的大樓內。

  順便和宏曉譽約了吃午飯,準備聊一會兒,就正式開工。

  兩個人沒太講究,就在附近的小飯店吃的。

  菜上來沒多會兒,宏曉譽就說起了她那個男朋友:“時宜,我和你說,我覺得我真心實意了,我想結婚了。”

  她笑:“先讓我吃飯。”

  “不行不行,你要陪我說話”

  “好,你說,我聽著。”

  “嗯也沒什麽好說的。我就覺得,他人品很好,那種從骨子裏的好,能感覺的到,”宏曉譽想了想,說,“和你那個科學家不同。你的科學家感覺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讓人很有距離感。”

  “有嗎?”時宜倒是覺得挺正常的。

  “不食人間煙火形容男的,好像有點兒怪,總之就是好像絕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在意。你們一起和諧嗎?”

  時宜被問得真是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很好?很不好?”

  “好了好了,”她推給宏曉譽一杯茶,“換個話題。”

  平時她工作時間,都是從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十一二點。

  因為剛才大病初愈,她開工前半個月,都會錄到九點結束。今天因為錄音師有事,到八點多,就已經收工了。

  她給周生辰打了個電話:“我提前結束了。”

  “好,我大概三十分鍾後到。”

  “不急,”她坐在沙發上,從身邊架子上抽出本業內雜誌,“我在這裏有地方休息,你做完事情再過來好了。”

  “好。”

  周生辰掛斷電話,看坐在身側的佟佳人。

  他剛才進停車場,就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車旁,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子,身邊卻沒有跟著任何人。他不知道她來的目的,隻是請她先上車再說。

  他們在車上談話,林叔便下了車。

  “是時宜?”

  周生辰笑了笑,沒說話。

  佟佳人沒有立刻說什麽,隻是輕輕拉了拉自己的手套,用餘光去看他。

  身邊坐著的周生辰,仍舊是喜歡素色的長褲,淡色的格紋襯衫,套上西服便能會客,換上白色長褂就能進實驗室。這才是她放在心裏的男人,和各種膚色的人一起,毫無國界地交流,做著對人類有益的事。

  她想起,她第一次見到實驗室外的他,不同於往常的周生辰。

  他正在和一個黑人爭論著什麽,專注而激烈,她聽不懂。

  他十四歲進大學,就已經和她隔開了兩個世界,她拚命地追,也隻有資格在某些形式大於實質的會議上,可以和他一同被邀請,如此而已。

  他的精神世界,是她一生的目標。

  佟佳人一瞬,想到的是曾經的過往,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為了什麽來見他。是為能安靜地和他相處幾分鍾,還是為了

  “我不會把事情做到最壞。”

  最後,卻是周生辰先開口。在她未說話前,先告訴了她要的答案。

  他坦言:“我們始終是一家人。”

  他的寬容,讓她再無話可說。

  自從叔父回來,周文川做出的種種動作,都讓她為之不齒。

  她從未見過如此動蕩的周家,老輩都充耳不聞,小輩都蠢蠢欲動忙於選擇,是依附在名正言順的大少爺這裏,還是選擇根基穩固的叔父和周文川。就在幾日前,始終沉默的周生辰母親,終於開始承認時宜的地位,也就等於站在了自己大兒子這裏。

  叔父再如何,也並非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周生辰母親的選擇,為所有人指明了方向,包括周生辰父親過去的至交好友,都漸漸表露了態度。

  “對不起。”她說。

  他看她。

  “我說的是,她在烏鎮時的事。”

  “我知道。”周生辰的語氣,很淡。

  “我是因為嫉妒。”

  他笑了笑,沒說話。

  佟佳人想,對著他這麽聰明的人,好像說什麽都隻是在重複他已經知道的事。她是因為嫉妒,所以在知道周文川讓人擄走時宜時,沒有阻攔,或者連示警都沒有。她記得,周文川每次提到這件事,都會嘲笑自己:“我的好太太,我當時是真信你,因為你一定會嫉妒她。”

  “抱歉,佳人,”他看了看腕表,“我要離開了。”

  這裏車程到時宜那裏,需要十五分鍾,而剛才的談話已經用去十分鍾。

  她勉強笑:“是我該說抱歉。”

  她知道他的守時,沒敢再說什麽,開門下了車。

  林叔也同樣在看表,在看到佟佳人下車後,頷首問:“二少奶奶需要安排車來接嗎?”

  “不用,很快有車來接我。”

  林叔再次頷首,上車後,很快就開離了車庫。

  她站在路邊,完全看不到車窗內的人,卻能輕易在腦海裏勾出了一個坐著的身影。

  背脊的弧線,手臂的位置,還有對林叔說話的神情。

  她幾歲就和他坐過一輛轎車,到十幾歲,到大學畢業,到婚禮之前,她是唯一和他共坐過一輛車的女孩子。以至於到現在,她仍舊不太習慣周文川坐在自己身邊的感覺,太浮躁,無論如何掩飾,周文川的心都因為**而浮躁。

  不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晚上到家,已經快九點。

  兩個人都還沒有吃飯,時宜隨手把頭發綁起來,從冰箱裏往出拿小牛排,準備給他煎牛排,再炸些土豆什麽的。她洗幹淨手,開始切土豆條的時候,門鈴忽然就響起來。

  有人在輕輕拍著門,聽起來急切的,卻拍的並不重。

  一聽就是小孩子。

  果然,馬上就有小女孩的聲音喊她的名字。

  “幫我開下門,是隔壁的鄰居。”

  周生辰依言,去開門。

  有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抱著古琴,站在門外。

  她看到周生辰傻了,周生辰看到她也有些無言。

  “時宜姐姐搬家了嗎?”

  “沒有,”他微彎腰,說,“她在做飯。”

  時宜很快切完土豆,擦幹淨手出來,從周生辰身後繞過來,伸手擰了擰女孩子的臉:“換新弦了?來”話音未落,忽然從女孩子身後躥出一個白影。

  時宜眼前一花,沒來得及反應,猛就被周生辰打橫抱起來。

  隻差一步,狗就撲到身上了。

  狗拚命汪汪著,不停躥上來,真就想去咬她。

  她傻了。

  女孩也傻了,很快就低斥了聲:“卡卡,回家去。”

  狗在連番喝斥下,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搖著尾巴回到自己家。女孩子很不好意思跑回去,關上自家門,又過來說:“卡卡特別傻,認生。”

  周生辰心有餘悸,小心把她放下來。

  這個小插曲,她倒是沒放在心上。從小貓狗都喜歡凶她,時宜早就習以為常了。

  她把古琴放在桌上,試了試聲音。

  這個小姑娘很喜歡時宜,每次給自己的古琴換了新弦,都一定要拿來讓她試音。時宜也樂得陪她玩,斷斷續續,彈了首自己熟悉的曲子。

  她不常彈琴,未留指甲,聲音有些瑕疵。

  但瑕不掩瑜。

  她彈得如何,小女孩辨別不出,周生辰卻聽得明白。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他想到這句詩。

  雖然詩中說的是箜篌,而她麵前的是古琴。

  時宜玩的開心,渾然忘了他。

  “這次換的弦,有些軟了,”她最後告訴小女孩,“還是上次的好。”

  “我也覺得是,”女孩子雖然卻對琴的態度非常認真,“明天再換。”

  她噗嗤笑了:“小敗家,習慣用什麽,記住牌子就不要換了。”

  這麽折騰了二十幾分鍾,她倒是真餓了。

  送走了小鄰居,馬上就鑽進廚房。

  牛排的香味,很快就溢滿了房間,她餘光能看到他站在廚房門口,隨口問:“你喜歡吃幾成熟,快說哦,現在已經差不多五成了。”

  “就五成熟好了。”

  時宜關上火。

  他遞給她盤子,她將牛肉夾出來,澆汁。

  “你剛才彈琴,讓我想起了一句詩。”

  “啊?”她看他。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她噗嗤笑了:“我的大少爺,那句是用來說箜篌的。”

  他笑,低聲說:“是意境。我借來誇你,李賀應該不會說什麽。”

  “是啊,他早就輪回千百次了,怎麽還記得自己做過這麽一首詩。”

  他笑:“你的琴,是師從何人?”

  她微微怔住,很快笑了笑:“自學成才。”

  周生辰越發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他不記得,她真的係統學過古琴。

  “嗯”她握著裝土豆條的盤子,兩隻手臂虛架在他肩上,“是啊,看影音教材。”

  “很”

  “好聽?”

  他笑了一聲:“非常。”

  “非常好聽?”

  “是。”

  她笑:“過兩天我去買好些的琴,多練幾次,再讓你聽,”看著油熱了,催他離開,“把牛排端出去,等我炸土豆,很快就好。”

  他把牛排端出去。

  她卻回味起他說的話。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一曲箜篌。

  消融了長安十二道門前的冷光,也驚動了天上凡間的帝王。

  這是何等的厲害,才能讓人如此感歎。她回想起,他曾經教過自己的那些曲子,聲動十二門,隻有他才能做到。

  “土豆真不能再炸了。”周生辰曲指敲了敲她的額頭,順便替她關了火。

  時宜驚呼驟起,可憐這一鍋了

  炸得太過,全炸焦了。

  這頓晚飯真是多災多難,幸好牛排是完好的。時宜覺得自己實在對他不住,又要去拿一堆水果,想要給他補一份沙拉。周生辰馬上阻止:“不用這麽麻煩。”

  她想說什麽,就聽到家裏電話響起來。

  這麽晚?

  肯定不是她父母。

  周生辰很快走過去,非常簡短地聽完,幾乎不發一言。掛了電話後,剛才那些放鬆的神情一掃而空,時宜覺得肯定出了什麽大事。果然,他告訴她,文幸在急救。

  時宜嚇了一跳,周生辰和她說過,自己生病那晚,文幸已經被搶救過一次。

  可是前幾日看她情況還好,為什麽這麽突然

  她沒敢多問,和他迅速換好衣服,直接去了醫院。不知道為什麽,她能感覺到他的狀態變得非常不好,甚至,鮮少能感覺到隱忍的怒意。

  兩個人從電梯出來,整個走廊有十幾個人。

  周文川和王曼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在看文幸,餘下的人都分散在走廊的各個角落。周生辰跨出電梯時,那些分散的人都端正了站姿,微微向周生辰躬身。

  “大哥。”周文川走過來,對時宜頷首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