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次振翅
作者:七寶酥      更新:2020-10-16 11:18      字數:4815
  岑矜房子裏突然多出一名異性, 吳複是始料未及的。

  他不想過多展露自己的驚詫,便及時遏住情緒,詢問他個人身份。

  男生看起來有些麵熟, 並且認識自己,從他眼神中就可以斷定。

  可等他報出“李霧”這個名字時,吳複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更深層次,也更為複雜的訝然。

  岑矜竟將這個孩子接過來了?

  這一瞬間, 他覺得妻子有點陌生。

  諸多猜疑在吳複心頭盤旋,他決定啟唇確認:“你怎麽會在這?”

  他態度平和斯文,而少年眼神並不友善:“岑女士幫我轉來宜中念書了。”

  吳複皺了下眉:“你們現在住在一起?”

  “我住校。你找她有什麽事嗎?”

  少年言語坦誠, 態度卻已如這間房子的一位主人。

  吳複低頭看到他穿的拖鞋, 帶著明顯的鳩占鵲巢的意味:“岑矜有東西落在我那了,我給她送過來, 但聯係不上她人,我擔心她有什麽事,就直接過來了。”

  說完吳複就後悔了,他並不需要對這個男孩解釋一個字。

  “她在家嗎?”他又問。

  “不在,”李霧立在門框內,眉眼鋒利,身高自動凝結出一夫當關的施壓感:“出去了。”

  吳複不得不重新觀察起他來:“她去哪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

  吳複暗自泄了口氣,他們的關係似乎沒有他想象中那麽親密。

  他把手裏的全白購物袋遞給他:“先交給你,你記得給她。”

  李霧應了聲好, 接過去。

  “你好像長高了不少, ”吳複隨手整理了下領口, 做最後的寒暄:“那會你還沒岑矜高。”

  李霧定定看他兩秒, 彎了下嘴角:“現在已經比你高了。”

  他的笑容並無力度,卻無端有些怵人。這種直率的敵意與排斥, 也隻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才敢表露無遺,成年後他們會慢慢學會戴上世故的麵具。吳複也淡淡笑了:“你在怨我沒幫你麽?”

  李霧單手插回衛衣兜裏:“沒有。”

  兩個字,聽起來如置氣。吳複臨時決定再與他交涉幾句。

  “我想說,其實我們是沒有這個義務的,”他故意用了「我們」這個稱謂拉開差距:“岑矜她是個好人,她比較理想化,但理想化需要前提。”

  李霧沒有說話。

  “她把你看做必須負責的對象,不是每個人都必須遵守這種矜貧救厄的理想主義,人的主觀想法與客觀條件不可能永遠一致……”

  吳複停下了說教,因為他從對麵孩子的眼中讀出了毫無保留的獨占欲與攻擊性,這種眼神令他如鯁在喉,真是太怪異了,隻是來送個東西,卻被動接下一場雄性之間才能知悉的宣戰。

  男孩根本不在意自己被如何形容,如何描述,遭受過各種對待。

  他對他的惡感似乎隻源於一個出發地。

  吳複感知到了這種不對勁。

  可正因少年不打算隱瞞,吳複才更不想當麵揭穿。

  他知道,脫口的一刻他將在戰局中居於下風。

  岑矜的事已徹底與他無關。他隻求盡早擺脫,不會再做無謂牽扯。

  但這不影響他感到荒唐,他笑了一聲,問:“你多大了。”

  李霧說:“十七。”

  剛要再問他兩句,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吳複取出來看了眼名字,旋即接通:“喂。”

  他重新看向少年的眼睛,沒有表情:“嗯,我在你這,東西給李霧了,你在哪,好,我待會就到。”

  掛斷電話,吳複把手機揣回兜裏:“你不怕我告訴她嗎?”

  李霧問:“告訴她什麽。”

  吳複說:“你自己知道。”

  “怕,”少年不假思索:“但我想讓你知道。”

  吳複會意一笑,他顯然不會幫他提供這種捷徑。

  ―

  四點多的時候,岑矜坐在清平路的星巴克裏等來了吳複。

  男人穿著風衣,沒架鏡框,看起來年輕了一些,似乎能與大學時代的他依稀重合。

  當然,重返舊時光的不隻有他,岑矜亦盛裝赴約,她殷紅的裙擺從椅麵淌落,好似掐出了大瓣花。

  他們不像即將勞燕分飛,更像是愛侶間的初次約會。

  兩人目光對上,吳複稍有怔忪,而岑矜隻是彎唇一笑:“我沒幫你點東西。”

  接而解釋起自己的無故失聯:“剛去新公司交了些材料,手機忘車裏了。”

  “沒關係,”吳複落座,從公文包裏抽出兩遝文件,長話短說:“你再檢查一下。”

  岑矜接過其中一份,信手翻閱起來。

  紙張冰涼,印滿了沒有溫度的文字與數字。

  她看得格外專注。吳複則去收銀台點單,回來後,他又從包裏取出一支鋼筆,夾在指間把玩,不時看看筆,再看看她。

  不多久,岑矜把協議平攤回桌上,以內腕按平在最後一頁:“我看完了,沒有任何問題。”

  她手指輕叩末頁的右下角:“在這裏簽字是嗎?”

  “對。”吳複把鋼筆遞過去。

  岑矜挑眼看他:“你呢。”

  吳複說:“你先。”

  岑矜蹭掉筆套,沒有遲疑,提筆在【女方】兩個字後麵寫下全名。

  她重新望向吳複:“需要捺手印麽。”

  “要的。”吳複取出一盒印泥。

  岑矜揚了下唇:“你準備的真是充分。”

  “習慣罷了。”岑矜總丟三落四,查缺補漏已成為他專長。

  岑矜不再吭聲,將拇指的紅色指紋覆蓋到自己名字上。

  吳複做了同樣的步驟。

  第二份,依舊如此。

  兩人各執一份,法律效力就此產生,他們從此割離,再無夫妻名義。

  這時,收銀台小哥在喚“吳先生”名字,吳複起身,去取自己的飲品。

  男人衣料剛飄離桌角,岑矜就抿緊唇瓣,急速紅了眼眶。

  她微微上看,極力吞咽著潸意,在他回來前將神態調回正常模式。

  吳複落座,呷了口咖啡,將自己那份協議收回包裏,而後看向岑矜:“岑矜,你今天很漂亮。”

  “謝謝,”女人聲音並無感情:“我每天都很漂亮。”

  吳複笑了起來:“現在不帶丈夫濾鏡了。”

  “我以為你早就沒這種東西了。”

  吳複勾著唇垂眼,沒有再說話。

  他說起別的事:“你什麽時候帶那小孩來宜市的。”

  岑矜說:“他打電話求助我當天。”

  吳複露出一種了然,“難怪。”

  “難怪什麽。”

  “沒什麽,”吳複點到為止,詢問她工作相關:“聽說你要去奧星了?”

  岑矜靠向椅背:“嗯。”

  “怎麽不找家甲方待著。”

  “比起虐人,我更喜歡競爭,”她雙手環胸,散漫裏透出一絲傲慢:“期待跟你狹路相逢。”

  吳複笑,端起咖啡,做了個幹杯動作:“我也是。”

  ―

  跟吳複一道走出店門,岑矜腳底倏地一陣浮軟。她頭暈目眩,仿佛時刻會昏倒,這種感覺無法具述,不知是解脫,還是力竭。

  她扶住路邊一隻欄杆,定定看向對麵的廣告牌。

  吳複取了支煙出來,瞄她一眼,女人立在冷風裏,好像一枝傲霜的玫瑰,他忙把煙夾嘴裏,騰出手脫自己風衣。

  他含糊不清問:“冷嗎?”

  “免了,”岑矜直接抬手回絕:“不冷。”

  吳複聳了下肩,將半脫的袖口套回去,取出打火機點煙,眼睛卻未從她蒼白的臉上離開。

  岑矜鼻端微動:“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白霧繚繞,吳複拿開煙:“我說從我們第一次失去孩子後開始,你信嗎?”

  岑矜定神看他兩秒:“我信。”

  “也不多,每天就一支。”他注意到她微擰的眉心,當即撳滅煙,把它丟進了腿邊的垃圾桶:“當時我的情緒不比你差,是有孩子的原因,但更多是你。”

  岑矜唇邊紋路微弱而急促地抽搐兩下,完全不看他:“就像你說的,現在講這些已經沒有意義。”

  “是沒有,”吳複望向延綿車流:“你怎麽過來的?”

  “開車。”

  “好,我先走了,周一見。”

  ―

  岑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開回家的,世界好像下了一場滂沱大雨,她神經質地打開雨刮,卻一點作用都沒有。

  也不管家裏還有誰,她換好拖鞋就淚眼婆娑地把自己關進房間,昏天暗地,嚎啕大哭。

  她悶在被子裏,許多記憶走馬燈一樣從腦中跑過。

  有吳複大早送來寢室的熱氣騰騰的早點,有他們在日本望見的漫天焰火,還有婚禮上拋出的潔白捧花,第一次產檢結果出來時,男人高高托抱起她,好像她才是他的孩子一樣……到最後,是放到她麵前的離婚協議。

  她突然想起了他那天的話,“岑矜,我想我們可能不太適合繼續生活在一起了,我們無法再給對方提供任何正麵情緒價值,這種婚姻繼續下去對雙方而言都是一種損耗跟折磨。盡管很不舍,但長痛不如短痛,我們還是分開吧。”

  ……

  八點多,岑矜才收拾好情緒,洗了把臉,從臥室走出來。

  外麵黑黢黢的,隻有書房門縫裏透出一線亮。

  岑矜頭痛欲裂,額角突跳不停,逼著自己往那走。

  她懶得敲門,直接扳把手打開,隨後把自己半張臉放進裏麵人所能注意的範圍內:“吃過飯了嗎?”

  少年從案後揚起臉,隻是盯著門縫後的她,半晌沒答話。

  “問你吃了嗎?”她語氣變急。

  他終於回神:“還沒。”

  “不餓?”

  “不餓。”

  岑矜用袖子搓了下鼻頭,略帶鼻音的聲音像是曬蔫了一樣:“我餓,我要吃東西了。”

  李霧當即起身:“中午的還沒吃完,我去熱一下。”

  他走來她麵前,高瘦的身軀一下將屋裏的光掩去大半。岑矜有限的視野又暗了下來。

  她沒動,他也走不出去,隻得幹站著。

  “怎麽老關燈。”女人沒頭沒尾地問。

  李霧說:“省電。”

  “要你交錢了嗎?”

  “……”

  “打開。”

  李霧心漏一拍,緊張地去摸開關,想將書房四角的射燈打開,不想按錯地方,竟將頂燈也一並熄滅。

  黑色潮湧瞬間覆沒整間房子。

  五感霎時加倍靈敏。

  女人微弱的鼻息變得異常清晰,如近在咫尺。李霧心跳徹底亂了,他喉結湧動一下,慌裏慌張用手去壓牆麵所有凸起。

  啪、啪、啪、啪。

  極強的光線取而代之,將二人重新裹入白晝之中。

  少年呼吸如長途奔襲,急促到自己也無法理喻。

  “對、對不……”李霧低下頭,看到女人噙滿淚花的雙眼,就再蹦不出一個字了。

  他的心髒被緊緊攫住,擠壓不出任何聲音。

  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是否體麵了,隻垂下頭,長籲一口氣,給他騰出地方,爾後轉身離開。

  李霧亦步亦趨跟上,並幫她把沿途所有燈一一打開。

  屋子裏的所有美麗角落,逐一顯現。

  岑矜徑直走去餐桌,坐了下來。她仰頭望向停在同張桌邊的少年,眼裏已無水光,隻是有些浮腫:

  “去熱飯。”

  “今天換你照顧我。”

  ―

  李霧一怔,腦袋被這幾個字燙到,轟得熱起來。

  他轉頭走去流理台,將中午的外賣一盒接一盒放進微波爐。

  廚房裏頗為沉悶,除了不時“叮”一下的結束工作提示音,再無人聲。

  熱完米飯,李霧對著整麵櫃子的餐具犯起了愁。岑矜喜歡收集器物,杯碗碟盤多種多樣,姿態各異。

  最後,他選了隻白釉粗陶碗盛滿,端回桌上。

  岑矜中午就用的這個,應該不會出錯。

  李霧把筷子遞給她,女人馬上低頭吃飯。

  李霧欲言又止:“菜……”……還沒上。

  但見她吃得那麽專心致誌,李霧不再多言,回身去把菜挨個移過來。

  擺完這些,李霧才坐去她對麵,慢慢吃自己的,並用餘光偷瞄她動靜。

  岑矜開始夾菜,每夾一筷子就會扒上一大口白飯。他第一次看到她吃這麽香,這麽主動,好似胃被打通。

  她端高了碗,把最後一粒米也刨幹淨,才把碗放回去。

  女人坐在原處,深深地吸氣――呼氣――眼裏慢慢有了神,她麵朝李霧:“吳複帶來的東西呢。”

  李霧轉臉示意客廳:“在茶幾上。”

  岑矜沒有立即去查看:“他進來了嗎?”

  李霧說:“沒有。”

  她眼光閃爍一下:“你給他開的門?”

  李霧稍稍停頓,嗓音悶了幾分:“他有指紋。”

  岑矜怔了下,後知後覺起身,抄起手機往玄關走,她停在門板後,跟著提示操作,很快刪掉了屬於吳複的指紋記錄。

  處理完,她掉頭,剛要返回餐桌,視線驟停在餐廳裏那個側影上。男生坐姿端正,垂著睫,鼻骨挺直,進餐的樣子一如既往乖生生。

  她看了他一會,心奇異地靜謐了。她叫他:“李霧。”

  少年回頭。

  岑矜指了下門:“吃完來錄個指紋。”

  “哦……”少年應話的語氣變得浮而慢,手上動作卻愈發快了。他繼續埋頭扒飯,筷尖敲得碗壁嗒嗒響,好像生怕有人跟他搶一般。194歐拉12345659歐拉123456244歐拉123456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