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4649
  景陽看著麵前的男人, 呆了好一會兒,直到被那隻寬厚有力的大手扶起, 方才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恐懼、無助、委屈, 如開了閘的洪水一瞬間爆發。

  她“哇”的一聲哭出來,一把抱住跟前的男人,嗚嗚罵道, “原來是你來了, 那你幹嘛不早點出聲啊……嚇…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裴元齊的人來了!”

  謝綸微怔, 垂下眼眸, 看著懷中哭的稀裏嘩啦的小公主, 她的鼻子都哭得紅通通的, 再無之前的嬌蠻模樣, 就像隻找到倚靠的小奶貓, 明明口口聲聲埋怨著,卻怪可愛的。

  遲疑片刻,他動作僵硬的抬起手, 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慰著, “是臣的錯, 臣來遲了, 讓公主受驚了。”

  崔皇後掀簾進來, 瞧見這一幕, 忍不住扭過臉,重重的咳了兩聲。

  聽到這咳聲,景陽也回過神來, 她仰頭看了看男人近在咫尺的下頜, 再看自己環抱住男人的雙手,登時臉上一陣發燙,忙不迭推開他。

  “我、我……冒犯了。”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抽噎道,“我不是故意的。”

  謝綸的視線落在她泛紅的耳尖上,低低一笑,“不冒犯。”

  說著,又朝她伸手,嗓音溫潤,“臣扶公主出來。”

  景陽此刻不再恐懼,膽子又回來了,瀟灑的擺擺手,“不用,我自己能出來的。”

  她雙手提著裙擺,直接從箱子裏跨了出來,麵頰紅紅的看了謝綸一眼後,便朝著崔皇後跑去,關切道,“母後,你沒事吧?”

  崔皇後的目光在景陽和謝綸之間流轉了兩圈,眸中劃過一抹詫異。

  之前隻當謝綸是為了籠絡東宮,便打著對景陽負責的名號求了賜婚。可現在看來,這謝綸好像對景陽是有幾分情意在裏頭的?

  沒想到隴西有名的煞星,竟然喜歡景陽這種類型。嘖,這兩人湊一起,也不知道日後國公府會是個什麽情況。

  崔皇後緩步上前,朝謝綸點了下頭,客氣問道,“謝國公,你怎麽會在長安?外頭是你們隴西的兵吧。”

  謝綸恭謹的將裴元徹去隴西借兵之事說了遍,又道,“逆賊裴元齊已經伏誅,皇後娘娘與公主大可安心。”

  景陽睜大了眼,滿是詫異,“他已經死了?那我皇兄呢,我皇兄贏了是吧?”

  謝綸頷首,笑道,“太子是天命所歸。”

  “太好了!”景陽一顆心總算放鬆下來,臉上滿是喜色,急忙問著,“那我皇兄呢?他這會兒在哪,我要去跟他道賀!”

  謝綸答道,“太子命臣來東宮接應皇後娘娘與公主,他出宮去接太子妃了。”

  崔皇後和景陽皆是一驚,“太子妃?”

  謝綸點點頭,“太子妃就在城外五十裏的鬆陽驛站。”

  景陽麵露疑惑,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嘟囔道,“這奇怪了,皇嫂不是在揚州養病麽,你又說皇兄去隴西找你借兵,一南一北的……”

  崔皇後是知道背後實情的,抬手理了一下景陽的鬢發,淡淡道,“好了,你皇兄把太子妃接回來是件好事。現下宮中總算安穩下來,你也好幾日沒睡好了,先回宮洗漱歇息吧。”

  謝綸拱手道,“臣送公主。”

  景陽愣了愣,對他道,“不用麻煩你,後宮內苑外男不能隨意走動,我自己回去就行。”

  謝綸麵不改色,隻一雙黑眸定定的看向她,輕聲道,“從此出門,一路上還有許多屍體沒來得及收拾,唯恐屍首形狀可怖嚇著公主……”

  景陽的表情一下子僵了,一想到出門走兩步就是死屍,她咽了咽口水,忙道,“那……那你送送我吧。”

  謝綸揚唇輕笑,“臣遵命。”

  ……

  日頭高懸,將大地照的明亮,積雪靜悄悄的消融,顯露出一地狼藉。

  一輛輛載滿屍首的板車從宮門運去亂葬崗,大冬日裏野狗們也得以飽餐一頓。

  內侍們井然有序的打掃著兵亂後的皇宮,一盆盆水將凝固的鮮血衝盡,就連地磚裏的血跡也擦得幹幹淨淨。

  在忙忙碌碌中,皇宮又漸漸變成那莊嚴肅穆、華麗輝煌的模樣。

  .......

  鬆陽驛內,顧沅在屋裏坐了一整天。

  從天還沒亮謝綸帶兵離開開始,她便一直清醒著,睡也睡不著,一顆心恨不得跟著飛去長安城,總好過一個人在這提心吊膽。

  “主子,奴婢扶您出去走走吧?”小春彎腰道。

  “不了,懶得動。”

  顧沅搖頭,又看了眼窗外,隻見遠方的天布滿彩霞,宛若打翻了胭脂碟,色彩斑斕,穠麗又熱烈。那一輪明亮的太陽逐漸下降,由明亮的金色變成暖融融的橘紅色,與連綿起伏的群山形成一幅唯美的畫卷。

  她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小春答道,“已經過了申時。”

  顧沅輕抿唇瓣,小聲感歎了一句,“真快,一天就過去了。”又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針線,繡了一整天,正兒八經卻沒繡多少,她總是忍不住分神。

  她一會兒想,謝綸帶了那麽多兵過去,他們應該會贏吧?可這都一天過去了,怎的還沒半點消息傳來?難道還沒打完?

  過一會兒又想,應當打完了罷,五皇子就算再能耐,手上統共也就那麽些兵力,小小長安城哪裏夠他們打個兩三天。那邊之所以還沒消息來,或許是裴元徹還有許多重要事情處理,暫時無暇顧及她這邊。

  胡思亂想了半晌,她輕搖了下腦袋,試圖集中精神去將手中的小帽子繡完。

  針還沒落兩下,忽的,她聽到一陣馬蹄聲。

  她一怔,旋即又輕輕的“啊”了一聲。

  小春忙看去,緊張的問,“主子您怎麽了?”

  顧沅瞥了一眼食指指腹上冒出的小血珠,搖頭輕聲道,“不小心紮了一下,無礙。”

  她放下手中針線,伸長脖子朝窗外看去,“小春,你有聽到馬蹄聲麽?是不是有人來了?”

  “奴婢去看看。”

  小春快步走到靠路邊的窗戶,踮起腳往外看了看,當看到遠處趕來的一隊騎兵時,眼前一亮,語氣中也透著歡喜,“主子,是有人來了!看那樣子,是太子爺的兵將!”

  聽到這話,顧沅心跳驀得快了兩拍,可很快就平靜下來,垂下眼眸,淡淡的“哦”了一聲。

  他贏了就成。

  隻要是他上位,永平候府和張家、盧家、文家,都能平平安安的,若換做五皇子上位,這幾家都要遭殃。

  耳聽得那馬蹄聲越來越近,顧沅伸手摸了摸肚子,精致的眉眼間滿是溫軟,輕聲道,“小家夥,咱們要回去了。你記住,長安是咱們的家,那兒有你的外祖父、外祖母、還有你舅父、舅母,還有你的兩位姨姨,他們要是見著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就算跑得再遠,她生於長安、長於長安,對長安的感情是其他地方無可比擬的。

  一想到再過不久就能回去見到家人,顧沅情緒激動,心口也湧動著一陣暖意。

  不多時,門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顧沅眉心微動,她一邊穿鞋起身,一邊想著,或許這個時候她應該跟他說兩句祝賀的話?怎麽說他登上皇位,對她也是利大於弊的。

  她正斟酌著恭賀的詞匯,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冷風灌進來。

  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闊步走了過來,踩在木地板上哢嚓哢嚓作響。

  顧沅緩緩站起身來,抬眼朝著門外看去,當看到來人時,她整個人怔在原地,大腦有一瞬間空白。

  “沅沅!”

  來人一身鎧甲,風塵仆仆,並不是裴元徹,而是半年未見的顧渠。

  伴隨著這一聲喚,顧沅也怔怔的回過神來,不知為何她心底劃過一抹失落,隨後才是無邊的歡喜。

  看著自家兄長熟悉又親切的臉龐,顧沅鼻子一酸,眼眶也紅了,快步走過去,哽咽著喚道,“哥哥!”

  顧渠上下打量了一番妹妹,她挽著墜馬髻,穿著件玉蘭色長襖,臉蛋兒似乎圓了些,氣色瞧著不錯,也不知是不是有身孕的緣故,她的氣質看起來比之前成熟不少,給人的感覺也愈發端莊大氣。

  視線落在她隆起的腹部,顧渠摸了摸鼻子,笑道,“這就是我大外甥吧!好家夥,之前雖然聽顧風說過你有身孕了,但乍一看到你這個樣子,為兄還有些怪不適應的。”

  顧沅含著淚,笑道,“是,已經六個月了。”

  頓了頓,她又往他身後望了望,輕聲問,“哥哥,怎麽是你來接我了?”

  說到這裏,顧渠的表情一僵。

  顧沅見他神色,以為他誤會了,忙解釋道,“哥哥來接我,我自是很歡喜的。”

  顧渠點點頭,神色依舊沉重,扯了下嘴角,“是太子殿下派我來接你的。”

  顧沅輕輕的哦了一聲,長睫微垂,遮住眼底的情緒,“他這會兒應該很忙吧。”

  須臾,她又揚起笑臉,笑吟吟的對顧渠道,“你來接我再好不過了,我可想你了,還想父親母親,他們一切可好?你一路過來也辛苦,咱們先坐著喝杯茶歇一歇再出發。”

  她往榻邊走去,又叫小春小冬去沏茶。

  轉頭見顧渠還站在原地,顧沅笑道,“哥哥還站著作甚,過來坐吧。”

  見妹妹眉眼含笑,顧渠卻笑不出來,站在原地,腳步猶如千斤重一般。

  “哥哥?”顧沅瞧出些不對勁來,兩道柳眉蹙起,疑惑道,“你這是怎麽了?”

  顧渠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上前,皮笑肉不笑道,“沒,沒事。”

  他在她對麵坐下,不一會兒,小春小冬就捧了糕點茶水進來。

  顧沅給他沏茶,又問他家中的情況。

  顧渠似有心事,隻言簡意賅的說了句“都好”,端起茶杯就往嘴裏送。

  “茶還燙的!”顧沅驚呼。

  “咳咳咳……”

  顧渠連忙朝地呸了兩聲,舌頭燙的發紅,眉頭擰得更緊了。

  顧沅立刻遞了塊帕子過去,又讓小春去弄涼水來。

  “沒事沒事。”顧渠窘迫的擺擺手。

  顧沅眸光沉靜,直勾勾的看向他,“哥哥,你怎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可別瞞著我。”

  聞言,顧渠目光有些閃躲。

  顧沅見狀,心裏咯噔一下,俯身上前,緊張道,“到底怎麽了?”

  顧渠呼吸粗重,手握成拳,糾結了好半晌,最終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粗聲粗氣道,“不管了,這事我瞞不住,這叫我怎麽瞞著你!抗旨不遵就抗旨不遵吧,我也認了!”

  顧沅一頭霧水,雙手捏緊了桌邊。

  顧渠迎上她的目光,板著一張臉,神色極其肅穆,又帶著幾分不忍,“沅沅,你…你做好心理準備……這事,太子殿下讓我瞞著你的……”

  “瞞著我?”顧沅蹙眉,“他又想做什麽?難道是父親母親出事了?”

  “不是。”

  顧渠搖頭,語氣沉重,艱難開口,“是太子……他受了重傷。太子本來是要出城接你的,哪知五皇子的餘黨賊心不死,竟然朝著咱們府上來了。那支箭本來是朝著父親來的,可殿下他竟然……竟然替父親擋下了這一箭。”

  麵對顧沅震驚的眼神,顧渠滿臉慚愧,緊握的拳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恨恨道,“我沒用,我愧為人子,我當時離得太遠,一時趕不及。殿下,殿下他千金之軀,卻能這般……我們顧家欠他一個大恩!”

  顧渠一閉上眼,腦中就忍不住浮現那驚險的場景。

  太子生生挨了一箭,鮮血染紅了甲胄,倒地後,臉色慘白慘白的,卻還不忘交代他,“太子妃還在驛站等著孤接她,你去接她,別讓她擔心太久。還有,別跟她說孤受傷的事,沒得影響她的心情……把她接到侯府住,想辦法瞞著她……”

  想到那場景,顧渠眼眶也不禁酸脹,滿腹慚愧。

  他表情凝重的看向顧沅,語氣哀戚,“他還說,他答應你會護住你想護的人,他沒食言。”

  顧沅心頭猛然一震,手腕顫抖,杯盞中的茶水傾灑出一些。

  稍燙的茶水落在指尖,她的喉嚨有些發緊,胸口也一陣發悶。周遭的一切好像都靜止了,耳邊隻重複著那一句“他沒食言”。

  恍惚間,她想起幾日前裴元徹離開時的場景——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她,“你別怕,孤會留下充足的精兵保護你。”

  她說她不怕。

  他依舊看著她,似是再等她說些什麽。

  她知道他在期待些什麽,可她沒說,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失落,末了,語帶無奈的說,“你放心,孤會護著永平侯府,還有你關心的雲忠伯府和禦史府……”

  她想護住的,他都護住了。

  就因為她沒有對他說一句“你也要保重,平安歸來”,他便這般不顧性命麽?

  他是不是還沾沾自喜,覺得他沒食言。

  沒食言,哪裏沒食言?他不是說了,要她等著,他會親自迎她回去的麽。

  騙子,騙子。

  強裝鎮定的將茶杯放好,她抬頭看向顧渠,雖盡量保持著平靜,可嗓音依舊帶著掩飾不住的顫音,“那一箭…很嚴重麽?”

  顧渠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扭過臉,嗓音低啞,“箭雖傷在腹部,可……箭上有劇毒。”

  劇毒。

  顧沅怔住,臉上的淡定表情再也繃不住。

  一時間,一種極其複雜又強烈的情緒湧遍全身,胸口像是壓了無數巨石般,悶的她快喘不過氣來,她隻得用力而急促的呼吸著。

  屋內變得格外安靜,隻有窗外寒風呼嘯聲。

  倏然,她猛地站起身來,死死地咬著唇,眼眶泛紅,“回去,立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