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3992
  長安城, 東宮紫宸殿。

  聽著外頭震天響的動靜,景陽麵帶憂色, 來回踱步, 手中的帕子都被她擰得皺巴巴的。

  坐在黃花梨圓腿圈椅上的崔皇後抬手捏了捏眉心,終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別走了, 晃得本宮眼暈。”

  景陽腳步停下, 兩道眉蹙著,一臉焦急道, “母後, 我擔心皇兄, 這外頭怎麽還在打?”

  說到這, 她跺了跺腳, 眼眶泛著紅, 咬牙道,“都怪五皇兄那個狼心狗肺的,還有嘉貴妃那惡毒的女人!父皇平日對他們母子那麽好, 他們竟然害了父皇, 還妄圖矯詔篡位!實在是可恨!”

  雖說景陽未曾從順濟帝那裏得到過多少父愛, 可怎麽說順濟帝也是她的父皇, 現在父皇死了, 她還是忍不住落了幾滴眼淚。

  崔皇後倒沒多傷心, 除了最開始聽到順濟帝暴斃的消息時有一瞬的震驚, 等冷靜下來,便立刻分析起當前的局勢來……

  且說三天前的傍晚,嘉貴妃照往常陪著順濟帝用膳, 忽然, 順濟帝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皇帝病危,各府皇子得知消息,皆以最快的速度趕入宮禁。

  然而,等眾人趕到時,就見嘉貴妃拿著一封聖旨,麵容哀戚的從殿內走出,含淚宣告皇帝龍馭賓天的消息。

  一時間,殿內的諸位妃嬪、皇子、公主,或真情或假意,皆哭作一團。

  那淒涼的哭聲響徹紫宸宮。

  待眾人平靜下來,嘉貴妃緩緩展開手中聖旨,宣讀起來——

  大意是太子裴元徹恣意妄為,行事荒誕,不堪大任,現廢黜太子之位,傳位於五皇子裴元齊。

  此聖旨一出,一片嘩然。

  遲一步趕來的崔皇後還未提出反對意見,二皇子和三皇子就先坐不住了,紛紛跳出來質疑這封聖旨的真實性。

  “臨時廢黜太子,改立五弟,未免太過倉促!”

  “就是,而且父皇臨走之前,一直是嘉貴妃你在旁陪同,誰知道這封聖旨是不是你逼著父皇寫的?”

  場麵很快變得混亂起來,幾位皇子起身便去搶嘉貴妃手中的聖旨,你爭我奪,好不熱鬧。

  這時,順濟帝身旁的大太監李平“噗通”一聲跪下,涕泗橫流道,“陛下死的蹊蹺啊!明明昨兒個太醫還請過平安脈,說陛下龍體安康,怎麽今晚用個膳,就突然吐血昏迷了?皇後娘娘,二殿下、三殿下,還請你們查清真相,讓陛下在天之靈得到安息啊。”

  他突然來這麽一出,直接將殿內的矛盾推到了極致。

  崔皇後冷聲命人控製住嘉貴妃和五皇子,請禦醫查驗晚膳,又派人去搜嘉貴妃的宮殿。

  一番折騰,晚膳裏雖未查出毒-物,但順濟帝的確是中毒之相,且嘉貴妃宮中也搜出一瓶無色無味的毒-藥。

  證據不算充分,嘉貴妃也一直喊冤枉,但為著大局考慮,崔皇後還是暫且將嘉貴妃和五皇子關押。

  二皇子和三皇子各懷鬼胎,說是出宮安排府中事務,實際暗中聯係各自勢力——

  如今五皇子被抓,太子在外未歸,朝中不可一日無人主事,這便是他們最好的機會。

  短短一夜功夫,長安城的氛圍就變得緊張壓抑,再無半點新年的餘韻喜慶。

  皚皚白雪落滿屋簷,各家各戶門前也掛滿白皤,長安城內上下一白,素淨的宛若琉璃世界。

  然而這份純淨的白並未持續多久,就潑上了鮮紅的血。

  第一晚,二皇子和三皇子為了皇位爭執不下,朝堂上下一片紛亂。

  第二晚,五皇子帶兵殺入皇宮,手刃二皇子和三皇子,入住紫宸宮,宣告稱帝。

  他本想殺了崔皇後和景陽,心腹連忙阻攔。

  五皇子殺紅了眼,握著龍椅的扶手飄飄然,“那崔氏賤婦誣蔑朕與太後,朕豈能容她?還有那景陽……景陽倒是能留著,朕那好四哥最是心疼他這個妹妹了。隻要景陽在朕手中,諒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心腹苦口婆心的勸道,“陛下切莫再動殺心,外界已經在傳你弑父殺兄,得位不正,若您此時再殺了正宮嫡母和公主,且不說後世史書如何記載,就是天下百姓都會詬病此事,民心難聚啊。”

  聞言,五皇子這才按下殺心,躺在紫宸宮的龍床上睡了個皇帝覺。

  不料第三晚,太子領兵回城,殺入皇宮。

  ……

  思緒回轉,崔皇後看著身旁的景陽,麵容冷靜的說道,“你皇兄既能安排人將咱們接到東宮來,肯定早有布置,咱們就等著吧……”

  景陽強壓著擔憂坐下,“可皇兄他哪來那麽多兵啊?他能打得過裴元齊麽?”

  崔皇後抿唇,撥動著腕間的南紅瑪瑙珠串,長眉緊蹙。

  說實話,一開始得知裴元徹撇下一切離開長安的消息,她的確氣的不輕,覺得他為了一個女子便將江山皇位視為兒戲,實在是愚蠢至極!

  除夕前後這段時間,她沒有一日不是在緊張忐忑中度過,生怕他回來晚了,給了其他皇子可乘之機。以至於她明明巴不得順濟帝早點去死,都跑去燒香拜佛請求順濟帝能多活幾日,起碼拖到裴元徹回長安再死。

  之後,便是短短三日內,順濟帝暴斃,皇子間廝殺,朝堂後宮亂成一團……偏生這時,太子就帶兵回來了。

  說早不早,說晚倒也不晚——

  這幾日的事就像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在推著一切前進,崔皇後越想越不對勁,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裴元徹在後頭搞鬼?

  這念頭甫一冒出,她自己都驚了一跳,若這些都是裴元徹的算計,那他的城府與心機未免也太深。

  抬頭盯著遠方冒著火光與黑煙的天,崔皇後暗暗捏緊了手指,他心機深也罷,隻要他能坐穩皇位,太後之位就是她的!

  幾道宮牆之外,正是哭聲震天,哀聲不絕,屍橫遍地。

  夜裏的雪越下越大,屍體剛倒下沒多久,很快就被積了一層雪,恰好遮蓋住死前的慘樣。

  一開始兩方還勢均力敵,彼此廝殺著。

  直到裴元徹一身寒光淩淩的銀色鎧甲,腰佩弓箭,手持長劍,眉眼冷峻,周身氣勢凜冽,宛若天神降世般。

  他高舉長劍,鳳眸眯起,揚聲道,“眾將士們,殺一人賞百兩,斬三首爵一級,給孤殺!”

  “殺!殺!殺!”

  刹那間,眾兵將氣勢一震,喊聲嶽撼山崩,震耳欲聾。

  兵刃相接,刀光劍影,冰冷呼嘯的寒風裏彌漫著濃濃的鮮血氣味。殺人也如砍瓜切菜般,血色與火光交相輝映,將白雪堆砌的琉璃世界染成一片鮮豔的紅。

  場麵一團混亂,不多時,漆黑的天空一點一點亮了。

  曙光乍現,從那高大的朱紅色長門照進去,宏偉威嚴的金龍殿中央,那把龍椅在晨光中泛著耀眼璀璨的光,靜候著它的新主人。

  ……

  熬了整整一夜,崔皇後和景陽的臉上滿是憔悴,她們不敢睡,也睡不著,幹坐在椅子上,腰間還別著匕首,以防最糟糕的情況。

  紫霄殿的大門緊鎖著,宮人們也都煎熬著,等著外頭的動靜消停。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極大的動靜,像是天裂開了一道口子般響亮。

  崔皇後猛地睜開眼睛,唇瓣發裂,雙臂撐著圈椅扶手就要起身,動作急了,她眼前一陣眩暈險些摔倒,還好景陽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她,“母後,您慢些。”

  “這外頭是……是你皇兄勝了吧?”崔皇後啞聲問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

  景陽心裏也忐忑不安,她長這麽大,雖說沒爹疼沒娘愛,但有哥哥寵著,也算無憂無慮快快樂樂過了這些年。她做夢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遇到宮變,而且二皇兄和三皇兄死的時候,她就站在不遠處親眼瞧見了,她真的嚇都要嚇死了!

  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雖彼此厭惡,但真正死在眼前,卻是另外一種感受。

  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所謂的“皇家無情”,到底有多麽無情。

  沉默片刻,景陽鼓起勇氣道,“要不,我出去看看?”

  崔皇後一把拉住她的手,“別,別去,還是在屋裏待著。”

  景陽咬唇,還想再說,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轟隆”撞門聲,隨後便是一陣混亂的腳步聲,以及宮人們驚慌呼喊的聲音。

  屋內倆人登時臉色大變。

  若是太子的兵進來了,東宮的宮人們不會這樣慌亂!

  所以外頭是五皇子的兵?

  景陽睜大了眼睛,滿臉驚惶,手足無措的看向崔皇後,“怎麽辦,有兵將進來了!”

  “躲起來!快,景陽,你跟我來。”

  崔皇後強行保持著鎮定,一把拉著景陽的手,就往內室跑去。

  景陽傻愣愣的由著崔皇後拉著,崔皇後慌張的目光在內室打量著——

  床下,太淺。櫃子,太明顯。跳窗,來不及,出去沒準就被逮住。

  “這裏,這個箱子小,你快進去。”

  崔皇後拉著景陽走到靠牆的一個箱子旁,打開,裏頭裝著一堆書簡。

  “母後,您呢?”

  “你別管我,我是皇後,若真是裴元齊勝了,他一時半會兒也不敢殺我。你不一樣,他要不就抓了你當人質,要不就殺了你泄憤,你先躲起來!”

  景陽看向她,眸有淚光,“母後……”

  這一聲母後,或許是這些年來,最真情實意的一句。

  崔皇後心頭驀得觸動,卻也清楚此刻不是煽情的時候,立馬從衣櫃中抱了一堆衣袍遮在她身上,低聲說了句“別出聲”,便將箱子給合上。

  景陽抱著膝蓋蜷縮在箱子裏,箱子裏滿是書簡的墨味,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她今年還不到十五歲,哪裏經曆過這樣的事,心裏怕得要命,身子都發著抖。

  她將臉埋在雙膝之間,淚水無聲從臉頰滑落,浸潤了錦裙。

  皇兄敗了麽?不,皇兄怎麽會敗呢。

  那皇兄現在怎麽樣了?裴元齊那個畜生會不會像對二皇兄和三皇兄一樣,殺了皇兄?

  景陽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二皇子和三皇子死前的場景來。

  他們一個是被刀砍斷了脖子,脖子太硬,一刀砍不斷,倒下去的時候,還連著些筋和皮。一個是被一刀刺進肚子,血流如注,腸子嘩啦啦流了一地......

  那樣血腥可怖的場景,光是想想她就止不住渾身發顫,背後也是一層冷汗。

  耳聽得箱子外響起一陣混亂腳步聲,景陽緊緊咬著唇,強忍著淚花,一顆心也緊緊揪起。

  “皇兄,皇兄你在哪裏啊,我好怕...你千萬不要有事,我還等你回來......”她無聲呢喃。

  倏然,一陣腳步聲朝她這邊走來。

  一步、兩步,越來越近,最後,停了下來。

  景陽伸手捂著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心髒咚咚咚跳得飛快。

  不要,不要發現她。

  然而下一刻,箱子就被人掀開,一隻手將她身上遮著的衣袍拿走,她完全暴露,明亮的光線照了進來。

  窺見光明,景陽卻如墜入深淵,渾身血液仿佛凍住般。

  尤其是眼前這人的銀甲和袍擺上還沾著未幹的鮮血,徐徐往下流......

  景陽麵色頓時又白了幾分,發髻淩亂著,烏黑的眼眸籠著一層霧氣,動作僵硬地抬起頭,視線一點點往上。

  泛著寒光的銀甲,金銀錯的燮帶,蟒紋護心鏡,鋒利的喉結,還有那張清雋英俊的臉龐。

  刹那間,景陽怔住,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兩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兒,一顫,直直掉了下來。

  逆光之處,那英俊矜貴的男子眉梢微挑,朝她伸出手——

  “找到你了,臣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