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3304
  連著下了兩個月的雪, 十二月的肅州城一片銀裝素裹。

  城裏城外都為新年忙活著,主街兩旁的鋪子掛上紅彤彤的燈籠, 賣桃符、門神畫、爆竹的攤前熱鬧非凡, 坊市裏也擠滿了買賣年貨的百姓,大都穿著鼓鼓囊囊的襖子,臉頰鼻子凍得通紅, 一開口說話嘴裏直冒白煙。

  城東, 一座兩進兩出的院落門口,緩緩停下兩輛滿載年貨的板車。

  “小春, 小冬, 快出來搭把手——”

  雜役虎子一邊卸貨, 一邊朝院門裏喊著。

  很快裏頭就傳來兩道脆生生的應聲, “來了來了。”

  倆穿著水綠色襖子的小丫鬟一前一後跑了出來, 見著這兩大板車, 驚歎一聲,“這麽多東西啊。”

  “都是按夫人給的單子采買的,還有一輛車在後頭, 顧管家趕著呢, 估計過會兒就到, 放得都是夫人新做的衣裳, 還有些緞子啥的。這會兒夫人在屋裏歇著吧?”

  “剛伺候夫人喝過安胎藥, 她去歇了。”丫鬟小春看了眼天色, “估摸要睡到用夕食時才醒。”

  “那你們正好閑著, 幫我一起搬,改日我給你們倆買糖吃。”虎子笑道。

  “瞧你說的,你不給我們買糖吃, 我們哪就不幫你了?”

  “是是是, 兩位好姐姐,咱們快搬,好把地兒騰出來給顧管家,他那車上的年貨才叫多呢。”

  三人邊齊心合力搬著東西,一邊聊著些閑話。

  一會兒說起今晚廚房的王媽做了什麽吃的,一會兒又說年後夫人打算請一個穩婆住進來陪產,聊著聊著,又說起明日夫人要去普渡寺上香祈福的事。

  小春抱著一筐蔬菜往裏走,“夫人打算去寺裏供兩盞長明燈,也不知道是給誰供的。”

  小冬各提著兩籃子鮮果,接話道,“還能給誰供,當然是咱們早逝的主君呀。唉,說來也可憐,夫人這般年輕美貌就當了寡婦……”

  虎子扛著半扇豬肉,吭哧吭哧喘著氣,還不忘插話,“一盞是給主君供,那另一盞呢?”

  小春和小冬麵麵相覷,也答不出來。

  她們與虎子都是兩個月前被夫人從牙行買來的,對主家的了解並不多。

  她們所知道的,大都是夫人主動告知的。

  比如夫人與顧管家也是新來肅州定居的,再比如,夫人本是長安人,十四歲嫁給個洛陽商戶為妻,夫妻恩愛五載,鶼鰈情深,不曾想那商人去西域采買,路上遭了匪徒,一命嗚呼。

  亡夫的兄弟鬧著分家產,婆母以她嫁入家門多年無所出,一紙休書將她趕了出來。

  多虧亡夫生前就有防備,藏了筆豐厚的私產在顧管家那。顧管家忠誠可信,見夫人落難,將那筆私產給了夫人,又聽夫人要來肅州,便一路護送。

  行至途中,夫人發現她懷了亡夫的遺腹子,感念往日夫妻恩愛情深,她決心留下孩子,單獨將孩子撫養長大。

  初次聽到這個故事時,小春、小冬、虎子都偷偷紅了眼眶,隻覺得夫人人美心善,為何卻命運多舛,遭受這些罪過。

  衙門管理戶籍的書吏聽到這個故事時,也感歎於她的忠貞與堅強,不動聲色收過二十兩的孝敬銀子,不到三日便給了她一封蓋了官府大印的新戶籍。

  拿著新身份的顧沅從衙門出來時,看著西北遼闊高遠的天空,黑亮的眸中浮現一絲由衷的喜悅。

  她有戶籍了。

  以後,她不再是長安顧氏,而是肅州趙氏。

  且說回這邊,虎子三人剛搬完兩輛板車,顧風就趕著一輛馬車回來了。

  他穿著一件輕便的墨黑色長襖,頭上戴著頂羊皮帽子,剃去一把絡腮胡子後,端正的五官就顯露出來,年輕又精神,頗惹女人注目。

  隻是他時刻冷著一張臉,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剛搬來那會兒,隔壁家的大姑娘還拐彎抹角的朝他示過好,可後來某日,她看到顧風赤著膀子劈柴,一根柴火愣是被他劈出砍人的氣勢,頓時嚇得不敢再來。

  再後來,也不知道是怎麽傳的,傳著傳著,顧風的身份就從管家變成了“以前當過土匪”、“以前當過兵殺過人的”、“以前在賭坊當打手的”……

  對這些閑言碎語,顧風渾不在意。反正殺人這事,他的確幹過,還幹過不少。

  隻是顧沅有些擔憂,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要再傳下去,以後顧風還能討到媳婦麽?

  “這是夫人要的妝奩,你們倆一起抬,小心點,別磕壞。”

  顧風穩穩地捧著個朱漆戧金蓮瓣形花卉紋奩,放在了兩個小丫鬟手中,又轉身去馬車裏拖出一個沉重的樟木箱子。

  “虎子過來,這箱子你搬進西廂房。”

  “好嘞!”虎子麻溜的湊了過來,別看他隻有十六歲,卻已具備西北漢子高大結實的體魄。

  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雙手摩擦兩下,他就將那口大箱子搬了起來。

  院子裏忙碌著,正房寢屋內一片安靜。

  秋香色繡纏枝石榴紋的幔帳垂下,將明亮的光線遮擋在外。

  顧沅又做噩夢了。

  她夢到裴元徹當了皇帝,再沒人能左右他,他肆無忌憚的帶著精兵追捕她。

  她跑啊跑,卻怎麽都跑不出他的視線。

  他居高臨下睥睨著她,目光銳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還能跑到哪裏去?回來吧,乖乖當朕的皇後。”

  他朝她伸出手,那手掌越變越大,像是一座山朝她滅頂壓來。

  “不要!”

  她猛地睜開雙眼,額上是細密的冷汗,胸腔裏是瘋狂跳動的心髒。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手下意識的撫上不再平坦的腹部。

  “沒事的,是阿娘自己嚇自己。”

  她輕輕的呢喃著,不知是在安慰肚子裏的孩子,還是在安慰她自己。

  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她半掀開簾子,懶懶的朝外喚了兩聲。

  很快,小春擦著手走了進來,笑眉笑眼道,“夫人怎麽這麽早就醒了?是我們外麵動靜太大,吵到您了麽。”

  顧沅拿了件月白綾緞長襖披上,穿鞋起身,漫不經心的問,“是顧風和虎子買年貨回來了?”

  “是啊,買了好多東西呢,還買了半扇豬,王媽說待會兒就用鹽醃了,風幹做臘腸吃。先前醃製的那些臘魚都曬好了,正好騰出一片空位來。”

  小春扶著顧沅到菱花鏡前,替她梳著頭,小嘴叭叭叭的沒停過,不是誇她頭發如緞子順滑,就誇她肌膚賽霜雪。

  之前倆丫鬟還有些不理解,為何夫人明明長得這般好看,可每次出門,都要刻意將臉塗得黑黃,一下子就變得黯淡粗糙許多。若她們長得跟夫人這般美麗,肯定恨不得日日照鏡子,睡覺也抱著鏡子。

  後來還是王媽說,寡婦門前的是非本就多,夫人若不藏著遮著,還能過安生日子麽?

  小春小冬及虎子這才恍然,同時也暗下決定:

  夫人待他們恩重如山,衝著這份恩情,也為了以後的安生日子,他們也都要護著夫人,絕不往外亂說一個字。

  頭發梳好後,小冬也走了進來,一見到顧沅就笑,“夫人,您要買的料子都在西廂房放著呢,那些料子可好看了,有幾匹給小主子做小衣裳肯定好看!奴婢扶您過去看看?”

  顧沅淺淺一笑,柔聲道,“好。”

  來肅州兩個月,她很少出門,一是心中還有些不安定,害怕出門會暴露身份。二是這天寒地凍的,她又懷著孕,身子越發的憊懶,更不願出門。

  反正有什麽事情,交給顧風和虎子去辦,保管妥妥帖帖。

  白日裏若是出了太陽,她就在院子裏散散步,看王媽和小春小冬她們開墾後院,種花、種菜、種果樹。

  若是下雪,她就窩在屋裏看看書,練練字,或是烤著火,聽王媽她們講些家長裏短的趣事,別有一番樂趣。

  到了夜裏,用過飯,算一會兒賬,她就早早歇息。

  這樣的日子雖平淡,卻充實、自在。

  她可以按照她的意願,挑她順眼的奴仆,將院子裝點成她喜歡的樣子,想看書就看書,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她的一切都由著她自己來掌控,而不是被別人掌控著。

  西廂房裏,小冬和小春倆人獻寶似的,拿起每匹料子給顧沅看。

  “夫人,這天水碧做成十二幅湘裙好看,一定很襯您的膚色。”

  “這件素色薄棉緞也不錯,又軟又滑,給小主子做貼身的小衣裳再合適不過了。”

  “這匹月華錦這麽鮮亮,可以用來做小帽子。若五個月後,夫人誕下個小郎君的話,咱就繡隻麒麟,若是小姑娘,就繡朵牡丹花,戴在頭上肯定漂亮極了。”

  顧沅見她們興致勃勃說著,黑眸也彎起,精致的眉眼間泛起溫柔的笑。

  手覆在微微凸起得腹上,她默默對肚子裏的孩子說:小乖乖,大家都很期待你的到來呀。

  像是聽懂她的話一般,掌心忽然感到一下輕輕的動靜。

  顧沅一怔,旋即,眸中滿是驚喜,流光溢彩,“你聽見我的話了?”

  小春和小冬還以為夫人是跟她們說話,剛要答,就見夫人垂著眼眸,一臉愛意。

  “夫人,您……”

  “它剛才動了一下。”顧沅笑盈盈與她們解釋。

  “動了?哇!”

  倆丫鬟一起湊到顧沅身旁,滿臉喜色,“肯定是小主子聽到有新衣服和新帽子,也歡喜呢!”

  因著這第一次胎動,氣氛愈發溫馨。

  屋外冰天雪地,屋內卻是暖意融融,笑聲不斷。

  當晚,昏黃燭光下,顧沅在冊子記上一筆——

  長昭十八年臘月初十,吾兒初次胎動,吾心歡喜,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