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4332
  一陣微涼的秋風拂過, 文明晏在顧沅與顧風麵前站定。

  他站定腳步,拱手道, “冒昧攔下兩位, 還請原諒。”

  顧沅不說話,退了一步,躲在顧風身後。

  顧風挺直了腰背, 看著文明晏, 粗著嗓子道,“不知縣令老爺特地趕上來, 有何貴幹?”

  文明晏打量著顧風, 見他器宇軒昂, 氣質不俗, 愈發的欣賞, 態度也更為客氣, “剛才多虧了兄台的指點,不然那獻祭之事也不會那樣簡單的解決,不知兄台如何稱呼?聽你口音, 你不是本地人?”

  “縣令老爺不必客氣, 草民隻是看不慣那妖道草菅人命, 所以才支了個招, 小事而已, 不必放在心上。”顧風拱了拱手, 擺出一副不願意多談的態度, “草民與內子隻是路過此地瞧個熱鬧,姓名不值一提。”

  文明晏見他這般生硬抗拒,略感窘迫, 緩了緩, 客氣解釋道,“兄台別誤會,我追上來隻是想表達一下謝意,若是可以的話,還想請你喝一杯薄酒。”

  顧風道,“縣令客氣,酒就不喝了,內子不讓我喝酒。”

  感受到文明晏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的顧沅,“……”把頭埋得更低了。

  文明晏本來隻隨意瞥一眼,可看她那低頭的模樣,還有那身量體型,不由得一陣恍惚。

  這婦人低頭的一瞬,好似有幾分沅妹妹的影子。

  這般念頭剛冒出,又立刻被他按下去了。

  這粗布荊釵的婦人怎麽可能是沅妹妹,太子前不久不是從江南回長安了麽,那沅妹妹現下應該在東宮裏吧。

  顧風見他這般打量,滿臉防備的擋在了顧沅身前,阻隔他的視線。

  文明晏也察覺到自己失禮,麵露慚愧,咳了一聲,“既然……既然兄台不喝酒,那就算了。我也不打擾了,先告辭。”

  顧風低低的嗯了一聲。

  文明晏那邊重新上馬。

  顧風與顧沅退到路邊,還沒走兩步,又聽後頭傳來文明晏的聲音,“兄台,我看嫂夫人走得費勁,此處距離鎮裏還有一刻鍾,正好我也要回鎮中,不如讓她上馬坐著?”

  顧沅背脊一僵,旋即心頭一陣無奈,她一直知道文明晏是個古道熱腸的,但也不必如此古道熱腸吧!

  一時間她都有些懷疑,是不是文明晏認出她了?還是他現在當了父母官,就變得如此親近百姓,接地氣了?

  緩了緩心神,她扯了下顧風的袖子,朝他輕搖了下頭。

  顧風遲疑片刻,低聲道,“姑娘,其實有馬坐挺好的,你今日走太多路了。”

  顧沅低低道,“不用,真的不用,咱還是趕緊走。”

  見她堅持,顧風也不好再說,轉過身,朝文明晏揚聲道,“多謝縣令老爺,但不敢有勞,左右還剩一小段路,走回去也是一樣的。”

  文明晏卻不語。

  他牽著馬,快步走了過來。

  他的視線定定的落在那道纖瘦的背影,待走近後,他看到略顯昏黃的陽光下,那婦人小巧的右耳上,有兩個小洞。

  一個是耳洞,另一個,是個淡淡的褐色小痣。

  文明晏眉頭微微蹙起,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不知嫂夫人是哪裏人士?”

  顧沅心裏咯噔一下,還是沒回頭。

  顧風頗為不耐煩的說,“我們是洛陽來的。”

  文明晏定定看向他,疑惑道,“洛陽?可我聽兄台的口音,更像是長安的。”

  聽到這話,顧沅睫毛顫了顫,再次在心底歎了口氣——

  洛陽與長安的腔調雖然相似,但還是有些不同。之前哄哄江南和荊楚那邊的守將倒還成,可哪裏哄得過生在長安,又曾在洛陽求學五年的文明晏呢?

  不過文明晏這般問了,肯定是……發現了什麽。

  果不其然,當顧風解釋說曾經在長安城做過生意,文明晏立刻反問他是否去過永興坊。

  永興坊,永平侯府和文府所處之地。

  顧風的眸色頓時就暗了,下頜緊繃,渾身也湧起一陣濃濃的敵意。

  深吸了一口氣,顧沅轉過身,徐徐地抬起了頭。

  那雙烏黑清澈的眼眸定定的看向眼前這清風朗月般的男人,朱唇輕啟,緩聲道,“你是怎麽認出來的?”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文明晏的瞳孔微張大,呼吸也因著激動的情緒變得急促,又喜又驚,“沅妹妹,真的是你!”

  顧沅,“……”

  所以他剛才沒認出了麽。

  文明晏難掩喜悅,“我看你的身影很眼熟,還有你的額頭和臉型,對了,還有你右耳上那顆小痣。”

  關於這個小痣,還有一樁童年趣事。

  小時候他們一起玩,他注意到她耳朵上這褐色小痣,還以為她早早的穿了耳洞,就問她痛不痛。

  小顧沅煞有介事,表情誇張道,痛,可痛了,針紮進去的時候,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見他擔心的臉色發白,她捂著缺門牙的小嘴笑道,笨蛋文哥哥上當了,這是痣呀,我還沒到紮耳洞的年紀啦。

  是以沅妹妹的耳朵後有個小痣,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

  顧沅沒想到他竟然連這麽小的特征都記得,詫異之餘,又有些無奈,看向他溫聲道,“文哥哥,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最初的驚喜過去,文明晏也冷靜下來,轉而滿腹疑問。

  顧沅看他那擰起的濃眉,也猜到他要問些什麽,看了看這荒蕪的路,她低聲道,“走吧,邊走邊說。”

  文明晏頷首,垂下眼,見她手中捏著的竹杖和沾了泥土的布鞋,一陣心疼。

  “沅妹妹,你上馬坐,我牽著你。”

  “不必。”

  “姑娘,上馬吧。”顧風也勸道。

  他這一勸,文明晏恍然意識到還有一個人。

  而且,是個男人。

  一個高大的,年輕的男人。

  一瞬間,文明晏腦中閃過許多猜想,這男人是誰?與顧沅是什麽關係?他叫她內子?難道沅妹妹是跟這個男人私奔出來的?

  不,沅妹妹怎會做出那樣離經叛道、有違禮法之事!

  看這男人眉頭帶疤,五官冷硬,絕非善類……難道是人販子?

  文明晏看顧風,顧風也不甘示弱,毫不避諱的迎上他的目光。

  眼見著兩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對間仿佛有無聲硝煙彌漫,顧沅忙解釋道,“文哥哥,這位是我們侯府的暗衛,一路護衛我的。”

  “這樣。”

  文明晏斂眸,退了一步,朝顧風道,“多謝這位兄弟一路保護她。”

  顧風聽這話有些不樂意,麵無表情道,“我是侯府的暗衛,姑娘是我的主子,下屬護衛主子是我職責所在。”

  見他們莫名又針鋒相對了,顧沅道,“天快要黑了。”

  文明晏伸出手,“上馬。”

  顧風也伸出手,“姑娘,請上馬。”

  顧沅沒讓誰扶,一隻手抓著韁繩,踩著馬鐙,自個兒坐上去了。

  長安城馬球興盛,世家貴女大都會騎術,顧沅也不例外。

  雖然她平日裏很少騎馬,但不代表她不會。

  待她坐穩後,文明晏替她牽馬。

  顧風見他們有話要聊,自覺的慢了腳步,落了一段距離,在後頭默默跟著。

  秋景蕭瑟,荒草淒淒。

  顧沅慢悠悠的講述她逃跑的經過,語調平靜,宛若在講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你竟然從太子的眼皮下逃了出來,而且逃到這麽遠……”文明晏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在他心中,顧沅是一朵開在溫室裏的花兒,需要用最好的花盆供著,晨露滋養,悉心嗬護。她是嬌美的,尊貴的,同時也是脆弱的,吃不得半點苦,受不得半點罪。

  可現在,她穿著粗布衣衫,將昳麗嬌媚的容貌畫成這樣,拋棄身份,拋棄錦衣玉食的生活,冒著風險,背井離鄉,一路艱辛,吃盡苦頭……

  這份膽氣與堅韌,是他從前所不知的。

  “若不是因為今日這事耽誤了,我這會兒應該出了清苑縣,到下一個縣了。”顧沅故作輕鬆的笑道,雙手緊緊握著韁繩。

  聽到這話,文明晏抿了抿薄唇,斟酌片刻,他鼓起勇氣般,仰頭看向馬背上的顧沅,“沅妹妹,要不,你留下來吧。清苑縣雖然偏僻清貧,但縣城裏還挺熱鬧的,離府城也不是很遠。我雖隻是個小小的縣令,但在我治下,我能護著你……”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顧沅打斷了。

  “文哥哥,你以為我為何舍近求遠,避開府城官道,而走這崎嶇鄉路?”

  “……”

  文明晏一噎,黑眸中的光漸漸黯淡。

  “你在避開我。”他眉眼間籠著一層鬱色,很是不解,“可是為何?你不信任我,還是覺得我會給你帶來麻煩?”

  見他這樣,顧沅雖有不忍,卻還是硬下心腸,沉聲道,“我會給你帶來麻煩。”

  “沅妹妹。”

  “若是裴……太子找了過來,發現我在你這,他會殺了你。”

  顧沅說的很肯定,沒有半分猶豫。

  她太了解裴元徹了,他的占有欲強烈又瘋狂。

  文明晏神色一滯,咬了咬牙,“我不怕。”

  顧沅垂下眼,一向溫柔的桃花眼中此刻滿是冷淡,“你不怕,伯父伯母呢?你的親朋好友,你文家九族呢。”

  她身處馬背,讓她這般看人,眼白多,眼黑少,居高臨下,冷靜的過分。

  有那麽一瞬,文明晏仿佛看到了幾分太子的影子。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顧沅,不再是從前那個溫婉柔美的鄰家小妹,而是一個曾居高位、本可以成為未來皇後的女人。

  她像是九霄之上的鳳,而他,那樣的平凡,與她的距離無形中越來越遠。

  “太子,他是個瘋的。”

  顧沅輕扯嘴角,笑容苦澀,“在他心中,我是他的,就必須是他的。任何人敢碰他的所有物,都該死。”

  所以就算她逃出來,她也沒想過再找一個新的男人。

  她很清楚,誰與她扯上關係,裴元徹就能毀了誰。

  或許他舍不得殺她,卻能對別人下手,她不想冒險連累旁人。

  還好,她腹中有個孩子。

  顧沅低頭,滿懷愛意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唇邊笑意也變得柔和。

  她和孩子,兩個人也能過得好好的。

  靜默了很長一段路。

  顧沅情緒很平靜,文明晏卻陷入低穀,那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再次籠罩了他。

  就如同半年前,賜婚聖旨截下他的聘禮,他除了憤怒,卻什麽都無法改變。

  “沅妹妹,對不起。”他道。

  “你沒有對不起我,反倒是我連累你了。”

  “既然你決意離開,那就……離開吧。”

  文明晏露出個勉強的笑,神色也平靜下來,認真道,“但我不建議你去沙洲,最近戎狄有些不安分,頻頻騷擾邊境。沙洲是西域與大淵之間最大的貿易城市,若戎狄真要鬧起來,沙洲會很危險。”

  顧沅愣了愣,語氣也凝肅起來,“你何時聽到的消息?”

  文明晏道,“就前些日子,我一同窗好友寫信與我聊到此事。”

  顧沅凝眉,或許前世她在長安,山高路遠,所以她未曾聽說過邊境有騷亂的事?

  她還是怕死的,尤其肚子裏還有一個。

  略作思索,她道,“我晚上研究一下,看看有什麽別的好去處。”

  文明晏這邊已經替她想好了,“不如去肅州。”

  顧沅啊了一聲,“肅州?”

  “是,肅州是隴西府的府城,繁榮富庶,又有謝國公府二十萬大軍鎮守,地勢高險,易守難攻,就算真的打戰,肅州肯定是最後一個打起來的。”

  肅州,謝國公府。

  顧沅心頭快速盤算著,肅州的確是個不錯的地方,她先前也考慮過,但想到三年之後景陽會嫁去肅州,所以就打消了這年頭。

  如今聽文明晏這般說了,或許,能先去肅州落個腳?

  反正景陽出嫁也是三年後的事了,自己先在肅州安定,等孩子兩歲,再遷居去蜀郡……

  思忖間,幾人已然到了吳家鎮鎮口。

  文明晏想讓顧沅去他府中住,顧沅自然是拒絕的,誰知道裴元徹那多疑的,會不會派人來秦州盯著文明晏。

  顧沅從馬上下來,客客氣氣朝文明晏彎腰,“多謝縣令送民婦一程。”

  顧風也上前朝文明晏道謝。

  路人隻當這實心眼的新縣令又助人為樂了,反正他來了清苑縣,經常做這種事,不是去探望孤寡老人,就是自掏腰包給窮人買藥,縣裏的百姓已經見怪不怪了。

  有人覺得他傻,有人覺得他好,各有各的看法。

  三人就在鎮口分開了。

  看著顧沅離去的背影,文明晏垂下的手一點點收緊,眼裏有不舍,有悔恨,更多是自嘲。

  他就是個懦弱無能的廢物。

  他又一次,讓她從他身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