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3639
  從月圓到破曉, 不過短短一夜,裴元徹枯坐在桌前, 宛若熬過漫長的一生。

  滿腔的憤怒漸漸平靜下來, 他忍不住去想,她到底為何離開他?

  是他對她還不夠好?那她可以告訴他,他可以改。

  外頭三教九流, 魚龍混雜, 她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從小嬌養著長大, 金尊玉貴, 現下孤身一人逃到外頭, 萬一遇到麻煩了怎麽辦?

  她身上帶了多少銀兩, 吃得飽穿得暖麽?

  她可有改換頭麵, 那副容貌實在招人, 萬一被歹人惦記上……

  越往深處想,他心頭的擔憂越盛,甚至蓋過了最初的憤怒。

  李貴端著燕窩粥, 戰戰兢兢的走進來, 低聲勸道, “殿下, 您都熬了一夜了, 就用些吧, 不然您的身子吃不消。”

  裴元徹一把推開, 眉眼間滿是燥鬱,嗓音沙啞道,“可有線索了?”

  李貴垂著頭, 不敢說沒有, 隻惶惶道,“已經通知周邊州府,凡是持有長安戶籍和長安口音的,無論男女老幼,都會仔細盤問,驗明正身。”

  “一群酒囊飯袋,天都亮了,一個女人都找不到!”裴元徹周身的氣息瞬間又冷了幾分。

  “殿下息怒。”

  李貴跪在地上,心裏叫苦不迭,這都叫什麽事啊?一開始聽殿下派人搜尋時,他還以為是太子妃被女刺客給掠走了,殿下才下令搜捕女刺客。哪曾想到竟是那膽大包天的太子妃幹出逃跑這等糊塗事!

  他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昨兒個夜裏逛燈會時,太子妃還與太子手拉手,一副情意綿綿的恩愛模樣,怎麽轉身就逃了呢?

  裴元徹將李貴趕了出去,在桌前坐了一刻鍾,眸色暗沉的走到窗邊,放了一枚信號彈。

  伴隨著“咻”的一聲,一陣白煙升起。

  裴元徹盯著陽光明媚的天空,濃眉緊擰,這會兒她會在哪?揚州城,還是已經出了城外?

  須臾,一道黑影出現在窗前。

  來人朝著裴元徹恭敬行禮,裴元徹收回視線,臉上沒多少情緒,淡聲道,“你回長安去,派人盯著永平侯府、雲忠伯府、禦史大夫盧家,有任何可疑的動靜,立即與孤稟報。若有可疑之人,必要時,也可直接抓住,先尋個由頭押入大獄,待孤回長安後再做定奪。”

  暗衛拱手,“是。”

  稍一停頓,裴元徹忽然想到什麽,壓低了眉眼,冷聲道,“還有太常寺卿文家,也盯著。”

  “屬下明白。”

  裴元徹擺了下手,“去吧。”

  那黑影很快閃過。

  裴元徹轉過身,看著屋內的華美裝飾和精巧擺設,再看桌案上顧沅慣常戴的發釵、手鐲、耳鐺、項鏈,臉色愈發陰沉。

  他送給她的東西,她一樣都沒拿走。

  她走得幹脆又決絕,甚至連一句訣別的話都沒有。

  真是狠心。

  可縱然她這般無情,他一闔上眼睛,腦中依舊滿是她的模樣。

  她彎著眼眸對他笑,軟聲軟語的說著殿下你真好;她與他十指相扣一起放水燈,一起許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願望;還有她拿著布料在他身前比劃,說這料子顏色適合他,回去就給他縫製一條衣袍,那樣他生辰也能穿上新衣裳……是了,她還答應他,生辰會給他煮一碗長壽麵。

  長壽麵。

  裴元徹眉頭倏然一擰,再次想起那日提到長壽麵的場景。

  在她答應之前,她似是沉默了許久,情緒也不大高。

  再往前想,似乎從她落水醒來後,她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有幾回他看著她,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她……

  驀得,一個猜想在他心頭出現。

  幾乎刹那間,裴元徹的臉色變得凝重,幽深的黑眸也閃動著暗光,骨節分明的手捏緊了椅子扶手,失神跌坐。

  *

  船到達滁州已是正午時分,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一下船,顧沅就捂著胸口,彎著腰,嘩啦一聲吐了。

  顧風擔憂不已,想替她撫背又不敢逾矩,便托那帶孩子的中年婦人先照看著,自己去弄清水與帕子。

  “哎喲大妹子,你這是暈船呐,吐吧吐吧,吐了也舒服些。”中年婦人替她撫背道。

  經過一夜,顧沅胃裏也沒多少東西,吐到後來,就是些黃膽水。等胃裏沒那麽難受了,她直起腰。

  “姑……娘子,你好些了沒?”顧風問。

  顧沅漱了口,擠出一抹虛弱的笑來,“我沒事。”

  那中年婦人打量她一番,熱心道,“我瞧你臉色還是有些不好,你回去後可得好好歇一覺。對了,前頭不遠處有家仁心堂,他家有專治水土不服、暈船嘔吐的藥,之前我給我家婆母買過,也不貴,五文錢一副,你若實在難受,就去抓一副藥喝,保管喝了就不這麽難受了。”

  顧沅感激道,“多謝大姐,我記著了。”

  中年婦人擺擺手,“嗐,客氣啥,能坐一條船也是緣分。”

  話音未落,她家孩子就扯著她的衣袖,高興地指著一處喊道,“娘,爹爹在那!”

  不遠處一個穿著捕快官服的矮胖男人,朝他們這邊揮手走了過來。

  顧沅一看到官服,下意識緊張起來,忙對那中年婦人道,“大姐,那我們就先去前頭買藥了,告辭。”

  說著,也顧不上男女大防,扯著顧風的袖子,就拉著他走。

  那中年婦人揚聲道,“欸,你們找得到麽,找不到我送你們一程,正好我會路過那條街。”

  顧沅哪敢多留,邊扭頭,邊敷衍應道,“找得到的。”

  “嗐,這兩口子……”看著快步離開的兩人,中年婦人搖搖頭。

  那緇衣捕快走了過來,彎腰抱著自家大胖兒子,順著婦人的目光看去,疑惑問道,“娘子,你看什麽呢?”

  中年婦人收回視線,搖頭道,“沒什麽,就一同搭船的一對夫婦要去買藥……”

  捕快看了那兩道身影,隨口評價道,“那男人身量可真夠結實的,那女人瞧著個子小小的,走路姿勢倒是優雅,縣太爺家的千金走路都沒這麽好看。”

  中年婦人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看什麽呢,還不趕緊家去,坐了一夜的船,背都坐僵了。”

  仁心堂門口,顧沅沉默一陣兒,轉臉看向顧風,“我覺得沒必要買藥。”

  顧風卻固執的重複著,“姑娘身體最重要。”

  顧沅,“……”

  片刻後,她還是進了醫館。

  稟明要買的藥,店裏的學徒立刻去拿。

  正要付錢時,一個須發盡白的老大夫跨著個藥箱走了回來,掃了一眼那藥包,又漫不經心掃了顧沅一眼,凝眉道,“這位娘子,你買這藥,是自己用?”

  顧沅一怔,點了點頭。

  老大夫盯著她看了會兒,上前一步道,“老夫瞧你臉色不大好,若不介意,讓老夫替你把上一脈。”

  顧沅呆了一瞬,待反應過來,忙說不用。

  還不等老大夫說話,那銀櫃後的學徒插話道,“把脈也不貴,十文錢而已,我師父看脈很準的,他說你臉色不好,定然是瞧出什麽隱疾了。”

  一聽這話,顧風毫不猶豫的又從荷包裏排出十枚銅板,“把脈。”

  顧沅,“……”

  幾雙眼睛同時盯著她,好像她今兒個不把脈,就是對自己的身體極不負責,走出門就會病死一般。

  無奈的扯了扯嘴角,顧沅隻好坐到一旁,掀開袖子,讓那老大夫把脈。

  老大夫看到她那雙保養細嫩的手時,有些詫異,但看這家男人對女人畢恭畢敬、順從體貼的模樣,想來是個疼媳婦,不舍得讓媳婦幹活的,便也沒多問,搭上手腕的脈,便開始診斷起來。

  這脈稍稍一搭,他那白眉毛就挑了起來,一副如他所料的自得神情。

  顧風在一旁問,“大夫,怎麽樣?”

  老大夫放下手,笑吟吟的看向顧風,“老夫向郎君道喜了,你家娘子已有月餘的身孕了。”

  顧風的表情僵住。

  顧沅手腕一顫,旋即垂下頭,纖長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緒,她安靜的放下衣袖。

  她並不驚訝,甚至心裏還湧起一陣“果然是這樣”的塵埃落地之感。

  算算日子,她的癸水晚了快五日。

  她早就猜到,隻是一直不想去承認。

  可現在,她那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被直白的捅破了,她不得不去麵對。

  老大夫隻當他們是高興傻了,緩緩起身,慢聲解釋道,“老夫剛看娘子的麵相,就覺著娘子是有孕之相。你們買的這味暈船止吐藥裏有一味紅花,所以老夫才攔著娘子,要先替你把脈。”

  他一邊收著藥箱,一邊對顧風道,“這紅花有活血化瘀,散濕去腫的功效,但孕婦忌用,尤其你家娘子胎像不穩,若是誤服紅花,那就糟了。”

  顧風也回過神來,無比鄭重的對大夫作揖,“不知您這兒有什麽安胎的方子麽?”

  “自然是有的,你隨我來,我給你們配。”老大夫點點頭,又看向顧沅,道,“這位娘子你坐著歇息。福祿,去倒杯熱水給這娘子。”

  顧風隨著老大夫配藥,顧沅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木訥。

  她又有孩子了。

  已經月餘了,算算時間,應是在順濟帝壽宴之後的那段日子懷上的。

  也就是說,她懷著孩子,落了水,傷了頭,又顛簸跋涉了千裏,昨日又是放火又是鑽狗洞的……這般折騰,胎像如何能穩?

  垂下眼眸,顧沅的手不自覺撫上平坦的腹部,精致的眉眼間浮現一絲複雜之色。

  若老天爺讓她這輩子不孕,她會覺得理所當然,她活該,她不配。

  可現在,在這個節骨眼上,老天爺又讓她有了孩子,這是對她的懲罰,還是仁慈?

  不多時,顧沅走出醫館,身旁的顧風揣著好幾大包安胎藥。

  陽光強烈又明亮,看著熙熙攘攘的大街,顧沅烏黑的眸中有一瞬間的迷茫。

  顧風見她站著不動,遲疑片刻,上前道,“姑娘,如今您腹中有了皇嗣,實在不宜奔波。不如,還是回去吧。”

  顧沅慢悠悠的轉過頭,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語調平淡道,“你是不是在想,有了孩子,太子就算再生氣,看在皇嗣的麵上,也不會過分苛責我。”

  顧風神色一滯,“屬下隻是擔憂姑娘的身體。”

  “我能生下孩子,自然也能養大他。”

  顧沅望著純淨陽光下飄飄蕩蕩的浮塵,淡聲道,“這是我的孩子,我會給他全部的愛,好好將他養大。至於太子,他從來不缺女人給他生孩子,他會有別的孩子的……”

  這一世,她隻想給這孩子全部的母愛,再不讓他受到半點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