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4336
  兩岸潮水平, 中秋的月亮在即將來臨的晨光中漸漸式微。

  夜已經很深了,船艙的客人們也都消停, 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打瞌睡。

  顧沅睡不著, 此刻她的精神格外好,順利逃脫的喜悅令她無比亢奮。

  她沒睡,一側的顧風也沒睡。

  見其他人都睡了, 顧風低聲道, “姑娘若不困,挪步去船尾?”

  顧沅輕輕“嗯”了一聲。

  顧風先起身, 讓到一旁, 將遮風的簾子掀開。

  扶著船璧, 顧沅彎腰出了艙。

  剛走到船尾, 河麵的冷風吹來, 她打了個激靈, 腦袋愈發的清醒。

  船尾擺著兩三個小馬紮,是供客人在外透氣歇腳的。

  顧沅緩緩坐下,顧風拿著一件黑色的披風走了過來, “姑娘不嫌棄的話, 披上吧, 莫要著涼。”

  為了逃跑, 都弄成現在這個鬼樣子了, 她還有什麽嫌棄不嫌棄的。

  伸手接過披風, 她輕聲道了句“多謝”。

  “坐下說話吧。”顧沅邊係著披風, 邊看向茫茫一片的河麵,心頭還有些恍惚,仿佛這一切是場夢, 那樣的不真實。

  顧風順從的坐下, 身形筆挺,規規矩矩。

  “你說是我哥哥派你來的,那為何我哥哥都沒與我說,而且在這之前,你為何從未露過麵。”

  “姑娘是在懷疑屬下的身份?”

  顧沅扭過頭看著身側的男人,想了想,點頭道,“單憑一個令牌,的確無法令我全信。你既有本事弄到戶籍和路引,弄一塊侯府令牌,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聽到這話,顧風並沒有生氣,反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輕笑。

  “姑娘說得對。”

  他點頭讚同,又抬起眼,問著,“姑娘當真不記得屬下了麽?”

  顧沅怔忪,“你?”

  顧風修長的手指,指了指他的右眉骨,“長昭十年的立冬,西城門外,兩個饅頭……”

  他一點點的提醒,顧沅盯著他眉骨上那道淺了不少的疤痕,腦海裏塵封已久的記憶也被喚醒。

  “啊,是你,小啞巴!”

  顧沅脫口而出,說完後,又捂著嘴,一臉歉疚道,“抱歉,不該這樣稱呼你。”

  顧風半點不介意,甚至因為她還能記得他,眉眼中迸出幾分真摯的笑意,“當年若不是姑娘您出手相救,屬下早就被人打死,姑娘叫屬下小啞巴,屬下高興。”

  認出舊人來,顧沅很是欣喜,上上下下打量了顧風一遍。

  “若不是你眉骨上這道疤,我真認不出你,你變化太大了。”

  顧沅是又驚訝又感慨,實在很難將眼前這個高大壯碩的男人,與當年那個瘦骨嶙峋,宛若豆芽菜的小啞巴聯係在一起。

  顧風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道,“姑娘沒變。”

  還是那樣好看。

  就像長昭十年的那個冬天,像仙子下凡般,出現在他眼前。

  那是個災年,各地鬧饑荒,百姓到處逃災。

  那年他八歲,隨著爹娘往長安逃,冰天雪地,大雪紛飛,又沒食物裹腹,很多人就活活凍死在路上。

  爹在路上病死了,娘為了給他一口吃的,把她自己賣了,換了些幹糧,讓他堅持到長安,投靠親戚。

  後來他總算到了長安,官兵卻不讓難民進城,他隻能與其他難民一起徘徊在長安城外。

  那段日子,他目睹了太多人性的陰暗與殘忍,心裏既絕望又害怕。

  就在他餓了三天三夜,縮在牆根裏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有人喊道,“永平侯府放粥了!”

  永平侯府是第一戶放糧設粥棚的高門世家,不但有粥,還有糙米饅頭。

  他幾乎是爬著去領,好不容易排到他,一碗粥,兩個饅頭。

  他喝了粥,舍不得吃饅頭,藏在懷裏,打算慢慢吃。

  不曾想才離了隊伍,就有人來搶他的饅頭。

  那個時候,為爭一口吃的,命都能豁出去。

  他紅著眼去跟人拚命,細胳膊細腿,又發著高燒,哪裏是旁人的對手,饅頭被搶了不說,還被人打趴在地上,像條狼狽的狗。

  血從頭上流下來,溫熱的紅色蒙在他的眼前,他想,這回真要死了吧。

  這時,兩個饅頭送到他麵前。

  模模糊糊的血色裏,他看到馬車上那半掀開的簾子後,坐著個錦衣華服的六歲小姑娘。

  她有張粉雕玉琢的漂亮臉蛋,眼睛圓而明亮,憐憫又擔憂的看著他,脆生生朝他道,“你不要怕,我還有很多饅頭,我讓人給你治傷,再給你饅頭吃。”

  在顧風眼中,她就是神仙,是菩薩。

  貴人輕飄飄的一句話,他的小命就保住了。

  他被帶入永平侯府,高燒三天,再醒來,患了失語症,說不出話。

  姑娘來探望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隨著別人叫他小啞巴。

  她看到他眉骨上的疤,還安慰他,大丈夫有道疤算不得什麽,讓他振作起來。

  “我記得我最後一次見你,好像是在年前,等過完年我就隨我母親去外祖父家了。”

  顧沅眼眸亮晶晶的,溫聲問道,“後來我回來,也問過父親你去哪了,父親說給你在外頭找了個差事,我就沒再問了……話說回來,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顧風道,“屬下病好後,侯爺賜屬下顧姓,又取名風,將屬下送去暗衛統領手下學武……年前,侯爺將我們這支暗衛傳給了小侯爺,我便一直侍奉著小侯爺。”

  “這樣……”顧沅頷首,家裏養了暗衛她一直知道的,隻是從沒去了解過,沒想到顧風竟然是其中一員。

  緩了緩,她又問顧風,“我此行隨著東宮隊伍,一路有精兵護送,且到了地方,也有地方官兵保護。哥哥為何還派你跟著我?”

  顧風眼瞳漆黑,認真道,“小侯爺牽掛姑娘安危,覺得東宮護衛不牢靠,派屬下來護著姑娘,他才放心。”

  顧沅一怔,“哈?東宮護衛不牢靠?”

  顧風鄭重點頭。

  他依舊清楚的記得,小侯爺派他出任務的嚴肅神情。

  “現如今的朝堂上,幾個皇子之間明爭暗鬥,勢同水火。江南巡鹽這麽個重要的差事,能順利辦好固然是大功一件,但這一路上的風險也不小,從前多少皇子這般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頭……他們皇家那些勾心鬥角的汙糟事我管不著,我隻想保證我妹妹的安全。”

  ——這是顧渠的原話。

  當時,顧風也如同顧沅的反應一般,問道,不是有太子親衛隨行麽。

  然後顧渠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凝肅答道,“太子親衛靠不住,真要出了什麽事,場麵一亂起來,那些親衛和精兵定然首先保護太子,其次才是我妹妹。我妹妹的命還得排在太子後頭?那怎麽能行!靠人不如靠己,所以我才將你派去!你記住了,一旦我妹妹的安危受到了威脅,你首先確保我妹妹沒事。若有餘力,再去幫旁人……”

  顧風將這段話複述了一遍,再抬眼看向顧沅時,隻見她麵色動容,眸中噙著淚。

  “姑娘,您……”

  “我沒事。”顧沅抬手擦下眼睛,擠出一抹淺笑。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出嫁時,哥哥都說過,娘家是她永遠的依靠。

  從前她還不覺得什麽,如今再想起,隻覺得鼻酸得厲害。也不知道上輩子她去世後,父母兄嫂他們怎麽樣了?應當會很難過吧。

  抬起頭,顧沅盯著遠方那輪溶溶月光看了好一會兒,輕聲呢喃,“今天是中秋呢。”

  好想回家,與家人一起團聚。

  顧風看著她的側顏,眉心微動,想要安慰,又嘴笨不知怎麽說,最後隻幹巴巴的說道,“姑娘莫要傷心。”

  顧沅眼睫微顫,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輕鬆道,“我不傷心,今天是個好日子,該高興才對。”

  說到這裏,顧風忍不住問道,“恕屬下多嘴,姑娘您……為何要逃?”

  顧沅直直的看向他,“你說你一直暗中保護著我,那我這段時間的籌謀,還有我放火鑽狗洞離開,你都看見了?”

  顧風誠實的點頭,“是。”

  一開始他覺得奇怪,姑娘並不是那等喜歡閑逛之人,怎的一到揚州城,幾乎日日都往外跑,又是跑碼頭,又是買宅子的。

  直到他在樹上打盹,看到後院起了火,又看到一道嬌小鬼祟的身影從狗洞鑽出,他才明白過來——姑娘這是要逃。

  “若是與殿下起了爭執,姑娘還是心平氣和的將話說開,這般籌謀逃出來,實在是不妥。”

  “你在勸我回去?”

  顧風垂眸,默認了。

  顧沅麵色淡然,“既勸我回去,那方才你何必出麵幫我解圍,讓那官兵將我抓回去不就得了。”

  “姑娘身份貴重,怎可去牢獄那等醃臢地方。”顧風道。

  顧沅不語,隻幽幽的盯著河麵。

  顧風道,“姑娘,到了下個碼頭,我們再乘船折返揚州,您回去與殿下好好解釋一番,相信殿下會原諒您的。”

  聞言,顧沅笑出聲來,“他原諒我?”

  那上揚的尾音,讓顧風怔住。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胡鬧,覺得我一時衝動,玩離家出走的把戲?”

  顧風不知所措的看著眼前的人。

  她的神情不再溫柔平和,而是帶著決然的冷靜,目光明亮仿佛發著光,“我要離開他,再不要當什麽太子妃。”

  顧風想問為什麽,長安城裏人人都知曉太子多麽寵愛太子妃,將她如珠似寶的愛護著,這般了,她還有何不滿?

  顧沅扯了扯嘴角,眉眼間是與年齡不符的疲累,靜了許久,才道,“你不會懂的。”

  隨後,兩人陷入沉默,隻聽得夜風呼嘯,河水翻湧。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沅道,“顧風,我很感激你的出手相助,到了下個碼頭,你回長安去吧。”

  頓了頓,她補充道,“你可以告訴我兄長我還活著,但別讓他來找,若時機合適,也許三年,也許五年,我會回去的。”

  顧風擰眉,眉骨上那道疤痕也隨之皺起,“姑娘,您要去哪?”

  “你別問,知道太多,對你、對侯府都不好。”

  “屬下鬥膽,您覺得您能逃掉麽?您以為放了一把火,太子就會認為你死了麽?”

  “我知道他不會信的。像他那樣的瘋子,隻有親眼看到我的屍體,探到我沒了呼吸,看到我下了葬入了土,他才會信我死了。嗬,他那種人,就算我跌入懸崖被野獸分食,他也會將野獸找到,剖開肚子掏出殘骸……”

  顧沅緊緊捏著手指,咬著牙,聲音都發顫,“我知道他在火場裏尋不到屍骨,就會立刻猜到我的籌謀。可我有什麽辦法,我的手段比不過他,權勢比不過他。我想弄詐死的把戲,可真正做起來,太難了……我去哪裏尋一具合適的女屍?現殺一個麽?我下不了手。在外麵搞一具女死囚的屍首?我找誰替我運呢?我身旁除了穀雨可以信賴,其他都是他的耳目。”

  說到這,她揚起一抹自嘲的笑,“哥哥懂我,他知道我有多麽勢單力薄。”

  顧風語塞。

  顧沅垂下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湧的情緒,繼續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我能做成什麽事呢?是,我的謀劃漏洞百出,禁不起推敲,我所能依仗的,也不過騙取他的信任,讓他放下警惕……放那一把火,一來是想拖延時間,二來,也存著個僥幸,萬一他大發慈悲願意放過我了,便對外說太子妃燒死在那一場大火中,也好記在史冊裏。”

  當然,按照她對裴元徹的了解,他放過她的可能性基本為無。

  所以她必須得逃,逃得遠遠的。

  聽完她的話,顧風雖還是不理解為何姑娘對太子那般厭惡排斥,但見她態度明確,也就不再勸了。

  又是一陣沉默,就在顧沅準備回艙內,顧風倏然起身。

  他單膝跪在顧沅身前,沉聲道,“姑娘,讓屬下跟著你吧。”

  顧沅愕然,須臾,她道,“你不勸我回去了?”

  “是。”

  顧風道,“從姑娘救下屬下起,屬下這條命就是姑娘的。姑娘要去哪,屬下便跟到哪。小侯爺若知道,也定然會允屬下跟著姑娘。屬下雖沒什麽大本事,但隻要屬下一息尚存,絕不讓任何人欺負姑娘半分。”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他雖跪著,背脊卻筆直,如石縫間生長的一株寒竹。

  此去蜀地,一個弱女子在外的確多有不便,思忖半晌,顧沅終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彼時,一縷曙光破開遠方厚重昏暗的雲層,衝淡倦倦夜色,輝映著朝霞,五彩紛披,燦若錦繡。

  顧沅仰起頭看去,那光灑在眼皮上,她清澈的眸中也流光溢彩,“天亮了。”

  她的新人生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