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4364
  有風刮過, 蓮花清香越發濃鬱。

  顧沅使勁掐了掐手心,盡量讓自己情緒穩定, 輕聲道, “多謝父皇告知兒臣此事。若無其他事,兒臣先行……”

  不等她說完,順濟帝打斷她, “來, 陪朕到那邊亭子坐坐。”

  顧沅眉心猛地一跳,頭發也一陣發麻, 聲線緊緊地繃著, “父皇, 時辰不早了。”

  這天眼瞧著都要黑了, 他要她一個兒媳婦陪著坐, 算怎麽回事?

  順濟帝毫不在乎道, “這有什麽,你嫁過來這麽久,朕也沒好好與你說上幾句話。這回正好遇見了, 也是有緣。”

  顧沅越聽, 小臉越是泛白, 隻覺得惡心無比, 有緣?呸。

  秋霜穀雨等一眾人也聽得心驚肉跳, 心裏擔心不已, 又不敢上前——那可是皇帝啊!

  見顧沅還杵著, 順濟帝抬手,就要去拍她的肩膀。

  顧沅一怔,又忙往後退了一步。

  不料腳下一個沒站穩, 身子一晃, 隻聽得“噗通”一聲——

  “顧氏!”

  “太子妃!”

  “主子!!!”

  那道淡粉色身影宛若一瓣蓮花,倒在粼粼波光之下。

  而在那粉色之下,又有一縷鮮紅色,緩緩地暈開。

  夕陽如血,最後一片霞光鋪滿碧妝池,半邊瑟瑟半邊紅。

  ………

  在外忙碌奔波了一日,一回到東宮,裴元徹先在紫霄殿梳洗一番,換了身幹淨整潔的衣袍,之後才帶著在宮外買的燒雞和小禮物,直奔瑤光殿而去。

  燒雞自不用說,是顧沅喜歡吃的。

  他還買了一支墜珍珠流蘇金玉步搖,顧沅喜歡珍珠,所以他看到這支步搖的第一眼,就覺得她會喜歡。

  裴元徹坐在轎輦上,從袖中拿出那塊繡蘭花的帕子摩挲著,心想著,也不知道她今日都做了些什麽,可有好好吃飯,可有念著他?

  待會兒把這支步搖送給她,她一定會很高興,他得親手替她戴上才是。

  這般想著,轎輦忽然抖了一下。

  裴元徹濃眉擰起,剛想嗬斥,就見李貴一隻手指著前頭,磕磕巴巴道,“殿、殿下…前頭……”

  裴元徹抬眼朝前看去。

  隻見前方,好幾個禦醫急匆匆的走進瑤光殿,秋霜和穀雨兩人亦步亦趨的跟著,紅著眼,流著淚,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裴元徹的心口忽得一陣刺痛,一種極其不妙的感覺湧上心頭。

  “停下!”

  他呼吸粗重,沉聲喊道。

  轎輦忙放下,裴元徹攥緊手中的絲帕,三步並作兩步,大步往瑤光殿走去。

  “拜見殿下!”

  瑤光殿宮人們見他來了,一道又一道的跪下。

  直至內殿,看著滿臉鬱色的蘭嬤嬤、剛放下藥箱的禦醫、涕泗橫流的秋霜和穀雨,還有——

  躺在床上,雙眸緊閉,臉色蒼白的顧沅。

  黑色瞳孔驟縮,裴元徹緊握著的拳頭骨節泛白,

  “這是怎麽回事?”

  他語氣平靜,平靜得令人背脊生寒,心驚膽戰。

  穀雨當即跪在地上,委屈哭道,“殿下您可算回來了,主子她掉池子裏了……”

  在穀雨斷斷續續的哭訴,以及秋霜的補充下,裴元徹弄清了來龍去脈。

  顧沅不慎落入池中後,立刻有太監下去打撈,隻嗆了幾口水,並無大礙。可問題是——

  她落水時,後腦勺不慎磕到那專門為紫藍蓮花砌的玉石圍欄上。

  “主子流了好多血,嗚嗚嗚,等人撈上來,就昏迷不醒了。”

  穀雨哭的不能自已,恨不得掉下池子裏的是自己,讓她替自家主子受這一份罪。

  裴元徹盯著床上臉色蒼白如紙的人兒,漆黑的鳳眸幽暗,墨色情緒劇烈的翻湧著,周身迸發出濃烈的殺意來。

  嗬,父皇?

  好一個不知廉恥、不顧人倫的老東西。

  他握緊拳,竭力克製著上前抱住顧沅的衝動,隻緩步挪到禦醫身旁,語氣冰冷道,“給她好好治,她若有個三長兩短,孤摘了你們腦袋。”

  禦醫們渾身一抖,趕忙應道,“臣等定然竭盡全力。”

  裴元徹直直的站在一旁,不錯眼的凝視著床上的顧沅,深邃的側顏線條愈發冷硬。

  半盞茶功夫後,禦醫們起身,請裴元徹移步殿外。

  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陣後,禦醫們推出個代表,出來稟告病情:

  “殿下,太子妃沒有溺水之症,但後腦遭到撞擊,流血過多,一時半會兒怕是難以蘇醒。臣等商議後,先給太子妃開幾副補血治傷的湯藥,以觀後效。”

  “多久才能醒來。”

  “這……這……”

  裴元徹掀起眼皮,冷冽的睨了禦醫一眼,“說。”

  那禦醫心肝直打顫,冷汗涔涔道,“起碼,得三五日吧。”

  “若三日後,太子妃沒醒來,你們得死一個。”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禦醫們跪成一團,連連求饒。

  裴元徹覺得吵鬧,修長的手指用力捏了捏眉心,眼底是掩不住的燥鬱,“李貴,把他們帶下去,熬藥。”

  李貴應諾。

  裴元徹重新踏入內殿,嗓音低沉,“都出去。”

  宮人們忙退下。

  內殿頓時安靜下來,掐絲琺琅花鳥香爐裏燃著百合宮香,遮蓋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藥味,以及,血腥味。

  裴元徹走到床榻邊,緩緩坐下。

  昨日夜裏她還窩在他的懷中,眉眼溫柔,笑意盈盈,轉眼間,她便這般虛弱又安靜的躺著……

  粗糲指腹輕撫在她冰涼的臉頰上,他壓低眉眼,溫聲喚著,“沅沅。”

  回答他的,是一片靜謐。

  “孤今早離開的時候,答應給你買燒雞的,孤買回來了,還熱著的。”

  “還有,孤給你買了一支步搖,是南海珍珠製成的,孤覺著你戴著一定很好看。”

  “……”

  他寬大的手掌緊緊地握住她柔弱無骨的小手,她的手很冰,明明是盛夏七月,那冷意卻直直的侵入皮膚裏。

  “那個老東西這般辱你,孤會替你討個公道的。”

  他握著她的手送到唇邊,輕吻著,狹長的鳳眸好似冰冷的深淵般,泛著寒意。

  按照前世的情況,順濟帝明年就會薨逝——

  死法,對外說是突發急病。

  所謂突發急病,不過是一塊遮羞布罷了,隻有寥寥幾人知道,順濟帝為了一夜禦三女,貪服壯-陽丹藥,死於馬上風。

  反正都是要死的,他這個做兒子的,提早送他一程,讓他體體麵麵的死,也算盡了孝道。

  這一日,裴元徹衣不解帶,守了顧沅整整一夜。

  翌日清早,他報病,沒去早朝。

  順濟帝特命人送來一堆貴重補品,讓他好好養病,保重身體。

  裴元徹叩謝隆恩,暗地裏將那些補品喂了狗。

  這般又過了兩日,直到第三日,顧沅還沒醒來。

  整個瑤光殿,乃至東宮,皆籠著一片肅殺之色。

  禦醫們在殿外跪了一地,臉色灰敗。

  秋霜戰戰兢兢地送藥,放在桌幾上,偷偷瞥了一眼床邊那個高大又盡顯孤冷的身影,心底歎口氣,又戰戰兢兢地退下。

  像之前一樣,裴元徹伸手拿起藥碗,先灌了一口,然後俯身,一點一點的渡進顧沅的口中。

  一口又一口,也不覺得苦澀。

  等一碗藥喂完,他拿著帕子,輕輕替她擦拭著嘴角,低聲道,“還不醒麽。”

  他眼底泛起猩紅的煞氣,薄唇卻是揚著的,語氣輕柔的哄著她一般,“你一定會醒的,肯定是那些庸醫無能,孤去殺了他們,再換些醫術高明的。”

  將帕子放在一側,他起身往外走。

  剛走兩步,衣袖忽覺一陣牽扯。

  裴元徹寬厚的背陡然僵住。

  他徐徐的垂下眸,隻見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拉著袍袖的一角。

  她醒了。

  一陣難以言喻的喜悅湧遍全身,他轉過身,看著床上緩緩蘇醒的人,眼角泛紅,雙拳緊握。

  好半晌,才低啞的喚了聲,“沅沅。”

  床上的人依舊躺著,隻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的看向他。

  宛若琉璃般,耀耀生輝。

  裴元徹心口溫熱,坐到她身旁,滿是關懷的凝視著她,“你現在感覺如何?”

  他聲音都放得很輕,小心翼翼的,唯恐大點聲就會嚇到她。

  顧沅默不作聲,隻靜靜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他年輕,英俊,高大,雙眸是熱忱而純粹的愛意,如熾熱的火焰,快要將她融化。

  他也狼狽,英挺眉眼間是掩不住的疲累,眼窩深陷,下巴也冒出一圈青色胡茬。

  他就這樣,不眠不休的守了她整整三個晚上。

  這些,她都知道。

  這三日,她的意識躲在軀殼中,能聽到他與她說的每一句話,能感受到他的焦急與悲傷,可她……卻不想蘇醒。

  她腦子很亂,亂到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記得,她明明是死了的。

  在她二十六歲那年,在她與裴元徹第一個孩子的忌日裏,她飲了一杯鴆酒,選擇解脫。

  可她怎麽又活了過來?

  重新回到了十六歲,再一次嫁給了裴元徹,成了這東宮太子妃。

  前世種種,與這輩子的種種,兩撥記憶,在她的大腦中交錯閃現,像是一團混亂交錯的絲線。

  她記得前世,裴元徹毀了她的名節,她與文明晏逃跑,被他抓了回來。

  她想一死了之,他將她壓在牆上,捏著她的下巴,警告她,“你若敢死,孤會讓你的父母兄嫂,或者你的文哥哥,與你一同陪葬。孤說到做到的,你不信,盡可以試試。”

  她不敢試,裴元徹就是個瘋子,她不能拿親人與無辜之人的性命去冒險。

  她自暴自棄的想,既然他想娶她,那就娶吧。

  她嫁給了他,在新婚夜,她發現她懷孕了。

  孩子,便是在那一個噩夢般的夜晚留下的。

  那一刻,她捂著小腹,心情很複雜,複雜到無法言喻。

  裴元徹氣得臉都綠了,質問她,這個孩子是她與文明晏的孽種麽。

  她隻覺得可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帶著報複的心理,對他道,“是啊。”

  她永遠忘不了他當時的樣子。

  他拳頭捏得很緊很緊,狠狠地朝她砸來。

  她以為他要打她,平靜的閉上眼睛,心道,打吧打吧,最好打死她,反正情況也不能更糟糕了。

  但拳頭沒落在她身上,而是用力的砸在床邊。

  “砰”的一聲,那精致的雕著龍鳳的床柱,裂開了一大塊。

  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滴答流出。

  他恨得眼睛發紅,抱著她,發瘋般吻著她,占有著,掠奪著。

  比那個風雨大作的中秋夜,更加狠辣。

  之後過了段日子,他像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平靜了下來,待她濃情蜜意,溫聲細語。

  直到有一天,他端來了一碗藥。

  他溫柔的誘哄著她,“沅沅,喝下這碗藥,我們重新開始。”

  那是一碗墮胎藥。

  她顫抖著打翻那碗藥,指著他的鼻子叫他滾。

  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緊緊地捏著她的手腕,眸中是瘋狂的執著,又帶著幾分卑微的祈求,“這藥是孤特地找人配的,對身子損害很小。咱們再好好調養,還是會有孩子的……屬於我們倆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他癲狂的眼神,讓她害怕。

  最後那碗藥,她以死相逼,到底沒喝下去。

  她原以為,他該死心了。

  不曾想,她聽到了文明晏的死訊。

  人一派去儋州,就死在了半路,說是巧合,簡直巧合得過分。

  她毫不懷疑,裴元徹幹得出這事。

  他就是個瘋子,殺個人而已,對他來說算什麽。

  他連她腹中的孩子都想殺了,遑論文明晏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沅沅?”

  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畔響起,顧沅驀得回過神來。

  再看眼前這張臉,眸光不由得閃了閃,身子也下意識往裏縮了下。

  是了,這一世的他,也很可怕。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很多事情與前世不一樣了,但他依舊是使了手段,她才嫁給他的。

  文明晏突然調去秦州,皇帝突然賜婚,這一切,都是他的手段。至於背後,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顧沅咬著下唇,心緒複雜。

  裴元徹看到她這受驚慌張的模樣,一陣心疼。

  又是被順濟帝膈應,又是掉入池中,她肯定被嚇到了,可憐見的。

  他長臂一伸,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哄道,“沅沅不怕,沒事了,孤在呢。”

  對於他這般親密,顧沅潛意識有些排斥。

  她輕輕掙了一下,纖長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的情緒,小聲道,“我渴,還餓。”

  裴元徹一怔,眸色暗了暗,“好,你先躺著,孤去給你倒水,順便叫人送膳。”

  他扶著她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這才轉身離開。

  待他出去後,顧沅重重的閉上了眼。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湮濕了枕套上繡著的鴛鴦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