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1      字數:5157
  端午節一過, 顧沅的婚期也就近了。

  因著即將來臨的喜事,永平侯府上下又是清掃布置府邸, 又是收拾箱籠嫁妝, 忙忙碌碌中又透著洋洋喜氣。

  轉眼到了五月底,天氣熱了起來,蟬蟲趴在樹枝上從早叫到晚, 宣告著夏日的來臨。

  這一日, 顧沅與宮裏派來的教導嬤嬤學完禮儀後,回來就累趴在美人榻上, 雙眼放空。

  穀雨見自家姑娘累成這樣, 也是心疼不已, 一邊替她捶背, 一邊安慰道, “姑娘再堅持堅持, 反正還有五日,您便要出閣了。”

  顧沅掰著手指算了算,眉心微動, 輕輕呢喃道, “日子過得真快啊。”

  穀雨動作嫻熟的揉著肩膀, 笑吟吟道, “是啊, 人一忙起來, 時間就咻咻竄過去了。姑娘您這些日子從早到晚都跟蘭嬤嬤她們學習禮儀, 半點空閑功夫都沒有,自然覺得日子過得快。”

  說起這事,顧沅垂下眼, 若有所思。

  不知為何, 第一次見到宮裏派來的教習蘭嬤嬤時,她就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學習那些繁冗的禮儀時,她也得心應手,很快學會,就像曾經做過千萬遍似的。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她很是疑惑,可想也想不出個因為所以然來,最後她也索性不去想。

  穀雨按摩了一番後,顧沅覺著渾身鬆泛不少,翻了個身,隨手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

  穀雨見姑娘這邊不需要服侍了,便繼續去收拾箱籠。

  可沒過一會兒,她又折返回來,走到榻邊站定,低低喚了聲“姑娘”。

  “怎麽了?”顧沅翻著書,沒抬頭。

  穀雨遲疑片刻,鼓足勇氣般,小心翼翼問道,“姑娘,這個,您打算怎麽處置?”

  顧沅從書卷裏緩緩抬起眼,視線落在穀雨手中拿著的物件時,微微一頓。

  那是條繡了一半的帕子,鴛鴦戲水圖案。

  雌鴛鴦繡得差不多,雄鴛鴦才剛剛勾了個大致樣子。

  這條帕子,還是她與文明晏相看時繡的。

  那個時候,她還想著,等到過了定,就將這條帕子送給他。

  可現在,他遠在七百裏之外的秦州任職,而她即將嫁入東宮為妃。

  還真是恍如隔世一般啊。

  纖長的羽睫輕顫了顫,顧沅將視線從那方帕子挪開,淡淡道,“拿剪子絞了吧。”

  穀雨愣了愣,私心覺得這樣絞了有些可惜,但看自家姑娘神色堅定,也不好再說什麽,忙拿著帕子下去了。

  顧沅漫不經心看著透過窗戶投在地上的點點光斑,心想,現在婚事已定,她與文明晏過去的牽絆都該斷得幹幹淨淨才是。

  畢竟她現在還琢磨不透太子那人的性格,萬事須得謹慎為上。

  *****

  轉眼到了大婚的前日。

  趙氏和白氏在溪蘭院陪顧沅說了近一日的話,口若懸河的,仿佛要將此生的叮囑都說盡一般。

  說來說去,歸根結底都是“恭順賢德”那一套。

  顧沅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但念及母親與嫂子都是一片關心,也隻能強壓著打瞌睡的念頭,努力聽著。

  這般聊到傍晚時分,一家子齊聚在飯廳,吃了出嫁前最後一頓團圓飯。

  黃花梨木的大圓桌上,擺著各色珍饈美味,色香味俱全。飯桌上的氣氛很溫馨,可溫馨中又帶著一陣淡淡的傷感。

  永平候和顧渠都喝了酒,有些上頭,絮絮叨叨的朝顧沅說醉話。

  “為父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小貓兒似的,腦袋還沒我拳頭大。我去看你,你也剛好睜開眼睛,眼珠子圓圓的像葡萄似的,直溜溜的看著我。哎喲,真是可愛極了。接生婆都說,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呢。我當時就想著,我一定要當個好父親,好好將你養大,不讓你受半分委屈……沒想到一眨眼,你就成了大姑娘,要嫁人了。”

  說到這裏,永平候有些哽噎,眼眶泛紅的扭過頭。

  見父親不說了,顧渠接著說,“沅沅,你要記著,無論你嫁給誰,嫁去哪兒,娘家的門永遠為你敞開。你若是過得不高興了,或是受委屈了,你就跟哥哥講,哥哥替你討回公道。咱們顧家的女兒不要忍心吞聲,更不能委屈自己……”

  說著說著,他也不知道腦補了些什麽,一臉難受,連著痛飲了三杯。

  趙氏和白氏的眼眶也都泛著晶瑩的淚花兒,殷切的叮囑著。

  顧沅心頭也是萬般惆悵與不舍,可她強忍著沒哭,使勁掐了掐手心——

  她知道自己若是掉眼淚了,這場麵估計就收不住了。

  “父親,母親,哥哥,嫂嫂,你們也別傷懷了,嫁過去又不是見不著了,你們若是想見我了,便遞牌子來東宮,一樣能見的。”顧沅嬌美的臉龐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聲線卻是有點幹澀的。

  一直守在顧沅身後的蘭嬤嬤也嚴肅的提醒道,“侯爺,侯夫人,明日是顧姑娘大喜的日子,你們這般哭,不合規矩。”

  蘭嬤嬤是宮裏派來的人,代表著宮裏的眼睛。

  她這樣說了,永平侯他們也收斂了一些情緒。

  待用罷晚飯,蘭嬤嬤溫聲提醒著顧沅道,“顧姑娘,明日您還得早起梳妝,得早些回去歇著了。”

  顧沅看了眼桌邊的親人們,她還想跟他們再多說說話,不想這麽早回去。

  蘭嬤嬤看出她的心思,麵無表情的將剛才那話又複述了一遍,臨了,朝趙氏那邊斜了一眼。

  趙氏一怔,旋即似是明白了什麽,肅了麵容,抬手拍了拍顧沅的手背,“沅沅,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早母親去陪你梳妝。”

  “……好吧。”顧沅點點頭。

  簡單告別一番,她便與蘭嬤嬤回了溪蘭院。

  蘭嬤嬤見她有些悶悶不樂,恭恭敬敬的彎了個腰道,“姑娘莫怪老奴嘮叨,實在是今夜還得與你講授一些大婚的事。”

  顧沅施施然在榻邊坐下,疑惑道,“嬤嬤不是已經將大婚的流程和禮數講過一遍了麽?還有什麽事要交代?”

  蘭嬤嬤不苟言笑的臉上露出一抹隱秘的神色來。

  她走到顧沅跟前,壓低了聲音道,“是夫妻床帷間的那些事。”

  顧沅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其中意思,雙頰一陣發熱。

  蘭嬤嬤瞥了眼屋內守著的兩個丫鬟,問著顧沅,“姑娘是要老奴現在與您講授此事,還是……先將丫鬟們屏退?”

  這事本就令人羞澀,要是還這麽多人在身旁,豈不是更尷尬。

  顧沅垂下眼,纖長的鴉睫覆蓋住眼眸,聲音細若蚊蠅,“穀雨,白露,你們先退下吧。”

  倆丫鬟對視一眼,忙乖乖地退下了,還順帶將門也給帶上。

  燈燭靜靜燃燒,暖黃色的光傾灑,幾聲清脆蟲鳴從窗外傳來,顯得屋內愈發靜謐。

  蘭嬤嬤從寬大的袍袖中拿出一本小冊子來,雙手呈給顧沅,“姑娘先看看這避火圖,大致了解後,老奴再與你講解這夫妻敦倫之事。”

  顧沅躊躇片刻,還是伸過白嫩的小手,接過那本軟皮冊子。

  隻略略翻開第一頁,一團緋紅立刻從她雪白的臉頰彌漫到耳朵尖。

  她眸光顫動,扭過臉道,“這、這些,怎麽學呀……”

  蘭嬤嬤笑道,“老奴知道您對此事感到羞澀,但您還是多了解一些,這樣明日夜裏的洞房花燭,您與太子殿下床笫之間也能更歡愉。”

  她不提太子殿下還好,一提到太子,顧沅腦中迅速閃現許多旖旎纏綿的畫麵來。

  夢中的動作,似與這避火圖上的第一頁是一樣的。

  可問題是,她之前從來沒有看過這些東西,為何腦子裏麵會夢到呢?

  而且春.夢的對象,還是太子……

  一想到太子在夢中比平常還要孟浪千百倍的樣子,她心如擂鼓,咚咚咚的猛敲著耳膜,一張白皙嬌嫩的小臉更是紅的能滴出血似的。

  蘭嬤嬤隻當她閨閣女兒臉皮薄,耐著性子勸導她一番,又說了這事的種種妙處。

  若換做其他人,蘭嬤嬤可沒有這麽好的耐心。但與顧沅相處的半個月下來,她漸漸發現這位侯府姑娘,不僅美若天仙,聰慧過人,還待人溫和寬厚,是位極好的姑娘。

  是以蘭嬤嬤也真心實意想多教教她,希望她嫁入東宮後,能盡快適應。

  顧沅也明白夫妻間是要行周公之禮的,糾結一番,還是重新拾起那本小冊子,眯起眼睛快速翻了一遍。

  蘭嬤嬤也不勉強,自顧自的講解起來。

  ……

  當天夜裏,顧沅又做了一晚上亂七八糟的夢。

  夢裏,仿佛也是在新婚之夜。

  她一襲紅裙的坐在床上,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緩步朝她走了過來。

  他張開雙臂,伸手去抱她,她像是個木頭人似的,由著他抱。

  再然後,他想親她,她卻眉頭一皺,吐了。

  霎時,男人的臉色變得鐵青。

  顧沅在夢裏也覺得奇怪,她吐了?為何會吐?

  醒來之後,她還忍不住在心裏嘟囔,這個夢真是太奇怪了。

  不過也沒等她細想,她就被叫起來洗漱。

  這會兒時辰尚早,天邊泛著淡淡的蟹殼青色。

  等用過早飯,張韞素和盧嬌月穿著簇新的衣裙來了溪蘭院。

  屋內有一堆內廷女官守著,她們不免有些拘謹,一人搬了張月牙凳,老老實實的坐在顧沅身邊陪著。

  喜娘拿著五彩紗線替顧沅開麵,她都沒有喊疼,倒是張韞素哎喲一聲捂住了臉,目露害怕道,“新娘子出嫁一定要有這麽一遭麽,我可不想開麵,看起來怪疼的。”

  盧嬌月笑道,“你看著沅沅出嫁,也想嫁了?”

  張韞素攤開手,“我可不想這麽嫁,隻是我家那位伯夫人巴不得我盡快嫁了。”

  聽到這話,盧嬌月和顧沅臉上的笑容也都斂了。

  張韞素口中的伯夫人是她的後娘小扈氏,張韞素的生母大扈氏的親表妹。

  大扈氏體弱多病,生下張韞素沒幾年就撒手人寰。第二年,她父親便娶了小扈氏當繼室,原本是指望小扈氏看在表姐妹的情分上,能對張韞素慈愛一些。小扈氏剛嫁進來的前兩年倒還好,等她先後生下一子一女後,張韞素就成了個多餘的累贅。

  雖說雲忠伯挺寵愛張韞素這個女兒的,但後宅還是女人做主,小扈氏早就想將張韞素嫁出去,這兩年一直在給物色人選。

  幸虧張韞素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扈氏若敢逼她,她也敢跑到外麵哭訴繼母惡毒,大不了兩敗俱傷,誰也別想討到好。

  其實張韞素自己也清楚,她再怎麽拖,也就這麽兩三年了。等年紀大了,也就拖不下去了。

  見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張韞素忙打哈哈道,“沅沅,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咱不說這些不開心的。反正你現在是太子妃了,要是我那後娘讓我受委屈了,我就跑去東宮讓你給我做主。”

  顧沅一聽,彎起眼眸,頷首道,“好,我給你撐腰。”

  盧嬌月笑道,“還有我!沅沅,你也要護著我。”

  顧沅一一應了,屋內氣氛又活躍起來。

  ***

  新娘子這邊忙著梳妝,新郎官那邊也沒閑著。

  辰初時分,身著紅色蟒袍補服的裴元徹便隨著禮官去祭廟,待祭拜完,還得去順濟帝和崔皇後麵前行三跪九叩之禮,走完這一遍流程,已經是午後。

  鑾儀衛已經在宮外清理親迎的道路,從東宮至永平侯府,一路護軍圍守,朱雀大街的主道上空空蕩蕩,兩側卻是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生怕搶不到一個好位置。

  待到黃昏時分,裴元徹帶著迎親的鹵簿鼓吹,自皇宮出,前往永平侯府親迎。

  緋紅色的晚霞鋪滿了整個天空,像熾熱的火焰,又像是朵朵盛開的花,透著一抹胭脂的薄媚。

  沒多久,一道又一道難掩興奮的通稟聲傳遍了永平侯府。

  “太子殿下來親迎了!!!”

  像是一塊石頭砸進了水中,溪蘭院等待的眾人立刻精神起來。

  盧嬌月和張韞素滿臉是笑,朝著顧沅眨眼睛,道,“可算是來了!”

  顧沅畫著精致妝麵的小臉擠出一抹苦笑,“是啊,再不來,我的脖子都快要撐不住了。”

  她頭上這頂太子妃鳳冠做工精致,璀璨華麗,重約五斤,半天戴下來,她隻覺得脖子又僵又沉,腦袋都發暈。

  鳳冠沉重,她身上的褕翟婚服也是華美又繁複,裏著一層素紗襌衣,外著青色為底,飾以九行青底五彩搖翟紋的長袍,腰係鑲嵌著珍珠玉石的腰帶,戴著整套青色玉佩,每走一步,環佩叮當,頭上的花釵也輕輕晃動,真是光彩照人,美若神仙妃子。

  喜娘知曉她站起來艱難,立刻上前攙扶著,“姑娘慢些。”

  在眾人的簇擁中,顧沅緩緩地走出溪蘭院。

  在這之前,她並沒有多麽傷心不舍,可跨出院子門檻的那一刻,一種強烈的傷感湧入心頭。

  顧沅轉過頭,看著這個住了十六年的院子,烏黑的眸中不禁泛起一層水光。

  張韞素和盧嬌月倆人也有些失落,強忍著眼淚走到顧沅麵前,一人拉著她一隻手,哽噎道,“沅沅,你嫁到東宮,一定要好好的。”

  顧沅淚光盈盈,努力的露出個笑容,“你們倆別招我哭了,臉上的妝可畫了許久呢。”

  小姐妹三人又說了會兒話,喜娘便催道,“姑娘該去正廳拜別侯爺與侯夫人了,可別誤了吉時。”

  “我知道了。”顧沅低低應了聲,暫且與張韞素她們分開。

  待顧沅到達正廳時,永平候和趙氏坐在堂前,顧渠和白氏坐在一側,四人皆是一副悲喜交加的表情。

  按照規矩,出嫁女拜別家中長輩,長輩給出嫁女一番告誡勉勵。

  在禮官的指引下,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不多時,門外響起宮人的通報聲,“太子殿下執雁來了。”

  一屋子人站起身來,顧沅緩緩地退到一旁,卻忍不住抬眼往外看去。

  隻見昏黃餘暉下,裴元徹提著兩隻精神奕奕的大雁闊步走來。

  他一襲大紅禮服,腰係鑲白玉腰帶,頭戴冠冕,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揚起,噙著一抹春風得意的淺笑。

  這般裝束,真是龍章鳳姿,絕世無雙。

  顧沅眸光閃了閃,心道,單看外表的話,他還是很不錯的。隻是不知道會不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邊廂,裴元徹一走進正廳,就想往顧沅那邊看。可這會兒周圍有許多雙眼睛瞧著,他也隻能克製住。

  規規矩矩的與永平候夫婦見禮,又將象征忠貞的大雁交給主婚人後,他才側過頭,一雙狹長的鳳眸直直的朝著顧沅看去,眼底迸出一抹驚豔。

  盛服濃妝,雲髻峨峨。

  他的太子妃靜靜的站在對麵,宛若一輪明月,皎皎清柔,撩人心懷。

  裴元徹從未覺著這般緊張過,胸腔中的心髒瘋狂跳著,興奮,激動,有一種美夢成真的眩暈感。

  他的沅沅,要嫁給她了。

  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平靜且溫柔。

  良久,他穩了穩心緒,不動聲色捏緊垂下的手,款步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