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芝在病房門口把梁Z和鹿楚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同時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女兒臉上的印記是她自己打的，宋芝心裏不免心疼。

  但同時又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

  因為梁Z答應了會乖乖看心理醫生。

  而且，小Z的左腿恢複了知覺, 這是也是天大的好事。

  她站在門口，透過玻璃親眼看到坐在病床上的鹿楚和守在病床邊的梁Z小拇指勾住, 旋即大拇指的指腹印在一起。

  兩個人的眼裏還有沒散去的淚液, 彼此紅著眼眶望著對方輕微地勾了勾唇, 畫麵有種說不上來的溫馨和諧。

  宋芝的嘴角也不自覺地盈上一抹欣慰的笑。

  她等他們拉完勾約定好才推開門進去。

  三個人圍著放在病床上的小飯桌吃晚飯的時候，梁Z第一次主動開口, 對宋芝說：“阿姨，我接受心理治療。”

  頓了頓又補充：“謝謝你。”

  宋芝溫和地笑著給他夾了塊紅燒肉，話語輕柔道：“那我這兩天約一下醫生, 你們先見個麵聊聊。然後九月一號送你去上學, 之後的治療看醫生怎麽安排。”

  梁Z點點頭應：“好。”

  吃過晚飯後宋芝收拾了東西，就出門去找了醫生。

  鹿楚的情況隻是普通的感冒發燒，隻不過下午淋了雨, 情緒起伏又大，所以才會暈厥。

  這會兒掛過點滴, 沒什麽大事就可以去藥房拿了要回家休息了。

  宋芝拎著從病房裏給鹿楚拿來的藥回病房的時候，鹿楚手背上的針已經被拔了下來, 她正在削之前梁Z沒有削完的那個蘋果。

  和梁Z不同的是，鹿楚動作嫻熟，蘋果皮一點一點變長，從頭到尾都沒有斷過。

  然後鹿楚就把這個蘋果分成三塊, 給了梁Z一塊, 給了母親一塊，自己吃一塊。

  宋芝站在床邊, 吃著女兒削的蘋果時抬手幫鹿楚攏了攏發絲，動作輕然，目光寵愛。

  然後她就對鹿楚和梁Z溫聲說：“醫生說楚楚不用住院，我們回家吧，明天再帶小Z過來，先複查一下腿傷，再去心理科室見見心理醫生。”

  鹿楚和梁Z點點頭，隨後三個人一起出了醫院。

  上車的時候一貫坐在副駕駛的鹿楚這次選擇了坐後座。

  也沒什麽別的用意，就隻是單純地想和梁Z作個伴。

  鹿楚從醒來後就沒看手機，這會兒得了空，打開手機後才看到朋友的消息。

  【班長：聽張揚和江爽說你發著燒還冒雨在外邊跑，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鹿楚輕擰眉，心想她沒見到張揚和江爽啊，但還是直接回複了周哲。

  【LuLu：沒事，已經解決了。】

  須臾，就在鹿楚想要切出聊天頁麵時，周哲的新消息又發了過來。

  【班長：梁Z還好嗎？】

  鹿楚抿了抿唇，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今天下午她跑去梁Z家裏看到的那一幕。

  她恍惚了幾秒，才回複周哲：【還好。】

  【班長：嗯。那就好。】

  結束了和周哲的聊天，鹿楚打開了江爽給她發的消息。

  【爽歪歪：楚楚你發著燒怎麽還冒雨往外跑啊？】

  【爽歪歪：那麽急匆匆地要去哪兒？】

  【爽歪歪：沒事吧？】

  鹿楚看到她連珠炮似的發問，不禁失笑，嘴角輕輕揚了揚，打了字給江爽發過去。

  【LuLu：那會兒有點急事，現在已經沒事了。】

  江爽飛快地回了她。

  【爽歪歪：好嘞！沒事就好，有事需要幫忙就叫我。】

  鹿楚發了個可愛的“嗯嗯”點頭的表情包過去，還沒切出界麵，手機又響了聲，提示有新消息。

  她退出和江爽聊天頁麵，發現居然是坐在她旁邊的這個男孩子。

  【RllL：明天小鹿姐會陪我一起去醫院嗎？】

  鹿楚扭臉看向梁Z，他手機的屏幕已經滅了，車裏沒有開燈，後座尤其昏暗。

  在馬路上疾馳的車子不斷經過道路旁邊一盞一盞的路燈，透過車窗，映襯著少年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忽明忽暗。

  他垂著眼眸，高挺的鼻梁下那張薄唇輕抿，光影交錯間，鹿楚竟然覺得坐在自己身側的這個男孩兒就跟當今娛樂圈裏爆火的弟弟愛豆一樣迷人。

  鹿楚回過頭來，在手機上發了一句話，點擊發送。

  梁Z攥在手裏的手機忽然亮了屏幕，微弱的光芒打在正低垂著頭的他的臉上，梁Z繃緊的線條在看到鹿楚發給他的那句話後就慢慢地變得流暢柔和下來。

  胸腔裏的心跳撲通撲通跳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一句話：【當然，我會全程陪同你的，不要怕。】

  梁Z的心安穩下來，他繼續在微信上和鹿楚聊天：【我沒怕。】

  鹿楚無聲地揚唇笑，縱容而寵溺地回：【好。】

  梁Z覺得如果不是聊天而是說話的話，鹿楚肯定溫柔地輕笑著回他，稍微拉著長音，語氣無奈：“好～”

  他問：【你笑什麽？】

  鹿楚：【笑小Z可愛。】

  梁Z：【……】

  鹿楚發了個可愛的貓咪表情包給他：【可可愛愛，沒有腦袋.jpg】

  梁Z禮尚往來，存了她的表情，又發了回去。

  這樣來回幾個回合後，鹿楚率先開了新話題。

  鹿楚：【小Z，以後隨身帶著手機，別讓我找不到你。】

  梁Z很乖巧聽話地答應：【好，記住了。】

  鹿楚低低地嘟囔出聲：“又是這句。”

  她扭過臉看他，佯裝很介意地說：“這次不準敷衍了事，再說話不算話……”

  她的話還沒說完，梁Z就低聲順從道：“不會了。”

  “我聽你的，小鹿姐。”

  鹿楚瞅著這麽聽話的梁Z，又覺得他是個乖寶寶了，一時間沒忍住，抬手在他的腦袋上輕輕揉了下。

  觸碰到後才驀然意識到，梁Z最不喜歡被別人摸腦袋，她急忙又縮回手來。

  鹿楚有點訕訕地尷尬道：“手快了……”

  梁Z卻語氣認真地說：“小鹿姐可以。”

  “我喜歡。”他補充。

  一直沒出聲的宋芝從內後視鏡看了他們一眼，隻不過梁Z說完就撇開頭望向了車窗外，表情隱匿在了自己座位後麵，宋芝沒有看清。

  她隻看清楚了女兒的神情，有點錯愕，仿佛被梁Z的話給驚訝到了。

  宋芝微微笑了下。

  楚楚應該知道小Z最聽她的話啊。

  但其實鹿楚心裏當時隻是在很認真地想，他之前用摸頭殺威脅梁Z，是不是用錯了？！

  .

  到家後鹿楚就進房間泡了個熱水澡，等她換好睡衣出來的時候，梁Z就端起他早就給她倒好的熱水遞給她。

  鹿楚微微訝異地接過來，透過玻璃杯壁傳到掌心的溫度是溫熱的。

  她仰頭喝了口，剛剛好。

  梁Z拿過宋芝給鹿楚從醫院藥房裏買回來的藥，一盒一盒地對照著用法用量把藥摳出來，然後再放到鹿楚的手心。

  鹿楚把藥捂進嘴裏，就著水一下吞了下去。

  一杯水被她一口氣喝完，鹿楚才覺得那些藥從自己的嗓子眼裏慢慢順下去。

  就在她把水杯放下的時候，梁Z的手伸到她麵前，掌心攤開，上麵放著一塊牛軋糖。

  鹿楚不解：“你怎麽還有？”

  梁Z說：“今天的還沒吃，給你。”

  鹿楚眨了下眼，沒有拿這塊糖，笑著對他說：“你留著吃吧，明天我再做一點。”

  梁Z還是想把自己手裏僅有的這塊糖給鹿楚，鹿楚就從他的掌心拿走，直接剝開包裝紙。

  她站在坐在輪椅上的梁Z麵前，話語不是命令的語氣，但讓梁Z無法拒絕。

  “張嘴。”

  梁Z鬼使神差地乖乖張開了嘴。

  鹿楚把糖送進他嘴裏，莞爾：“吃吧。”

  說完她就繞過梁Z，在沙發上靠邊坐了下來。

  梁Z操縱著輪椅緩慢地移動到廚房裏，鹿楚見狀，揚聲喊他，問：“小Z你進廚房做什麽？餓了嗎？”

  梁Z很快就拿了個東西出來，清冷的話語中帶著一絲耐性和順從：“拿這個。”

  鹿楚看到梁Z手裏的冰袋，輕微怔愣了下。

  片刻的功夫，梁Z就已經把輪椅停在了她的旁邊。

  因為剛洗過澡，鹿楚的一頭長發隨意的披散著，還有些潮濕。

  梁Z伸手輕輕地撥開她散落的發絲，慢慢將冰袋貼在她還有點泛紅印的右臉上。

  冰涼的觸感讓鹿楚輕微的一激靈。

  她仰臉看向坐在輪椅上的梁Z，男孩子目光專注地盯著她的臉頰，眼神中充滿心疼和自責。

  鹿楚急忙抬手向拿過冰袋自己冷敷，結果卻在情急之間抓扯到了梁Z修長的手指。

  她的心莫名一跳，鹿楚眼睫顫動，眼神閃爍了下，清淡柔和的話語中隱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我自己來吧。”

  宋芝在房間裏，客廳裏隻有他們兩個，這會兒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安靜的落針可聞。

  短暫的沉寂過後，已經不再把剛才的插曲當回事的鹿楚語氣自然地問梁Z：“小Z，你跟我說句實話，我媽說你這段時間每晚都不睡覺，是不是真的？”

  梁Z耷拉下腦袋，點了點頭。

  她擔憂地問：“是睡不著，還是你強迫自己不要睡？”

  梁Z心潮湧動。

  小鹿姐總是這樣，心思細膩的她總是會抓住他想隱藏的重點。

  不管是超市那次，還是剛才問的這句話。

  “都有。”他如實低聲回答了她。

  鹿楚心疼地望著他，看著眼前這個不再愛說愛笑的少年，她隻想一心一意努力讓他變得開心一點，讓他活得輕鬆一些。

  鹿楚暗自輕歎過後，輕然溫柔地對梁Z說：“不要強迫自己不睡覺，小Z，你困了就盡管睡，害怕了就找我。直接喊我就行，在手機上叫我也行。”

  梁Z的嘴唇翁動，話還沒說出口，知道他想說什麽的鹿楚就衝他淺淺笑著說：“小Z，這不是打擾。”

  “隻要你能好起來，我做什麽都願意。”

  直到梁Z回了房間躺在床上，他的耳邊還回蕩著鹿楚說的這句話。

  他明明知道她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單純地想要幫助他。

  可心底深處的某個聲音幾乎要叫囂出來。

  那被他死死壓製著的、關進牢籠的情愫，這段時間非但沒有漸漸消散，反而越來越濃烈。

  她說，隻要能幫到你，我做什麽都願意。

  在滾燙翻騰的情感下被驅使的他就很想立刻問一句，是不是做他女朋友她也願意。

  但是不能。

  僅有的一絲理智將他從徹底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

  梁Z想到發生的一切，那份濃烈燃燒著的感情就一下子熄了火。

  隻不過還有零碎火星不肯屈服，倔強地冒著微弱的光。

  已經到了深夜，梁Z還睜著眼睛沒有絲毫的困意。

  他拿起手機來，打開微信，看到了幾天前鹿楚沒有準時在晚上打電話來時，他發出去又撤回的那條提醒。

  梁Z的手指懸浮在屏幕上方，想找她，又怕打擾她。

  她說這不是打擾。

  梁Z點了開鍵盤，打了“小鹿姐”這三個字上去。

  他怔怔地望著手機屏幕，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些什麽，手指遲遲摁不下去發送。

  最後作罷，梁Z刪掉輸入框裏的字，摁滅屏幕，把手機放到旁邊。

  他翻了個身，閉上眼。

  “會睡著的，會好起來的。”他在心裏沒什麽底氣地對自己默默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梁Z終於漸漸地在身體本能困倦的引導下，睡了過去。

  然而，是他高估自己了。

  這次和原來並沒有什麽區別。

  他做了噩夢。

  夢到了那場車禍。

  清醒的時候他逃避著不願意回憶想起的所有畫麵和細節，在夢裏全都如數暴露無遺。

  他驚叫著坐起來，眼眶裏有液體在打轉。

  嘴裏喃喃地不斷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

  鹿楚其實一直在等梁Z給她發消息或者打電話，但是始終沒有等到。

  她躺在床上握著不敢開靜音的手機，正在昏昏欲睡，突然聽到了一聲帶著哭腔的叫喊。

  是梁Z。

  鹿楚瞬間清醒無比，她立刻下床跑去了梁Z的房間。

  連拖鞋都沒來得及穿。

  鹿楚推開門奔進去的時候，梁Z坐在床上，手指緊緊抓著床單，渾身都在發著抖。

  昏暗中男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像是呆在一座沒有其他人的孤島上，鋪天蓋地的風雨襲來，而他卻沒有一處可以躲避的港灣。

  鹿楚快步走到床邊，聽到他低聲愧疚地說對不起，心裏也跟著難受。

  “小Z，”鹿楚聲音輕柔地試圖喚他，“小Z你……”

  話還沒說完，情緒激動甚至還不能從夢中將自己完全抽離出來的他就一把抓住鹿楚的手，聲音裏帶著哭腔，喊她：“姐，姐對不起，我還活著，真的對不起……”

  神誌不清的他把鹿楚又一次當成了梁玨――讓他最愧疚的對象。

  宋芝在聽到梁Z的驚叫後也從房間趕了過來，不過稍微比鹿楚晚一點，她出現在梁Z的房間門口時，正好看到梁Z緊緊抓著鹿楚的手，低垂著頭不斷道歉。

  這其實是宋芝第一次親眼見到梁Z這般。

  半個月前楚楚曾跟她說過，梁Z的症狀像是“幸存者內疚”，後來她專門在網上查過這種病症，也和那位她聯係上的醫生簡單聊過。

  宋芝站在門口，沒有上前，隻是擔憂地望著這個隻有十五歲的男孩。

  鹿楚在梁Z抓住她的手後就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伸出手將身體不由自主顫抖的梁Z攬過來，抱著他輕輕地拍打著他的緊繃僵硬的後背，安撫的聲音淺然響起：“不難過，小Z，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梁Z在聽到鹿楚安慰的話語後才慢慢回神。

  他垂下眼，有眼淚順著眼角滑在臉上，卻死死咬住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哪怕清醒了，他依舊覺得愧疚，這種感覺讓他仿佛置身在深不可測的大海中央，海浪從四周拍打過來，浪一層高過一層。

  漸漸的，漸漸的，他就被海水嗆到，最終會淹沒在汪洋大海中。

  用了良久，梁Z才勉強穩住情緒。

  宋芝歎了口氣，轉身回了房間。

  有楚楚在她沒必要過去。

  其實宋芝能感覺出來，梁Z隻對鹿楚親一點，也隻有楚楚能讓他暫時卸下所有偽裝和防備。

  這大概就是女兒這種性格天然上的優勢吧。

  鹿楚等梁Z緩解的差不多，撫了撫他的後脊背，話語溫柔地對他說：“躺下睡吧，我守著你。”

  “不會再有噩夢來擾你。”

  梁Z躺下後，卻一直睡不著。

  鹿楚便耐心地詢問：“還是睡不著嗎？”

  “那我給你讀故事好不好？”她像哄小孩子那般哄著他。

  梁Z抿著唇，還未說話，鹿楚就隔著被子拍了拍他，嘴角輕揚道：“我去拿書。”

  很快，鹿楚就抱著一本書回到了梁Z的床邊。

  她坐下來，打開床頭的小台燈，並不刺眼的光芒溫和亮起，在這個房間裏終於有某個角落不再黑暗。

  她將書攤平，梁Z這才看清，這是《小王子》的繪本。

  鹿楚看了梁Z一眼，彎眸對他輕聲道：“閉眼睛，我要讀故事了。”

  梁Z聽話地乖乖閉上了眸子。

  鹿楚輕然而溫和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宇宙浩瀚無垠，有些星球很大，也有些星球很小。小王子住的星球是B612號小行星……[1]”

  她的話語柔軟清淡，像一陣陣和煦的微風拂過，一點一點地驅散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

  鹿楚不緊不慢地念著，將這個故事娓娓道來。

  而躺在床上的梁Z也奇怪地第一次仿佛被下了睡眠魔咒，在鹿楚還沒把整個故事的結局念出來，他就睡著了。

  最後的意識停留在鹿楚緩緩說出來的那句：“如果你愛上星球上的一朵花，當你仰望星空時，就會覺得，夜空那麽美妙，所有星星都開滿了鮮花。[2]”

  確定梁Z重新睡下了，鹿楚扭臉不經意間就看到了他床頭櫃抽屜裏露出來的一截畫紙。

  鹿楚放下手中的書，慢慢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遝畫紙。

  她一張一張地看著，每一張都和她今天回到家後在陽台上看到的那幅畫差不多。

  邊緣有他畫上去的弧線，畫紙上插著蠟燭，蠟燭仿佛是動著的，火光跳躍，搖曳生姿。

  一共八張畫，隻有最後一張和其他的明顯不同。

  這張紙的邊角沒有任何的弧形，畫上有四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人物兩大兩小。

  鹿楚根本不用猜測，就知道這四個人是梁Z畫的他們一家人。

  她來回翻看著這幾張畫，總覺得有哪裏有種說不上來不對勁兒。

  鹿楚拿著這幾張畫來到陽台，依次放在地上鋪好，盯著看起來。

  半晌，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她忽然動手開始跟拚圖一般開始調整這九張畫的順序。

  3×3的九宮格排版，有四個人的那一張在第5的位置，也就是正中央的地方。

  其他的八張按照線條的弧度排列。

  最後竟然讓她拚湊出一張巨大的圖畫來。

  梁Z畫的是一個巨大的生日蛋糕，蛋糕上是他們一家人相互依偎不分開的畫麵，他們一家人的周圍被明亮搖曳的蠟燭一層層包裹住。

  這張由九張畫拚起來的畫作，第1、3、7、9的畫上各有5支蠟燭，第2、4、6、8的畫上各有6支蠟燭。

  加起來，一共44根蠟燭。

  鹿楚忽而怔愣了瞬。

  “今年我媽的44歲生日，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在一起過了。”梁玨出事之前無意間向鹿楚吐露過的話登時回響在她的腦海中。

  鹿楚低著頭怔怔地望著地上的這幅被她拚湊出來的畫，心中又酸又澀。

  小Z該多麽難過。

  她抿住唇將這些畫一張張收起來，拿回他的臥室，給他規規整整地放進抽屜裏。

  就在鹿楚幫梁Z關掉小台燈打算離開的前一刻，躺在床上的男生放在又做夢，他有些不安地抓扯住鹿楚的手，緊緊地握著，不肯撒手。

  .

  梁Z再沒有驚醒，一覺睡到了天亮。

  他甚至做了這段時間裏第一個和家人無關的美夢。

  夢裏的他全力以赴地奔往屬於他的那顆小行星，因為那顆星球上，有鹿楚在。

  夢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對他說，小鹿姐一直在等你。

  清早醒過來的時候，梁Z一睜開眼，就看到了鹿楚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頭枕著她自己的胳膊，趴在床邊睡著。

  而她的手，被自己緊緊握著。

  他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抓住的她的手。

  難不成就這樣抓了一晚上嗎？

  梁Z的心髒被扯了下，他的深色瞳孔中閃過一絲驚訝和心疼。

  小鹿姐因為他抓著她的手，離不開這裏，才委屈自己趴在床邊睡。

  被窗簾遮擋住陽光的房間裏光線昏暗。

  他正盯著她看，目光變得癡醉失神。

  忽而，鹿楚的手指不自覺彈跳了下，身體也隨之動了動。

  梁Z不知所措，心如擂鼓般倉皇閉上眼睛，霎時遮住了會泄露他對她所有情愫的視線。

  同時有意鬆動了自己的手指，不再緊緊扯著她的手不放。

  鹿楚確實醒了。

  她抬起頭來，有點艱難地抬手扶住後頸，慢慢轉動了幾下酸痛的脖子。

  然後就用手撐著床邊，一點點站起來。

  雙腿因為長時間蜷縮著不動而發麻，鹿楚擰緊眉強忍著不適一步一步挪動，離開了梁Z的房間。

  一打開門，和從房間裏出來正經過他們倆房間門口的宋芝撞了個正著。

  鹿楚還有點困倦，睡眼惺忪的她嗓音微微發著啞喊了聲“媽”。

  宋芝看到鹿楚半邊臉都被壓出了紅印，幽幽歎了口氣，話語溫和地對女兒說：“再去躺會兒，我先去做飯。”

  鹿楚點點頭，回了房間又眯了半個小時。

  .

  吃過早飯後鹿楚和宋芝就帶著梁Z去了醫院。

  先去了骨科複查，做了x線檢查，左腿完全沒有問題了，右腿的傷勢恢複的還可以，但梁Z就是沒有任何知覺。

  醫生建議再過一兩周就開始做康複訓練，哪怕右腿沒有知覺，也要堅持。

  從骨科出來的時候時間還不到十點鍾，宋芝和鹿楚就帶著梁Z去了心理科。

  鹿楚推著輪椅，和梁Z走在宋芝身後，她明顯感覺到了梁Z身體本能地就緊繃起來。

  盡管答應了她會乖乖進行治療，可他的心裏看來還是有些抗拒的。

  鹿楚輕抿了下唇，不知道小Z要用多久才能信任心理醫生。

  三個人走到心理科室外麵，宋芝對上班的小護士說了自己的預約時間和姓名。

  “這會兒沒其他病人來治療，請跟我來。”護士說道。

  幾個人停在心理科室門口，小護士敲了敲門，“肖醫生。”

  裏麵傳來一道溫潤的男聲：“進來。”

  小護士推開門，對坐在科室裏穿著白大褂的男人說：“肖醫生，預約在十點半的病人來了。”

  肖諾抬起眼來，看向門口，然後起身淡淡笑著對宋芝他們說：“請進。”

  宋芝和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梁Z的鹿楚走進來，科室的門被小護士關上。

  梁Z在看向肖諾時眼底盡是警備和漠然。

  肖諾讓他們在沙發處坐下，還親自給三個人倒了水喝，然後他才不緊不慢地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男人的臉上是溫和的笑意，他的嗓音仿佛帶有天然的醇和，語速緩緩地笑著和宋芝閑聊起來，說的都是些再平常不過的話，從今天早上吃了什麽聊到睡眠和養生問題。

  全然沒提一句有關於梁Z病情的話。

  半個多小時過去，梁Z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放鬆了戒備，甚至被肖諾說的都起了要去他提的那家早餐店吃一次早餐的心思。

  至於原因……

  “梁Z。”肖諾突然喊了他一聲。

  梁Z身體裏的神經又霎時繃緊，坐在輪椅上的他掀起眼皮來，目光冷淡地打量著這個對他笑吟吟看起來很無害的醫生。

  “要跟我進治療室交流一下嗎？”肖諾用的詢問的語氣。

  他在征求梁Z的意見。

  梁Z沒說話，但眼神中卻透露出不願意。

  肖諾淡淡地笑著，話語溫和地說：“那就下次吧，今天就當我們認識了一下。”

  就坐在梁Z旁邊的鹿楚望向梁Z，她像個溺愛弟弟的姐姐，也附和說：“小Z，那我們下次再來找肖醫生……”

  鹿楚想的很簡單，心理治療需要循序漸進，不能一蹴而就。

  既然梁Z這會兒還抗拒的厲害，那就慢慢來。

  她不想一下子把他逼太緊，她怕他會再控製不住做傻事。

  梁Z抬眼看著鹿楚，兩個人的視線交匯。

  他仿佛看懂了她眼中的擔憂，男孩兒抿住唇，卻搖了搖頭。

  本來是想要直接走的。

  但是小鹿姐的話說出來，他感知道小鹿姐在擔心自己。

  想要退縮的他就忍住了那股想逃走的衝動。

  他答應了小鹿姐會積極配合醫生治療。

  一定要做到。

  坐在輪椅上的男孩子掀起眼皮看向麵色溫和的肖諾，像是用盡勇氣下了最大的決心，語氣堅定地低聲道：“請帶我去。”

  .

  半個小時後，梁Z被肖諾從治療室推出來。

  男孩兒的眼眶通紅，臉色蒼白。

  在看到鹿楚的那一瞬間，他的深色眸子才明亮了些許。

  鹿楚望著他，急忙走過去，關切地問道：“小Z你怎麽樣？”

  梁Z的嘴角輕輕牽出一抹寡淡的笑，他勉強著自己，想要安慰鹿楚，嗓音澀啞地低喃：“我還好，小鹿姐，你別擔心。”

  肖諾對他們說：“聽小Z說他後天就要去學校了，所以接下來的治療就選在每星期的周六吧。”

  “我把周六上午的時間空出來，不會接待其他患者。”

  “好，”宋芝感激地對肖諾道謝：“謝謝肖醫生。”

  肖諾把他們三人送到門口，坐在輪椅上的梁Z忽然扭臉，看了肖諾一眼。

  肖諾失笑，一眼就看透了這個孩子在想什麽，勾著唇回他：“不食言，下次告訴你。”

  鹿楚感到奇怪不解。

  這位醫生這麽快就取得了小Z的信任？

  在從醫院出去的時候鹿楚輕聲問梁Z：“小Z，你和這位肖醫生聊的還好吧？”

  梁Z點點頭，“嗯。”

  鹿楚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後就暗自鬆了口氣，“那就好。”

  聊的好就行。

  至於小Z和醫生約定了什麽，她並不太好奇，也不打算窺探。

  .

  半個小時前。

  治療室內。

  梁Z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剛才你和宋阿姨談論時說的生煎鍋貼特別好吃的那家店，叫什麽？”

  肖諾笑，“你喜歡？改天我可以帶你去。”

  梁Z說：“我想知道叫什麽。”

  ――

  “姐你買的什麽？”

  “生煎鍋貼啊，”手機屏幕裏的梁玨笑的燦然，她突然湊近屏幕，煞有介事地對梁Z說：“這是我新發現的一家店，做的特別特別好吃，都還沒帶小鹿一起去過呢，你來了我先帶你去。”

  “哪家店？”

  “不告訴你，”梁玨得意地做了個鬼臉，笑道：“等你搬回來我帶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出事那天清早他和姐姐視頻的畫麵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

  上車要回家的時候，鹿楚幫著母親把梁Z的輪椅放到後備箱後，一上車就看到坐在後座的少年閉著眼睛，他的臉色蒼白，看起來染了些病氣。

  掛在他的眼角處的那滴淚順著他繃緊的臉頰緩緩滑落。

  鹿楚輕咬了下嘴唇，緩緩抬起手來，幫他拭去了那滴眼淚，旋即又將手放在他的發頂上，輕輕地揉了揉。

  她無聲的安慰就像是柔柔的擁抱襲來。

  讓內心世界深陷狂風暴雨的他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支撐著搖搖欲墜的他可以繼續跌撞著同這樣的生活對抗。

  .

  後天，要上初三的他就開學了。

  梁Z一想到要踏出這道家門，心裏就開始抗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