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璟吃過早飯後等宋芝離開家，就回了房間。

  他躺在床上，抱著手機不斷地翻著存在手機圖庫裏的家人的每一張照片。

  梁璟本不想睡覺的，但是昨晚一夜未眠，身體困倦疲累，於是導致他剛躺下沒多久，神誌就被困意包裹住。

  梁璟不知不覺就這樣抱著手機睡了過去，手機屏幕的照片還停留在他們去年過年拍的全家福上。

  睡著後的他給了噩夢機會，可以讓那場巨大的陰影衝進夢境中，幫他回憶著那天發生的所有細節。

  梁璟不出意外地又在夢裏看到了當場死亡的父母，奄奄一息不斷掙紮的姐姐。

  這次就連呼吸聲都格外的清晰，不平穩的呼吸時淺時深，仿佛就響在他的耳畔處。

  梁璟分不清這是誰的呼吸，但他的夢境中不斷地重複閃過姐姐撲過來護住他的那個畫麵。

  一遍一遍，衝擊著他幾近崩潰的理智和神經。

  “姐！”梁璟驚叫著醒過來，不僅出了滿頭大汗，還掉了眼淚。

  他吸了吸鼻子，緩慢地撐著身體坐起來，耷拉著腦袋無聲地落淚，起伏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震著他的耳膜。

  他這才知道，他在夢裏感受到的呼吸，其實是自己的。

  “對不起……”梁璟哽咽著低喃，愧疚溢滿胸腔，壓在肩上，讓他幾乎要喘不過氣。

  “對不起，我還活著，對不起……”

  沒有一個人知道此時此刻在某一間臥房裏，他正飽受著折磨，想死卻不能死的感覺幾乎要讓他窒息抓狂。

  梁璟實在受不了，拿起手機來，開始打電話。

  給父親打，沒有人接聽。

  給母親打，沒有人接聽。

  給姐姐打，還是沒有人接。

  他不死心地撥著號碼，一次又一次，應答他的始終隻有機械的女聲，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梁璟惶然地坐在床上，望著自己完全沒有知覺的雙腿，目光茫然無措，感覺整個世界都離他很遠很遠。

  他仿佛是那個被全世界遺棄的人，找不到進入世界的入口，也尋不到脫離黑暗的出路。

  不知道過了多久，家裏的座機突然響了起來，一直呆坐著的梁璟這才稍微有了點反應。

  他的眸子漸漸有了焦距，下床坐上輪椅出了臥室，到客廳後拿起電話聽筒，電話的另一端瞬間就響起鹿楚的聲音。

  “小璟？”女孩子的聲音溫柔輕小，似乎是刻意壓著，但莫名的就讓他的心平靜不少。

  梁璟低應：“嗯。”

  “吃午飯了嗎？”鹿楚關心地問他。

  “還沒。”梁璟如實回答道。

  鹿楚聽到他這樣說，輕皺了皺眉，“不會自己做是不是？我幫你訂份外賣……”

  “不用了，”梁璟打斷她，“小鹿姐，我會自己看著做的。”

  鹿楚不太放心地說：“你還是不要自己做了，別再傷到……”

  梁璟說：“不會傷到。”

  鹿楚沉吟了會兒，忽然想起來什麽，話語微微揚起，對梁璟道：“小璟，你要自己做飯的話，就去我房間的書桌上拿那個封皮上有兩個小孩子吃糖的本子，裏麵有我寫的幾道飯菜的做法，你可以參考一下。”

  “好。”梁璟應道。

  鹿楚還是不太放心地囑咐：“你自己做飯一定得小心，別受傷。”

  “記住了。”梁璟很乖地答應她。

  鹿楚這才急匆匆地說：“午自習的鈴響了，我掛了啊小璟，你一定注意安全，別讓自己受傷，拜拜。”

  梁璟掛掉和鹿楚的電話後就坐著輪椅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清醒，再出來時已經恢複成了那副冷淡漠然的樣子。

  梁璟看了眼客廳裏的鍾表，已經快中午一點了。

  他先去了廚房，結果意外發現，廚房裏用菜罩蓋著兩道菜，旁邊的電飯煲一直插著電，處在保溫狀態。

  菜罩上有一張便利貼，上麵的字跡漂亮工整，寫著這樣一段話：“小璟，中午的飯菜阿姨幫你準備好了，菜要放在微波爐加熱一下，飯一直有保溫可以直接盛出來吃。從微波爐裏加熱完拿菜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帶手套，別燙到自己。吃完了把餐具放在洗水池就好，晚上我回來弄。”

  梁璟垂眼看到菜罩旁邊就放著一雙家具隔熱手套。

  空蕩蕩的心髒微微有些異樣，他沒在意。

  梁璟按照宋芝說的把菜放進微波爐加熱，家裏的電話又響起來。

  他操縱著輪椅移動到客廳，接起來。

  宋芝關切的聲音溫和地響起：“小璟，看到廚房裏的午飯了嗎？”

  梁璟低聲乖乖地回：“看到了，謝謝阿姨。”

  宋芝笑笑，說：“不用謝，你記得吃啊，菜先加熱再吃，拿的時候別燙到自己。”

  “好。”

  “行，那沒別的事阿姨就掛啦，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好。”

  梁璟把聽筒放回去，坐在輪椅上發了會兒呆，直到微波爐叮了一聲，他才堪堪回過神來，轉過方向去了廚房。

  梁璟一個人吃過午飯刷了鍋後，心裏還想著鹿楚說的話。

  於是就就緩慢地移動到了鹿楚的臥室門口，在猶豫了一秒後，推開了她房間的門。

  這是他第一次踏進她的臥室。

  淺粉色的主調，牛奶白的家具，和他房間裏的家具看起來差不多。

  他操縱著輪椅來到她的書桌前，找到了她說的那個本子。

  梁璟翻開第一頁，是她寫的那天給他做的米粥的做法還有煎雞蛋的步驟和注意事項。

  步驟用藍色的筆，注意事項用紅色的筆，涉及到用量的她用了綠色的筆。

  每道美食的菜譜旁邊還畫了相應的圖案。

  看起來無比可愛俏皮。

  梁璟一頁頁翻過，每一道都是她這幾天給她做過的飯菜。

  雖然才隻有幾頁，但梁璟已經喜歡上了這個本子。

  等她寫完，他想要過來好好地保存。

  然後把上麵的每一道菜，親自做給她吃。

  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腦子裏忽然蹦出一個念頭來。

  ——你會有那一天嗎？

  梁璟的神情突然繃起來，低垂的眼睫裏閃過一絲晦澀。

  他會有那一天嗎？

  他也不知道。

  或許，沒有吧。

  .

  鹿楚在廁所的隔間偷偷給梁璟打了一通電話，確定他安然無恙才急忙往教室跑去。

  這會兒鈴聲已經結束了，走廊上沒有一個人，鹿楚正往教室小跑的時候，另一邊的樓道口突然出現了查紀律和遲到的檢查小組的人。

  檢查小組的成員都是每個班的班長，今天輪值的是隔壁14班的男班長張揚和樓下5班的女班長宋渺。

  張揚在前麵走，一眼就看到了鹿楚緊張地往教室小跑，已經跑到了14班的位置，很快就能從13班的後門進教室。

  他忽然轉過身，用身體擋住了向來大公無私的宋渺。

  宋渺猝不及防撞到張揚身上，額頭磕的生疼，她抬手捂住前額，皺緊眉仰起臉來壓低聲音怪道：“你幹嘛！”

  張揚低頭看著宋渺，故作緊張著急地摸著兜，“我手表好像丟了……”

  宋渺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用手裏拿著的筆敲了敲他手腕上那隻手表的表盤，語氣嫌棄地說：“大哥，智商呢？”

  張揚抬起手來，嘿嘿笑了聲，“啊，是我犯傻了。”

  他轉過身，看到走廊上空空蕩蕩的，笑著對宋渺低聲說：“走吧。”

  鹿楚跑到14班教室外麵的時候就看到檢查小組的人出現在了樓道的另一邊，她正慌張時，走在前麵的男生忽然轉過身去了，還正好擋住了跟他一起要檢查遲到人員和各班級紀律的另一名班長。

  鹿楚瞬間抓住機會就往前跑了幾步，從後門進了教室，飛快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隨便拿出一張試卷來，旋開筆帽假裝正在認真做題，其實是在緩解平複著劇烈的心跳和呼吸。

  張揚和宋渺經過13班的時候，他扭臉透過玻璃望向教室內，看到鹿楚已經坐在了她的位置上，正低頭捏著筆做題，嘴角輕勾了下。

  鹿楚隻是在草稿本上寫了一句話提醒自己——晚上回家後記得找小璟要號碼。

  今天中午想給梁璟打電話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他的手機號，隻能轉而打家裏的座機聯係他。

  晚上找他要到號碼，以後聯係會更方便些。

  鹿楚在腦子裏記下這件事，又把從班主任那裏領來的需要家長簽字的報名表和那張家長同意書塞進書包，這才收了收心，開始做題。

  .

  晚上宋芝回到家時，梁璟正在陽台上對著畫板畫畫，已經放學回家的鹿楚正在廚房裏，快要把晚飯做好。

  宋芝進到廚房，拉上廚房的門後看到洗碗池是幹淨的，便問鹿楚：“楚楚你把小璟中午用的餐具都洗出來了？”

  鹿楚疑惑不解：“啊？沒有啊。”

  宋芝輕歎了聲，說：“那看來是小璟自己刷了。”

  她看鹿楚一臉茫然，便說了她早上臨上班前給梁璟提前把午飯準備好的事。

  鹿楚這才了然。

  鍋裏還燉著湯，需要再等些時間才可以，宋芝對鹿楚說：“別在這兒守著了，出去坐會兒。”

  鹿楚卻忽然叫住她，輕聲說：“媽，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下。”

  宋芝停住腳步，聲音溫和地笑道：“什麽事？”

  “往前有個綜合性省級競賽，學校要求高三每個班前兩名報名參加，班主任給了我一張報名表。”

  宋芝聽聞，笑著說：“挺好的啊，楚楚你好好準備競賽……”

  她的話音還未落，鹿楚就又道：“但是如果參加競賽的話，就必須得去臨市參加為期十天的封閉式學習集訓，參加完集訓再競賽，明天就要動身。”

  “如果我不去的話，需要家長在同意書上簽字，班主任還會打電話核對一遍確認你是不是真的同意我放棄這次競賽。”

  宋芝臉上的笑意散去，眉心瞬間輕擰起來，“楚楚，你這意思是……你不去？”

  鹿楚輕抿了抿唇，點點頭，輕應：“嗯。”

  “我不想去。”

  宋芝望著乖巧懂事的女兒，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溫柔道：“楚楚，你該去的，家裏你不要擔心，有我呢，小璟我會照顧好。”

  鹿楚還是堅持，“媽，我不想去。”

  “你能不能簽字同意，告訴我們班主任我不去了。”她的語氣似懇求。

  宋芝打心眼兒裏不想讓鹿楚放棄這次集訓和競賽的機會，“楚楚……”

  梁璟結束了畫畫後想喝水，他隻是發覺客廳裏的水壺裏沒水了，所以打算接點水燒熱，但沒想到，他會意外聽到鹿楚和她母親的這番對話。

  梁璟坐在輪椅上，垂下頭抿住唇。

  自己果然是個累贅。

  須臾，廚房的門被梁璟拉開。

  鹿楚和宋芝都沒料到梁璟會突然開門，一時間微愣。

  梁璟望向目光稍怔的鹿楚，話語很低，淡淡道：“小鹿姐，你去吧。”

  鹿楚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麽，梁璟就又說：“如果你因為我放棄什麽，那我就不會再在這裏住下去了。”

  他的嗓音寡淡冷清，卻很認真堅定。

  鹿楚和宋芝都知道他沒有開玩笑。

  “小璟。”鹿楚有些無奈地喊了他一聲。

  梁璟沒再說什麽，轉身操縱著輪椅離開，把水壺放下後就沉默地回了房間。

  鹿楚看了宋芝一眼，宋芝用眼神示意讓她去跟梁璟談談。

  鹿楚立刻就走出了廚房。

  她追著梁璟來到他的臥室外，抬手輕輕敲了敲門，聲音輕柔道：“小璟，我進來了啊。”

  隨即，鹿楚推開他的房門。

  梁璟的輪椅上停在窗邊，他坐在輪椅上，背對著她。

  鹿楚緩步走到他身邊，輕喚：“小璟。”

  梁璟往另一邊撇開頭，沒作聲。

  <br/>鹿楚失笑，她移到他輪椅後麵，彎腰歪頭湊到他麵前，“還生氣啦？”

  梁璟又撇開頭，鹿楚便追著歪向另一邊，那張清秀漂亮的臉又出現在了他眼前。

  梁璟抿緊唇，沒再偏開頭，隻是垂著眼不肯看她。

  鹿楚語氣溫柔，像哄似的喊他：“小璟……”

  梁璟像是賭氣，語氣任性：“我不要你因為我做這樣的犧牲和放棄。”

  鹿楚輕歎了口氣，對他說：“小璟，我也沒有犧牲放棄什麽，隻是一次競賽而已，對我來說參不參加其實並沒什麽影響。”

  梁璟沉默著，下顎線繃緊。

  在他看來，她就是因為他才不去的。

  鹿楚無奈，開始妥協，鬆口道：“我可以答應你去參加集訓和競賽。”

  頓了頓，她繼續說：“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梁璟抬眼看向她，鹿楚漂亮的雙瞳正望著他，她語氣認真地說：“你得答應我，要乖乖地等我回來。”

  鹿楚像是囑咐一般，一字一句地緩慢叮嚀他：“這段時間要好好地吃飯，好好地睡覺，好好地調整情緒，聽你宋阿姨的話，等著我回來。”

  梁璟飛快地垂下眸子，低斂的眼睫輕輕顫抖，他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攥緊。

  “好。”他的喉結滑動，低澀地應下來。

  鹿楚這才綻開笑，她伸出小拇指，莞爾道：“那拉勾。”

  梁璟看著他纖細的手指，慢慢伸出手，勾住了她的小拇指。

  她的手指很柔軟。

  “蓋章。”

  兩個人的大拇指貼上。

  鬆開手後鹿楚淺笑著對他說：“拉過勾了，就要遵守約定。”

  說完，她就將剛才和他蓋過章的大拇指指腹摁在了他的前額上。

  “烙印。”

  梁璟左胸腔的心驀然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