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作者:墨書白      更新:2020-09-20 21:03      字數:3611
  那言語仿佛是雷霆, 由狂風卷席著, 衝入了秦書淮心裏。

  他腦海裏全是趙芃當年笑意盈盈的模樣。

  十二、三歲的時候, 看著趙芃的眼睛, 他覺得, 趙芃這一輩子, 都看不見他以外的人。

  十四歲的時候, 看著趙芃的眼睛,她覺得,除了他秦書淮, 趙芃不屑於看其他人。

  等十五六歲,趙芃成為玉陽公主,成為他的妻子, 他看趙芃, 就發現,趙芃眼睛裏, 似乎沒有任何人。

  每一次他都要用嘶吼來強調趙芃愛他, 然而這麽多年來的慰藉, 卻在柳書彥的言語下, 土崩瓦解, 灰飛煙滅。

  他得去麵對這樣一個殘忍的事實。

  哪怕是當年,趙芃或許, 都沒有很愛他。

  所以哪怕她也許或者,也未必想見他。

  秦書淮閉上眼睛, 再也支撐不住, 顫抖著身子,蹲了下去。

  他蜷縮著自己,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肩膀顫抖著,壓抑著自己的哭聲,哭出聲來。

  柳書彥捧著酒,瞧著他,看著這個人從壓抑著的啜泣,逐漸嚎哭出聲。

  他坐下來,將秦書淮拉到肩頭,拍打著他的肩:“行了,差不多得了,喝酒。喝完之後,重新開始你自己的人生吧。”

  說著,柳書彥就將酒遞給秦書淮,秦書淮不管其他的,舉杯就喝。

  柳書彥給了江春一個眼色,江春趕緊就去拿酒來,一壇一壇搬進來,柳書彥一碗一碗給秦書淮喂。

  秦書淮也不推拒,一口就悶了。

  喝了許久,秦書淮也醉了,柳書彥也有點暈,秦書淮抱著酒壇子,和柳書彥說過去的事兒。

  “我第一次見她時候,是九歲吧。那時候她還在冷宮裏,我剛到北燕。”

  “北燕人欺負你了嗎?”

  “當然欺負的啊。質子嘛,誰都知道你什麽都沒了,你是太子又怎樣啊?反正以後什麽都不會是你的,活著也不容易。但是不管怎麽樣,表麵功夫要做的。所以我就是跟著皇子們上課,私下被欺負。”

  “我第一次瞧見她的時候吧,是在冬天,她穿得特別薄,看上去可憐極了。那時候她還在冷宮裏,膽子卻特別大,敢從冷宮裏麵溜出來,守在池塘邊。”

  “我當時也守在池塘邊。”

  “守著做什麽?”柳書彥有些困,卻還是打折精神詢問,秦書淮目光有些茫然,回想起當年來,慢慢道:“餓了,捉條魚吃。”

  他想捉魚,趙芃也想捉。

  兩人就是這麽認識的,他們合力捉起一條魚來,趙芃請他去冷宮裏喝魚湯。

  那個冬天,他喝了好多碗魚湯,而池塘裏的魚少了,終於讓人發現了,就讓人去查。

  他們兩個人很害怕,驚慌之間,秦書淮突然鼓足勇氣問她:“你怕死嗎?”

  趙芃眨著眼睛,秦書淮支支吾吾的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幫你走出冷宮去。”

  “怎麽走?”

  “我會幫你將皇帝引到池塘來,然後你故意讓皇帝察覺你捉魚,到時候你最好不要展露你認識皇帝,就像一個普通小姑娘一樣,對皇帝展露自己的孝心。”

  “皇帝子嗣雖多,但居心叵測,驟然遇到赤子之心,或許,這就是你的機會。”

  秦書淮說著,卻還是有些害怕:“可是,如果皇帝不喜,或許,你會死……”

  聽了這話,趙芃卻是笑了。

  她理了自己的衣衫,揚起頭,淡道:“死又何妨。”

  趙芃不是一個聰明人。

  回想起來,秦書淮覺得,若論陰謀詭計,趙芃算不上頂尖,可是卻很少有人,能有她這份氣魄和勇氣,說要做什麽,豁出性命也能做。

  她在那陰暗的北燕皇宮裏,如同一把熾熱的火焰,灼燒著他,溫暖著他。

  於是他幫著她,在學堂裏告訴那些皇子們,說他見到了仙女在湖中抓魚,他將場景描繪得玄而又玄,又暗中買通了好些太監,開始散播這樣的謠言。謠言終於驚動了皇帝,皇帝決定親眼去見一見這位仙女。

  然後他就見到了趙芃,冬日裏,身著寒衣,臥冰求鯉。

  皇帝假裝成一個侍衛接近趙芃,去問她:“你這是做什麽?”

  “母親風寒,弟弟體弱,怕熬不過這個冬天,就給他們偷魚。”

  “這是皇帝的魚,你偷了,難道不怕皇帝怪罪嗎?”

  “偷魚是罪,可若不顧人倫,看母親弟弟病重而不顧,這更是大罪。孝道為天,大義為先。而且,”趙芃笑了笑:“父皇仁愛,又怎會因此罰我?”

  因為趙芃孝順感動了皇帝,因此趙芃和趙鈺獲得了和其他皇子一起進學的資格,從那以後,他就天天能接觸她。

  他十歲時候,就通讀詩文,那時候趙芃大字不識,在課堂上常常鬧笑話,他嫌棄她愚笨,討厭她太過活潑的性子,卻還是會在她無法回答問題時扔出下紙條,下課後揪著她給她講課。

  他總覺得,那是因為當年和她一起喝魚湯時的恩情,可等長大後回想,一起抓的魚,又哪裏來的恩情?

  不過是少年人不肯承認那小小心思,假作無情而已。

  他斷斷續續和柳書彥說著趙芃的事,感覺一切仿佛隨著言語塵埃落定。說完了,哭過了,柳書彥拍了拍他的肩,站起來道:“放下就放下了,往前走。”

  秦書淮閉上眼,沒有說話。柳書彥是真心希望著秦書淮能走出去,這樣對所有人,都是解脫。

  然而他走不出去,於是柳書彥每一次瞧著他,都會覺得愧疚和惶恐。

  他歎了口氣,看了看時辰,同秦書淮道:“長公主給了你一封信,我是來拿信的。”

  “在書房。”

  秦書淮有些疲憊:“江春帶你去拿。”

  柳書彥點點頭,跟著江春去了書房。

  秦書淮躺在地上,風吹得他清醒了幾分。

  他睜眼看著房頂,第一次感覺,這段感情,他似乎真的要走出去,要去了結。

  無論他願不願意,這段感情,已經過去了。

  趙芃死了,再也回不來。

  他有些疲憊起身,去了自己屋裏,屋裏全是趙芃活著時候的東西,他從周邊放畫的瓷瓶裏隨便抽了一幅,就是趙芃的樣子。

  他打開畫來,扔進炭火之中。

  火舌舔上畫上的姑娘,化作火星灰飛煙滅而去。

  秦書淮覺得內心尖銳的疼,讓他幾乎難以呼吸,可是他仍舊顫抖著手,將畫一幅一幅送進火裏。

  他麵色平靜,眼中一片死寂,盯著那畫上女子的麵容,不肯移開。

  他想這一輩子,他大概再找不到一個人,如此珍愛。

  因為再不會有一個人,在他秦書淮最艱難的日子,像一道光一樣照進他的生命。

  “你在這裏做什麽?”

  “捉魚。”

  “那你捉魚,我做菜,我請你喝魚湯好不好?”

  秦書淮克製住自己眼中的霧氣,看著火光驟然騰升,也就是這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王爺。”

  是趙一。

  “講。”

  秦書淮聲音沙啞,他其實什麽都不想聽,不想被打擾,可理智告訴他,再疼再難,他也得往前走。

  趙一抿了抿唇,看著秦書淮的樣子,終於道:“屬下覺得,公主或許還活著。”

  秦書淮動作微微一僵,心中升起希望。

  可他希望落空過太多次,於是希望升起時,他立刻強行按捺下去,冷淡道:“證據。”

  “那日假扮柳書彥與長公主接觸後,屬下認為,長公主和當年的主子十分相似。”

  “所以呢?”

  秦書淮抬起頭,看向趙一。

  秦芃是借屍還魂的人,這一點已經證明了。而他推論秦芃是薑漪,為什麽趙一會認為秦芃是趙芃?

  秦芃是趙芃?

  怎麽可能呢?

  如果她是趙芃,她為什麽要假裝自己是薑漪?為什麽不來同他說,不來……

  想到這裏,秦書淮突然想到一個可能,他驟然止住自己的想法,立刻道:“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

  “所以我跟蹤了長公主一天一夜,還偷了她房中的筆墨。”

  說著,趙一將幾張紙放到秦書淮麵前。

  上麵是秦芃隨手塗鴉和戲作,秦書淮看到那字跡和畫筆,瞬間急促了呼吸。

  “這是長公主私下無人時的筆墨,這是原件,我臨摹了假的放在桌上,已被公主銷毀。公主十分小心。”

  秦書淮不說話,他死死盯著她的字,她的畫。

  她的字是他一手教的,她的畫是他手握著手帶著她學的。

  這世上如果說誰熟悉他的字跡畫風,必然是他秦書淮。

  怎麽會有這麽像的字?

  怎麽會有……

  秦書淮顫抖著身子,聽趙一繼續道:“事實上,長公主無論言談舉止,飲食習慣,都十分像主子……”

  話沒說完,秦書淮就衝了出去。

  “備馬!備馬給我!”

  秦書淮駕著馬,一路追著柳書彥過去,柳書彥正歪在馬車裏,看秦芃寫給“柳書彥”的情詩。

  情詩寫得情意綿綿,文采飛揚,柳書彥作為當代才子之首,也不免讚歎。

  而事實上,秦芃也知道柳書彥是個文豪係列,所以特意想賣弄一下文采,可她文采一般,左思右想,幹脆將秦書淮當年寫給她的情詩原封不動的送了過去。

  柳書彥看著這詩,雖然讚賞,但總覺得怪怪的。

  他正提筆想修一修,馬車突然被人攔住,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秦書淮跳上馬車,卷簾俯身在他麵前。

  “信給我。”

  “什麽?”

  柳書彥愣了愣,秦書淮提高了聲音,大吼出聲:“把秦芃的信給我!”

  說話間,秦書淮意識到柳書彥正拿著那封信,幹脆一把搶了過去!

  他借著月光看著那封信。

  這首詩他熟悉,太熟悉了。

  十七歲那年,秦芃說她是木訥,從未給她寫過情詩。

  他隻擅長策論,不擅長這些風花雪月,這首詩他寫了好久,修修改改,才終於在一個清晨,悄悄放在她枕下。

  這是他和趙芃閨房之樂,甚至白芷都不知曉。他以為趙芃死了,他一輩子再見不到。

  卻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在自己妻子送給另外一個男人的信裏,再見這首帶著他少年慢慢情誼的詩詞。

  秦書淮大笑出聲,將紙撕得粉碎。

  柳書彥猛地反應過來,上前爭搶:“秦書淮你瘋了?!”

  秦書淮將手中隨紙揚手一撒,轉身跳上自己的馬,就往衛府奔去。

  趙芃,趙芃。

  他閉上眼睛,顫抖著手。

  他曾以為趙芃死那一刻,是他人生裏最絕望的時刻。

  然而時至今日卻才明白,這世界總比你想象更殘忍,這現實總比你以為更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