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陽光微微落到房間裏，葉封便感覺繪梨衣蘇醒了過來。

  少女正跪坐在鏡子前麵梳頭。

  繪梨衣飽飽地睡了一覺，頭發洗好了又吹幹，正把它梳成原來的模樣，不加修飾的筆直長發，像是瀑布那樣披散下來。

  的確美容店給她精心製作的發型更加時尚，但是這樣的繪梨衣更像她自己。

  端靜、清澈，卻又古豔，就像那些神社裏修行的古代巫女。

  梳好了頭，繪梨衣給自己戴上一頂圓邊小禮帽，對著鏡子仔細端詳。

  今天的衣服是深紫色的齊膝裙，這條裙子買來後一直沒穿，裙擺像是一層層荷葉疊成的，腰線很高，腰間紮著同色的蝴蝶緞帶，高領和胸前有精美的黑色蕾絲。

  她還穿了黑色絲襪和黑色的高跟羅馬鞋。

  其實繪梨衣最喜歡的衣服，還是第一天購物就換上的那身白色塔夫綢露肩裙。

  她翻看了時尚雜誌，知道年輕有資本的時尚女孩都會得意地暴露出肩膀和後背，她很年輕，有的是資本。

  但偶爾換換風格也沒什麽。

  今天早上起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改善，激動地抱著葉封說我好開心。

  “繪梨衣能說話的，為什麽要用寫字來代替說話呢？”

  葉封問道。

  “隻會說奇怪的話，說了就會發生讓人難過的事情。”

  繪梨衣在本子上麵寫著。

  “什麽事讓你難過？”

  “死了，我對他們說過話的人，都死了。”

  繪梨衣並不啞。

  但她的血統太純粹了，天生就能使用龍族的語言，而那種古老的語言隻能用來下達命令。

  她的天賦言靈是“審判”，下達的命令總是死亡。

  所以她說的話在別人眼裏都是詛咒。

  她討厭自己說話造成的結果，所以從不開口。

  “繪梨衣的聲音其實很好聽。”

  葉封輕聲道。

  “可是不能說。”

  繪梨衣豎起一根手指封在嘴唇上。

  “我已經好久沒有注射血清了，昨晚已經比較嚴重了，”

  “是封幫忙的嗎？”

  繪梨衣有些好奇地寫著。

  “以前爆發過那種情況嗎，很長時間沒有注射血清的時候。”

  葉封輕聲道。

  “嗯，”

  “血液會變成黑色的，身上還會長出鱗片，”

  “哥哥說，如果不注射血清，我一定會變成怪物的......”

  “想要看外麵的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我以為自己今天必須回去了呢......”

  “封好厲害。”

  少女靠在葉封的肩膀上，眼裏映著陽光，一縷深紅的長發從耳邊垂落。

  跑出來那個牢籠，隻是想要看看外麵的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忍受身體的痛苦。

  可是她還是和葉封走出來了。

  因為她不想在那間永遠不會改變的小屋裏度過一生。

  “活過”的概念不是等著慢慢死去，而是要不斷地奔跑。

  最終的地方都是死亡，但是精疲力竭跑到更遠的地方才不會後悔。

  很多人能夠每天沐浴在陽光下，便以為自己活著了。

  完全相同的生活重複幾萬遍直到死亡，還是享受每天都有不同樂趣的一個星期？

  ......

  繪梨衣以為自己肯定會被抓回去，但並沒有表現出難過。

  每天換不同樣子的漂亮衣服，要大方地露出年輕的驕傲的肌膚，要對著所見所聞的一切驚歎地寫字說：“好厲害！”

  她稍微有些明白自己的命運是怎麽回事。

  “繪梨衣好厲害。”

  葉封拍著少女的腦袋，溫柔一笑。

  繪梨衣無聲地笑，暗紅色的眼裏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那是葉封的血正在不斷改善她的身體。

  人類之軀無法抵禦龍血的侵蝕，但是神可以。

  “走吧，”

  “我們去日本最漂亮的地方。”

  葉封把手伸給繪梨衣。

  少女依舊無聲地笑著。

  ......

  下午。

  黃昏之前，兩人衣到達了四國西南端的小鎮。

  這裏距離東京足有四百多公裏，保時捷跑車也跑了足足四個小時。

  露天停車場上空蕩蕩的，葉封隨便找了車位停好車，打開車門就聽見了潮聲。

  在這裏看不見海，海跟他們之間隔著一座山。

  潮聲在天地之間回蕩。

  “海？”

  繪梨衣眼裏流露出興奮。

  這應該是繪梨衣第一次聽見這樣舒緩的潮聲。

  在海下相遇的那一夜，她也曾聽過海潮，但那是大海最凶惡的一麵，陰雲密布，狂風怒號，她去那裏是為了殺戮。

  葉封牽著繪梨衣，去向不遠處的小鎮。

  牌子上寫著梅津寺町，鎮子裏的街道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感覺，街道兩邊都是木質的和式屋。

  這種時候的東京街頭必定是熙熙攘攘的，但是在這座海濱小城，街上看不到什麽人。

  繪梨衣從未來過這種風味正宗的四國小鎮，看每樣東西都覺得新鮮，在小街中鑽來鑽去，有時候在豆腐工坊門，有時候在蠟染店。

  磨蹭了一會兒，兩人趕上了最後一列的登山電車。

  登山電車建在小鎮神社的旁邊，登山的過程中發出噔噔的響聲。

  在成為旅遊勝地前，梅津寺町是個銅礦。

  附近的男人都是礦工，他們每天都乘坐著這樣的老式登山纜繩上山挖礦，後來礦車才被改造成了觀光電車。

  軌道兩側生長著濃密的樹木，這些樹木如濃雲般遮蓋在軌道上方，仿佛穿行在一條顏色不斷變換的隧道中。

  這條隧道純粹是由樹葉和花組成的。

  車廂裏空蕩蕩的，隻有葉封和繪梨衣兩個乘客。

  “封不是日本人吧？”

  “怎麽知道這麽漂亮的地方？”

  繪梨衣在本子上寫道。

  “這是一部電視劇裏麵很有名的場景。”

  “什麽電視劇？”

  “東京愛情故事。”

  ......

  四國最西南的縣是愛媛縣，《東京愛情故事》的結局就是在這裏拍的。

  劇中的學校和分別的車站都是真的。

  葉封其實不太記得劇情了，隻是覺得這裏很好玩。

  落日發紅，斜斜的陽光從樹陰間投下來，從沒有玻璃的窗戶裏照進電車，在老式的木頭座椅上不斷地變幻。

  登山電車在山頂的石地藏廟前停下，車站前站著一尊半人高的石雕。

  葉封拉著繪梨衣穿越樹林，走著幾十年前礦工們進山采礦的小路。

  路麵用凹凸不平的石塊拚成，繪梨衣穿了高跟的鞋子，葉封就直接用公主抱抱著繪梨衣。

  道路盡頭有暖融融的陽光照進林子裏來，礦井早已封閉。

  礦車的軌道早已鏽跡斑斑，枕木間生長著雜草。

  兩人沿著軌道來到山崖邊登上一塊石頭。

  裙擺被山風吹得飛揚起來，少女踩著高跟鞋子貼著懸崖站立。

  身體筆直修長，像是一株新生的小樹。

  夕陽如海潮般湧入視野，巨大的日輪已經觸及了海麵，數千萬噸海水在她腳下緩緩地蕩漾，潮水在黑色的山崖下碎成白色的水花。

  風吹著無邊無際的森林，傍晚的樹林遠看也像海，成千上萬的樹梢隨風搖曳，組成層層疊疊的波濤。

  鎮上的小學校已經人去樓空，寂靜的操場上空無一人。

  摩天輪緩緩地旋轉著，卻沒有載客。

  跟大遊樂場中的摩天輪相比，梅津寺町的摩天輪隻能算是個微縮版，但它在夕陽中被放大了，巨大的影子投在起伏的樹海上。

  臨海的軌道上，黃色的慢速列車轟隆隆地駛過無人的小站。

  白色的欄杆把小站圍了起來，上麵掛著“梅津寺駅”和“[東京ラブストーリーロケ地]”的標誌。

  這說明《東京愛情故事》的結局就是在這個小站拍攝的。

  小鎮一度是日本男女朝覲愛情的聖地，那列黃色火車從東京帶來數不清的遊客。

  如今那部老電視劇的魔力已經退去，更新更有趣的片子占據了電視屏幕，梅津寺町小鎮重又變回當初那個默默的無人問津的鎮子。

  幾分鍾時間，繪梨衣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

  她默默地看著夕陽下靜謐的海岸線、往複的大海和旋轉的摩天輪，緊緊牽著少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