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怪物
作者:無心之木      更新:2020-09-14 12:22      字數:4573
  我陷入了迷惘。

  整天整天地發呆,徒勞地審視自己的存在。

  可惜我不是一個擅長哲學思考的人,所以除了頭疼一無所獲。

  顧念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仿佛那天在衣帽間和我說話的是另一個人。

  可是我卻再也無法重獲平靜。

  顧念知道我的一切,但我卻一點都不了解他,這真的是愛人之間正常的相處模式嗎?

  還有那個叫做紅月的女人所說的話,我本以為那隻是些瘋言瘋語,可當我一次次從噩夢中驚醒,在撕心裂肺的折磨中痛到脫力時,我真的有那麽一瞬間後悔自己仍舊活著。

  這天顧念難得在中午臨時外出了。

  臨走前他低頭親吻了我的臉頰,一如既往地重複著那句話:“好好吃飯,不要出門。”

  我也一如既往地點頭,目送著他走出大門,響起上鎖的聲音。

  精神恍惚的我漫無目的地晃進書房,站在書架前猶豫了很久。

  平時顧念在書房研究些我不明白的東西時,我就會隨便抽本感興趣的書窩在一旁的沙發上閱讀,當然更多的時候是被顧念抱在懷裏。

  那樣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所以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快把書架上的書籍讀完了,剩下的都是些晦澀的哲學著作或者外文書籍,我實在看不下去。

  在書架上掃視了一圈,我的視線定格在了最頂層的藍色相冊,那是以前顧念向我說起舊事時給我看過的那本,之後因為位置太高我一直沒再碰過。

  踩著凳子小心地取下相冊,我坐到書桌前隨意翻閱起來。

  最早的那張照片中我和顧念看上去才七八歲,並排站在像是大宅門口的地方。顧念那時候個頭就比我高,抱著雙臂像個小大人似地垂著眼,看上去似乎不太高興,倒是一旁的我眼帶笑意地側頭注視著他。

  小時候的照片似乎就這一張,後麵就直接跳到了十多歲的少年時期。

  我迅速地瀏覽著,很快就發現了奇怪的地方,這本相冊仿佛就像是專屬於我和顧念的紀念冊,以雙人合影與我的獨照居多,有些有明顯後期處理過的痕跡,除了背景中偶爾亂入的行人,幾乎沒有其他人物。

  而且所有照片中都隻有我自己一個人在笑,顧念始終是一副不悅的表情。

  我繼續向後翻,照片像素變得越來越高,畫麵中顧念的眼神也漸漸起了變化。

  但那仍不是我所熟悉的溫柔眼神,而是一種很難形容的饑餓感。

  尤其當照片中的他看向我時,就像一隻貪婪的野獸在窺探獵物,讓我想起了那個噩夢中的冰冷眼神。

  難道說,現在的溫柔真的隻是一種假象?

  不,不會的。

  我立刻打消了這種可笑的想法,我相信顧念對我的愛,不然他不會不惜自殺也要找到我的鬼魂,還一直對我這麽好。

  我趴在桌子上,斜眼看著著照片中始終保持微笑的自己,感到一陣疲憊。

  明明看上去那麽開心,為什麽要投湖自盡呢?

  如果我當初沒有選擇這條路,就不會有現在的諸多煩惱了吧?

  疑惑與不安困擾著我,讓我漸漸闔上了眼皮,再次墮入黑色的漩渦。

  仍舊是噩夢,仍舊痛苦而脆弱。

  我蹲在牆角瑟瑟發抖,一個看不清臉的人將我的頭發狠狠揪住,不留餘地的拳腳雨點般落在我的臉上身上,幾乎要將我渾身的骨頭打斷,血腥味逐漸充滿我的鼻腔。

  我聽不清那人的叫罵,隻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喘息與心跳聲,但奇怪的是自己始終沒有呻吟或者哭泣。

  可是當那個人影突然重重壓下並一把扯碎我滿是血汙的上衣時,我終於驚惶地大叫起來,然後猩紅的色彩突然浸透了我的視線。

  我發瘋一樣揮舞著手中不知何時出現的菜刀,嚎叫聲、血肉迸裂聲、金屬與骨頭的撞擊聲紛紛鑽入鼓膜,像首崩壞的交響曲。

  我終於流下了眼淚。

  怎麽辦?怎麽辦!

  顧念,顧念,幫幫我……

  我呼喊著顧念的名字驟然驚醒,熟悉的疼痛感再次襲來,但這次顧念卻不在身邊。

  痛苦,好痛苦。

  我在痙攣中滾到了地上,像脫水的蛞蝓一樣縮成一團掙紮扭動,無力地抽搐。

  嘴唇似乎被我自己咬破了,有溫熱的液體劃過下頜,可是這點痛已經無足輕重了。

  好想消失掉。

  等這種可怕的痛苦驟然退去時,時間才過去了十幾分鍾,可我卻仿佛耗盡了一生那麽漫長,一瞬間竟有些茫然,隻能有氣無力地躺在地板上發愣。

  夜幕不知不覺間降臨,顧念卻遲遲未歸,這讓我混亂的思緒更加焦躁。

  我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搖晃著走到樓下,恍惚中竟然看到“自己”正站在門前。

  那個“我”穿著藍色的條紋睡衣,寬鬆的領口處露出瘦削的鎖骨,看上去比真正的我瘦弱得多。

  “我”手握著門把手,回身慢慢地掃視著客廳,白得嚇人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絲不舍,但隨即那份不舍便被決絕代替,隻見“我”痛苦地閉上眼睛,轉身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一個激靈回過神,發現門口空無一人,大門也關得好好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心中竟升騰起一股難言的既視感。

  我鬼使神差般走到門口,將手放上門把手,手腕微扭向前使力,門竟然被打開了。

  被街燈浸染的迷蒙夜色湧入眼中,讓我的瞳孔微微擴張,餘光中一襲紅裙一閃而過。

  是紅月。

  我沒有多少驚訝,抬腳便跟上了那抹豔麗的紅。

  那抹紅影始終與我保持著距離,讓我看不真切,我也不急著追趕,隻是不緊不慢地跟著,仿佛在進行著一場早有安排的遊戲。

  我走了很久,腿都有些酸痛了,這場遊戲才終於停止。

  我走近她,璀璨的圓月倒映在平靜無瀾的湖麵上,湖麵又將月光反射在紅月鬼魅般的麵龐上,使她的雙眸熠熠生輝。

  我們站在一座大橋上,這是我最熟悉的橋。

  “啊~多麽令人懷念,當年我就是在這個地方遇到了我的丈夫。”紅月麵向零湖張開雙臂,雙眼微眯,仿佛等待著愛人的擁抱。“明明並不認識我,明明並不擅長遊泳,他卻跳下這座橋把我拖上了岸。”

  紅月緩緩收攏雙臂,給了自己一個溫柔的擁抱。

  “本來我會像個普通的少女一樣死去,可他卻阻止了我,我一直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第一次,體會到了饑餓感。” 紅月仰望著夜空,她的語氣開始帶上一絲興奮,“他的味道讓我著迷,所以我吃掉了他擁抱過的妻子,吃掉了他繈褓中的女兒,甚至吃掉了他的寵物貓——可是就算什麽都被我吃掉了,他還是不願意呆在我身邊,他甚至打傷了我,哈哈,真是個害羞的人。”

  紅月像個少女般咯咯直笑,那笑聲讓我渾身發冷。

  “怪物。”我低聲說道。

  “怪物……他也是這麽說的呢,但那又怎樣,我最終還是得到了他。”紅月側頭望著我,臉上染上幸福的紅暈,“他真是美味得讓人發瘋,難怪我父親瘋成那樣都在嗅著母親的眼球,我真後悔自己沒有也留下點紀念品。”

  我不知道紅月是單純的瘋子還是吃人的女妖,但我毫不懷疑她會用突然朝我張開那張鮮紅的嘴。

  我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紅月注意到我的動作,仿佛看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竟然又開始捧腹大笑,甚至笑得比花園裏那次更加放肆,圓潤的肩頭隨著身體劇烈顫抖。

  “哈哈哈~你以為我會對你這堆垃圾感興趣嗎?”

  她的語氣永遠這麽讓人不舒服。

  “顧念在哪?”我索性打斷了她的胡言亂語,直截了當地問道。

  出門前我就留意過,門鎖沒有暴力破壞的痕跡,而鑰匙隻有顧念才有。

  紅月朝我俏皮一笑:“小念被叫回本家了哦……這孩子竟然對信徒下手,難怪都惹長輩生氣了。

  “什麽信徒?”我總是聽不懂紅月的話語。

  “嗬嗬,別再裝腔作勢了。”紅月邁開優雅的步伐,鮮紅的高跟鞋在橋麵上叩出有節奏的回響,“你沒有聽到湖底傳來的悲鳴嗎?那些可憐的牲畜用靈魂代替你忍受無盡的孤獨,你卻靠著他們血肉拚湊的軀體逍遙自在。”

  紅月來到我麵前,手指嘲笑般地點上我開裂的唇角,“想裝失憶來逃避嗎?”

  我側頭躲開她的手指,目無焦點地巡視著死寂的湖麵。

  真是可笑,哪有什麽悲鳴?

  為什麽紅月也好,顧念也好,都說我在逃避?

  我可是什麽都不知道。

  木然地移回目光,我直視著紅月近在咫尺的眼睛。

  她冷笑起來,慢慢走到我身後,伸出雙手強硬地將我的腦袋掰向橋頭的方向。

  “你看,又有犧牲者出現了。”

  我呆滯地看著前方,夜色中有個人影正在顫悠悠地走近,月光漸漸照亮她的模樣。

  那是個長著娃娃臉的少女,烏黑的秀發紮成可愛的丸子頭,身上還穿著單薄的西式校服。

  似曾相識的蒼白臉龐上卻沒有一絲生氣,始終沒有看向我們。

  她一直走到距我們五米遠的地方才停下,倚著橋欄哭泣起來,那是撕心裂肺一般的哀慟,淚水與鼻涕瞬間弄髒了她可愛的臉,

  我腦中閃過以前在這座橋上看過無數遍的場景——那些哭泣的,哀嚎的,歎息的自殺者。

  我狠狠推開了身後的紅月,踉蹌著跑到少女身旁,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沒事的,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我笨拙地安慰著少女,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

  少女停止了哭泣,仿佛突然流盡了所有淚水,隻是呆呆地仰頭看向夜空。

  我疑惑地順著少女的目光看去。

  那一瞬間,她狠狠推開了我,用驚人的速度攀上了欄杆。

  我立刻反應過來,隔著欄杆探手揪住了她的衣領,將她狠狠拉向我這邊。

  “不要!不要死!好好活下去!”我半是憤怒半是哀求地叫喊著。

  少女卻不發一言,側頭冷冷地看著頸側的我的手,像是看一個無關緊要的無機物。然後她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疼痛沿著虎口直達腦髓,鮮血沿著我的手指滑落在少女的胸前,染紅她雪白的校服襯衫,我的手臂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

  一雙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森白手掌突然從我身後伸出,抓住我的肘關節一扭,在我因脫臼的疼痛而眩暈的瞬間,少女狠狠掙開我的雙手,然後像一片雪白的羽毛般決然飄向水麵。

  “不要!”

  我大喊著想要翻過欄杆,但受傷的手臂卻使不出力,重重摔回了橋麵。

  紅月站在一邊俯視著我,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

  我緊緊攥著手中那片被鮮血浸染的襯衣碎片,望向頭頂孤獨的月亮。

  月亮的光芒那麽刺眼,讓我仿佛陷入了一個久遠的迷夢。

  夢中的我背朝大湖坐在欄杆上,同樣仰望著這輪月亮,眼角餘光中似乎有個人影在向我狂奔,呼喚著我的名字,但我卻微笑著閉上雙眼向後倒去,仿佛倒入愛人的懷抱。

  是啊,我早就應該消失了。

  當我像條肮髒殘破的可憐蟲麵對父親的暴行時,當顧念第一次看到我時厭惡到嘔吐時,當明知道紅月想要利用我卻還是假裝不知時,我就該消失了。

  我抬起因失血和疼痛而痙攣的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哈~你這副可憐的樣子簡直和我丈夫一模一樣呢,不愧是他親侄子——可惜事與願違,就算你死了小念都不願意吃掉你。”

  紅月的聲音像利刃一樣搗弄著我脆弱的神經,我咬住了嘴唇,下午留下的傷口再次溢出血腥味。

  “我要怎麽辦?”我低聲問道。

  “不裝失憶了?”紅月語帶笑意,“也許你求求小念的話他會放過你哦,隻要他不停止引誘自殺者獻身死湖,你就永遠隻能徘徊人間,忍受那些亡靈對你的詛咒。”

  “像以前那樣誘惑他,如果他再不願意接受自己的欲望,我就隻好把一切匯報給本家了哦,啊啊,這麽想我可真是個失敗的母親。”

  我移開雙手久久凝視著紅月,啞聲開口:“你就這麽想讓顧念成為和你一樣的怪物?”

  “不是怪物哦。”紅月嗔怪著抬腳踢踢我的臉,“是你們這群牲畜的主宰者,小念那麽有天賦,怎麽能就此埋沒呢。”

  我艱難地支起身,抓著欄杆慢慢站立起來。

  “我會的。”我認真地看著紅月,“我會讓顧念做該做的事。”

  紅月滿意的笑了:“果然還是你比較聽話。”

  月光打在她彎起的唇角上,照亮森白的犬齒。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