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外(一)·睡美人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50      字數:6022
  人間少了兩條山脈, 還是那個人間。

  不過對於名門弟子來說,終究還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丹鼎門的弟子深有感觸,若是在以前, 他們隨便一低頭, 就能采到一株價值不菲的靈藥,現在瞪大了眼睛也無從尋覓。

  藥宗弟子覺得甚是委屈,他們從古至今都是老實巴交的藥農,采摘草藥也是為了救死扶傷,現在倒好,走哪哪都是不毛之地, 仿佛回到了開天辟地的遠古時期。

  小藥徒背著輕若鴻毛的藥簍, 垂頭喪氣地走在落滿夕陽光輝的古道上。他是新入門的弟子, 看上去才十三四歲, 隻能幹幹跑腿打雜的活, 師兄們委派給他采草藥的任務,他又一次搞砸了, 他唉聲歎氣,連回家的雙腿都灌滿了沉重的鉛。

  丹鼎門的入口是一株枯樹,穿過這棵枯樹,就是芳草萋萋的藥穀。鳥鳴聲、水流聲、清風徐徐聲、師兄師姐們的搗藥聲,井然有序地在藥穀中回響。

  這裏就像一片掩藏在柳暗花明處的桃源鄉。

  小藥徒放下藥簍,他沒有采到有價值的藥, 卻發現了幾株漂亮的花,可以用來安身靜心。他把花束捧在手裏, 挨個敲開了師兄師姐們的洞府。

  洞府前都設有禁製,就像半掩的房門,隻有最後一座洞府外麵什麽都沒有, 洞口外長滿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沒過足踝,洞壁上爬滿毛茸茸的綠藤,像一塊長滿青苔的礁石。

  “有人嗎?”

  小藥徒試探的喊聲沒得到任何回應,便抱著花束挪動腳步:“那我進來了啊。”

  自然沒人阻攔他,他走進去才發現,洞府裏麵要幹淨許多,至少像個人住的地方,但角落裏落滿灰塵爬滿蛛網,昭示著這裏的主人已經很久沒回來過,這座洞府已經被遺忘了。

  他又驚又奇,很想知道住在這裏的人會是誰。

  “你怎麽進去了?”抱著藥罐子經過的師兄在洞府外朝他喊:“快出來,被師父看到你就要挨罵了!”

  小藥徒入門不到一年,做什麽事都戰戰兢兢,不敢在這裏久留,匆匆忙忙地把花束放在石桌上,心中對洞府的主人默念好幾句“對不起請見諒”,才轉頭跑了出去。

  他喘著粗氣:“這是誰的洞府?怎麽好像已經很久沒住過人了?”

  “你該叫她師姐。”那弟子說:“不過她很久沒回來了,你或許沒什麽機會見到她。”

  “很久沒回來過?”小藥徒奔跑著跟上他的步伐:“那位師姐去哪了?”

  “白浪海知道麽?”

  小藥徒愣了一下,繼而重重點頭:“當然知道!”

  他聽過太多遍了,這一段並不算遙遠的過往幾乎成了家族長輩們的老生常談,東域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白浪海則成了一片毫無波瀾的死海,二者代替曾經的崔嵬山,成為被遺忘在角落裏的神秘又危險的禁地。

  不過無緣無故的,提起白浪海做什麽?難道那位師姐……不會吧……小藥徒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沒有猜錯。”那弟子一手抱藥罐,一手遙遙一指:“她就在那裏,幾乎就沒有回來過。說起來真是奇怪,她自打從蒹葭渡回來,就好像和以前有什麽不同了,我們這些做師兄的,都差點不認識她了。”

  “那位師姐以前是怎麽樣的?”

  “話很少,很沉默,就像牆角的小草,很容易就被我們忽略了。”那弟子說著,又想到那日她把一個陌生少年帶回來的場景。

  兩人身上都是血,像穿了鮮豔的朱衣。丹鼎門的大師兄脾氣溫和,可看清少年的臉,當場就想舉起掃帚將他掃地出門。她不哭鬧不哀求,也沒有回自己的洞府,大概是覺得不能連累他們,而是去了藥穀。藥穀是一片無主之地,多的是藏人的地方,她約莫想找一處安全的、僻靜的地方,等少年蘇醒。

  現在她確實找到了。

  小藥徒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不是說,白浪海不能住人嗎?”

  “傻瓜!那隻是危言聳聽……不過那地方常年冰天雪地,荒無人煙,誰都不想去吧。”

  重陽真君依舊在自己的洞府內修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過和以前比起來,他願意見客了。反倒是玉浮宮的掌門閉關不出,謝絕所有遠親近友的登門拜訪。

  “你去一趟東域,看看她怎麽樣了。”

  自家師父下達這個命令時,小藥徒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呆頭呆腦地問:“東域不是禁地嗎?”

  “傻瓜!那隻是危言聳聽……令人充滿恐懼的地方才叫禁地,我們又不懼怕它,怎麽不能去了?!” 老人坦蕩蕩地說。

  “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換誰都待不了片刻,真不知道她是怎麽堅持下去的……多帶點東西去,看看她有沒有瘦了,別說是我給的,就說你這個新入門的小師弟想拜見一下師姐,你這麽千裏迢迢地過去,她總不能把你拒之門外吧?”

  上一刻還豪氣幹雲,下一刻又絮絮叨叨地像送女兒出嫁的老父親。

  小藥農沒法子,隻好背上集結了整個丹鼎門所有師兄師姐從五湖四海帶來的特產和老人家所謂“一丁點”的心意,上了去往東域的飛舟。

  出發的時候,南方正值溫暖的春天,一進入東域的地界,就有刺骨的冰雪撲麵而來。觸目所及都是一片茫茫白色,整片海域都結了冰,像雪地裏一塊湛藍色的貓眼石,灰暗的天穹成了它深色的瞳孔。

  地麵上矗立著幾座宮殿,飛簷鬥拱被蒼茫的飛雪擋住了,像隔著一塊灰蒙蒙的布看到的虛影。

  小藥徒在海岸便兜兜轉轉,突然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糟糕!臨行前忘記問白浪海的入口在哪了!他總不能徒手把這層堅冰敲碎吧?

  “……師兄,你偷偷來這裏幾次了?想去就去吧,我們和你一起。”

  風雪中站著三個人。穿玄色勁裝的年輕男子蹲坐在岸邊,雖然是蹲著,但很輕易便能看出利落修長的身形,就像一柄鋒利的劍。真是奇怪,他身上明明一樣和劍搭邊的東西都沒有,可莫名讓人覺得他本人就好似一柄劍,鋒芒逼人。

  站在他身邊的是一道亮麗的鵝黃——也就是剛剛開口說話的少女,旁邊還有個年紀和小藥徒差不多的小少年。

  “師兄,這冰厚得像石頭,你光是這樣蹲著,也看不到下麵是什麽樣子,要不我幫你把白姐姐喊出來?”小少年說著便擼起袖子,雙手籠在臉頰兩側,猛吸一口氣:“白——”

  才剛開口說了一個字,他就被捂著嘴放倒在地。年輕男人繃著一張臉收回手,繼續蹲在岸邊。

  “沒天理啊!”小少年抱怨:“好心當成驢肝肺!”

  “我不下去。”年輕男人心虛地避開目光,揉著雙手:“我當然很想念阿梨,如果她來找我們,我很開心,但我……暫時不能下去。”

  看樣子這三人來過這裏好幾次了,他們還認識師姐,那他們一定知道白浪海的入口了?

  小藥徒上前說明自己的來意,企圖從這三人口中知道進入白浪海的方法。

  “你是藥宗弟子?”鵝黃色羅裙的少女重複一遍,又看了眼他腰間鼓鼓囊囊的芥子袋,看上去相信了。

  她隨手一指:“直接走進去就可以了,不過海底有點奇怪,那裏的時間是靜止的。”

  “靜止的時間?”

  “你留多久都可以,不過記得要回來。”

  第一次出門就遇上好人了。小藥徒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縱身跳入冰層。

  這裏也是一片冰天雪地,屋簷下垂著冰棱,水泊結了冰,像一麵鏡子,安靜得讓人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或許這裏的時間真的是靜止的。

  他漫無目的地在雪地裏走著,腰部突然被戳了一記,像搗蛋鬼的惡作劇,腰眼處霎時變得無比酸麻。

  他捂著腰部回過頭,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懷疑這或許是錯覺,便繼續往前走,這回卻是頭頂被拍了一下,他捂住腦袋抬起目光,正要拿出護身法器,卻正正好對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眼珠又黑又潤,中間有一圈淡淡的金黃色,瞳孔又是暗黃。這家夥渾身上下隻有這一處地方是黑的,其餘皆是雪白一片,像用一塊剔透無暇的玉石雕刻而成。

  它張大嘴,打哈欠一般,滿口雪亮的獠牙,像要把人一口吞入腹中。

  小藥徒嚇壞了,這地方怎麽還有食人魚?!

  “小胖魚,你又亂拿東西!”遠遠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隨即一道白色虛影飛過來,“啪”一聲正中這條凶神惡煞的“食人魚”。

  “罰你今晚在外麵守夜!不許回屋!”

  白影掉在地上,滴溜溜轉了好幾圈才平躺下來,他揉揉眼睛,發現這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牌,而方才被誤認做食人魚的東西不過是一條通體雪白的魚,現在已經被封在玉牌裏,隻有魚眼睛委委屈屈地轉溜。

  它嘴裏叼著的東西掉在地上,原來是四個人的畫像,畫像上有三個人他方才見過,而那個陌生的少女應當就是他從未謀麵的師姐。

  他忽然注意到少女的身邊還有一塊空白,她衣服的邊緣被擋住了一部分,四個人的站位也略顯偏左,看樣子那塊空白裏原本應該是有人的,隻是不知為何,像用久了的銅器拋光得發亮,磨掉了上麵原有的紋路,所以那個人影消失了。

  據說人一生會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髒停止跳動的一刹那,第二次是屍骨被大地埋葬,第三次是所有的記憶被最重視的人漸漸遺忘。

  這個消失的人影屬於哪一種死亡?

  小藥徒沒有見過這個人,隻是間或從家族長輩的口中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或是偶爾出門采藥,看到原本矗立著山脈的地方變作貧瘠的荒地,赤紅的土壤裏殘留著硝煙,又或者抬頭望天,悠悠飄過的流雲上好似有殿宇的虛影,有時隻一晃而過,像海市蜃樓,有時能看得一清二楚,光彩奪目。這種時候他聯想到這個陌生的名字,於是陌生漸漸變成了熟悉。

  而現在他是離這個名字最近的一次。

  他聞到一縷油墨香,麵前多出了一間書房。那片空白的人影,或許就是書房的主人。

  半掩的窗牖裏透進幾縷寒光,像陪伴凡間學子苦讀十年的寒窗。書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筆墨紙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鬆墨香,典雅古樸,和他以前看到過的鹿門書院的擺設沒什麽不同。唯一不同的是,書頁泛了黃,而且那扉頁上寫著……《三刻拍案奇談》,這不是他最喜歡看的凡間話本嗎?書桌右上角還有個晶瑩剔透的小圓球,裏麵也在下雪,樹木白了頭,簡直就是海底世界的一個小小縮影。這個小圓球與小時候長輩們為了逗他開心,做出來的充滿童趣的小玩意有異曲同工之妙。

  於是這間書房的主人,變成了一個閑暇時會看凡間話本打發時間、興起時還會用有趣的小玩意逗人開心的普通少年,作為一個人類,甚至與他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是作為一個棄族,又仿佛背負著許多他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東西。

  其實仔細看,還是有很多不同。

  日光照不到海底,所以窗戶裏的光永遠是寒冷的冰藍色,光線抵達不了的角落隻剩下濃重的陰影,整個書房成了巨大的牢籠。書案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著一副沒有下完的棋局,棋罐的蓋子傾側在一旁,棋子光潔如初,好似在等人解開死局,時光在靜止的棋盤上悄悄溜走,就像遇到兩個老人在樹下對弈的打柴人,山上逗留片刻,山下已是滄海桑田。

  很難想象有人會獨自在這裏待上數年之久。他會不會一麵沿著這座牢籠的牆壁漫步,一麵在謀劃著他的布局,走進死胡同的時候,便坐回書案前與自己對弈,夕陽的光影被海水過濾了,從身上緩緩移過,也沒有任何溫度。

  角落裏的燈樹淌滿燭淚,白銀燈盞上殘留著淡紅色的蠟痕。到了深夜的時候,這裏應該會點燈,這樣的人應該會很在意深夜吧,否則這盞燈樹怎麽會滿身瘡痍、滿臉淚水?深夜代表著死亡,死亡是一場長眠,隻有害怕黑暗的人才會在自己睡覺的時候點燈。

  自他踏上這條不歸途起,是不是就已經預見到了死亡?是不是也想過一輩子隱瞞身世,將他的野望和謎一樣的往事帶進墳墓?可這樣對他來說,比慘淡赴死還要難以忍受。

  “你是……”麵前不知何時多出一個女孩,抱著魚歪頭看向他。

  “師、師姐,我是今年剛入門的弟子!” 小藥徒驟然回過神,像被檢閱的新兵挺直脊梁:“你應該沒見過我,不過你放心,我帶來了師父和師兄師姐們的心意!”

  他語無倫次地大聲說著,少女卻突然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壓低聲音。

  難道這裏還有人?

  他聽到耳畔“叮”一聲,頸後一涼,他抬起頭,看到簷下冰錐的尖端有一滴水珠凝聚下滑,將要落到他衣領裏。

  堅冰看上去像在融化。

  小藥徒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待下去,雖然這地方銀裝素裹很好看,但總有陰冷的寒風在各個角落裏遊移,他不屬於這裏,所以也不能帶來驅散陰寒的陽光。

  “那師姐,我走了。”他走幾步又回頭,指指那條把他嚇到了的白魚:“它其實沒有傷我的意思……”

  “開個玩笑,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把它關在雪地裏一整晚?”

  小藥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這回他真的走了,他走出很遠才覺得後悔:應該趁機問問師姐,這裏的主人現在在哪裏。

  —

  書房的屏風後有一扇暗門,冰凍三尺。鞋子踩上去,立馬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跟地麵黏在一起。

  白梨不知是第幾次走進來了,空蕩蕩的沒什麽擺設,隻有一把椅子,還有滿地的冰雪。少年垂首坐在椅子裏,身上蓋了層薄薄的霜,連眼睫上也掛著冰霧,他皮膚幾近透明,猶如一尊剔透的冰雕,若不是眉睫和長發是唯一漆黑的部分,幾乎就要和茫茫白雪融為一體。

  琴光正在修補魂魄,身上的劍傷早已痊愈,而他前額烏黑的發絲裏,不知何時冒出了兩根小荷尖尖角,頂端像麋鹿的角那般裂出兩根分叉,隻有拇指那麽長,像藏在草叢中結著晨霜的春筍,幼嫩而青澀。

  這應該是剛長出來的龍角,而且是春筍頂部最嫩的鵝黃色的那一部分,讓人不自覺地害怕會不會不小心掐斷。

  那條魚也遊過來,烏黑的眼睛好似有話要說。

  白梨知道它肚子裏在打什麽主意。

  自從最開始她上了胖魚的當,認為“獻上最真誠的吻就能喚醒沉睡的少年”,然而最終沒有任何奇跡發生的時候,她就再也不會相信這條滿腦子話本裏狗血情節的胖魚了。

  “你是說,這回的目標是龍角?”白梨以懷疑的目光睨著它:“不會又是你的異想天開?”

  胖魚連連搖頭,甚至張開魚鰭證明自己的清白。

  雖然這操作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白梨還是很樂意嚐試一下,他一直像個植物人一樣睡在這裏,看不到外麵天翻地覆的世界,那實在太可惜了。

  她捧起少年的臉,他像一片無暇的白瓷做成的假人,脆弱得仿佛一捏即碎,又精致得讓人歎為觀止。她輕輕在他前額幼嫩的龍角上輕輕吻了一下,像王子路過水晶棺槨時為白雪公主的美貌吸引,或是路過開滿薔薇的城堡時為睡美人的容顏折服,於是兩個見色起意的男人不約而同地吻醒了長眠不起的公主。

  少年依舊合著眼睫,眼睫上的冰霜化了,像黑天鵝頸下毛絨絨的羽毛上掛著的水珠,冰雕玉砌般雪白的臉頰卻沁出一片淺紅。

  厚厚的冰層開始融化,甚至能聽到汩汩水流聲,那是徘徊在海底不願離去的光陰長河重新開始流動的聲音,小圓球裏滿頭白發的樹抽出了嫩綠的新枝。

  溫溫熱熱的呼吸撲在白梨頸側,真是奇怪,他被冰了這麽長時間,冰融化之後,原來還是這麽溫暖……等會兒,冰……融化了?

  他緩緩睜開眼,眼珠灰霧霧的像被抽走靈魂,隻剩下一具精雕玉琢的軀殼,但他的的確確已經醒來——或者說,處於半混沌的狀態,而她剛才還偷偷親吻少年前額的幼角,像在偷嚐禁果,那條白魚就是蠱惑她的蛇。

  但是少女青澀生疏的吻,就是一枚芬芳的禁果,引誘著沉睡樹下的瓷人。瓷人因而被染上色彩——黑墨渲染的發、點漆般的眼珠,還有兩枚淡青的角,最後喚醒了長眠已久的靈魂。

  大雪消融,倦鳥歸巢,沉睡的少年,終於等來了他的女孩。

  海岸邊,沒有劍的劍修突然站起身。

  “怎麽走了?不是說好一起下去嗎?”

  “沒有必要了。”他背對著海麵,像訣別摯友一般往後揮揮手,“以後,有的是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