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白玉京(四)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5996
  山腳下搭了幾座臨時的急救棚, 有穿著丹鼎門法衣的人影忙碌地進進出出,從三日前那場災厄中劫後餘生的幸存者便圍坐在外麵,這群人中受傷最輕的隻斷了一條腿, 正讓藥宗道友們幫忙接骨, 受傷最重的則是沒了整個下半身,靠在石頭上剩下最後一口氣。

  眾人坐在山陰處,山體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傾斜,好似巨人正要抬起卻突然靜止在半空的腳,隨時隨地都能將這群螞蟻般渺小的人一腳踩扁。

  山體由劍宗弟子負責支撐,還能堅持一時半會, 但事實上, 絕大部分人已經做好聽天由命的準備了。

  “薛氏上下皆是欺世盜名之輩, 將我們耍得團團轉, 到現在才看清他們真麵目!”有個缺了條腿的老劍修憤憤道:“裝得一身浩然正氣, 卻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聽聞薛氏家主早在好幾年前便死於非命, 什麽閉關破境,都是蒙騙世人的謊言!父子相殘,同室操戈,果真是一報還一報!他們罪有應得!”

  “能逼著巨闕劍宗和玉浮宮出手,除了討伐掩月坊,也就隻剩下這一回了。就算那人有通天的本事, 也絕無可能從這兩個法陣中全身而退!”

  有人苦中作樂地打趣:“兩宗精銳傾巢而出,推平一座廢城, 想輸都難吧?”

  還有個剛從蒹葭渡回來的年輕修士搭腔道:“要我說,就這麽簡簡單單地死太便宜他,且不談這回的天劫, 單是琅環秘境便死了不少人,把這罪魁禍首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可聽說這裏麵有隱情……”

  “天大的隱情我也不想聽!”老劍修將手裏的碗摔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壽元將近,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沒有妻兒也沒有朋友,活得渾渾噩噩,老而不死是為賊,這場災劫對他來講反而是一種解脫。然而就在摔下懸崖的前一刻,他被一對年輕夫婦救了下來,夫婦兩個卻當場斃命,隻留下他們的孩子,站在懸崖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母成了一灘血泥,麵色麻木得做不出任何表情。老劍修再也沒有任何輕生的念頭,生命被迫為別人延長了一截,用一條腿的代價救出了孩子。

  他指著自己血肉猙獰的獨腿:“我們老實巴交地修煉,從不敢起任何旁門外道的心思,什麽斬龍之役,什麽靈脈資源,我們根本一無所知,這天大的隱情,與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眾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山腳下的石頭是黑紅色的,懸崖上血跡斑駁,像瀑布幹涸後留下的衝刷痕跡。

  浩劫來得猝不及防,家破人亡隻在短短一瞬之間。可他們不是受人景仰的英雄,也不是悲壯的犧牲者,他們不過是誤入別人的戰場、默默無名的陪葬品,連自己慘死的理由都不知道。

  “他真的死了嗎?”開口的是個瘦弱的女人,懷裏抱著還未足月的嬰兒,嬰兒顯得異常平靜,毫無生氣的小臉像一口黑井。

  眾人麵麵相覷,最後一致說了個能安慰到她的答案。

  “確實死了。”

  那樣龐大的劍陣與符陣,他就算有九條命也活不了。

  女人於是垂下眼,輕輕拍著繈褓,繼續哼唱起一首不知名的童謠,好似在安撫她的孩子。

  “真的死了嗎?”有人悄悄問。

  “除了一灘血,我們都沒有看到屍體。”另一人回答:“而且聽說在最後關頭,巨闕劍宗的薑劍主轉投敵營了。”

  “我沒聽錯吧?!”那人眼珠子快瞪出來:“是那個薑劍主?薑別寒?他們兩個不該勢不兩立嗎?!”

  “真是荒唐,難以置信……”

  有個白胡子老頭蹲在樹下,當第一縷朝霞破開晨霧時,他也恰好將雞腿啃得一幹二淨,隨手把骨頭一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招了招手:“東西拿到了,就該走了。”

  與他相背而坐的少女連忙起身跟上去,師徒倆繞過一株枯死的老樹,兩人的身影憑空消失,又從樹的另一麵穿出來。

  麵前的景色不再是昏暗的山穀,而是一片柔軟得像雲的草地,有三兩聲鳥鳴,也有瀑布嘩嘩流淌的水聲,日光燦爛但不灼人,催人欲睡。

  這是丹鼎門的藥穀,一片與世無爭的桃源鄉。

  先前穿過的那株老樹枯木逢春一般,灑下成片的綠蔭,開滿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薑別寒站在樹下,手裏還提著那柄卷了刃的劍,神魂若失,白梨走過來的時候,他才抬起眼皮,將卷刃的劍遞過去。

  “你把劍給了我,你自己拿什麽護身?”

  薑別寒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卻又忽然想起什麽,最終也沒有拍下去,而是半途折返,局促地垂在身側。他應當在這等了很久,不回宗門,也不進藥穀,隻是沉默地站在這個微妙而尷尬的位置上。

  白梨還是接過劍,這是她第二回 碰劍,拿在手裏依舊十分別扭,更別提她手腕上還綁著止血帶。

  走在前麵的重陽真君轉身瞥了眼,感同身受地皺起臉,好像流的是自己的血,“疼不疼啊,這傷的?”

  白梨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有氣無力地回答:“不疼。”

  她覺得自己還是很耐摔的,抽血的時候也能麵不改色目不斜視,胳膊上多一條口子又算得了什麽。

  老人鼻子裏哼了聲,顯然不相信:“據我所知,扶乩琴隻認自己的主人,你和它非親非故的,它怎麽會聽你的話?”

  琴光與扶乩琴相依相存,扶乩琴斷裂後,琴光便微弱得奄奄一息,可不知是巧合還是注定,原主特殊的體質為它提供了一個避風的港灣,原本隨時隨地都會熄滅的光芒,在這個港灣裏撐到了最後一刻。

  白梨心想,這或許的確隻是一個巧合,而她恰好發現了這個巧合,並且又恰好將琴光封存在了滿載星光的黑珠中。

  “阿梨。”老人突然板起臉,“你是不是在外麵嚐了毒草?”

  白梨被這句沒由來的話砸得摸不著頭腦。他的意思,難道自己吃錯藥,所以體質都變了?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一貫沒個正經的丹鼎門掌門人此刻滿臉嚴肅,像發現了某種稀罕的救命藥草準備著手研究,“否則那抹琴光,早在扶乩琴斷裂的時候,就該煙消雲散,怎麽可能會硬撐到現在?”

  某個一直被白梨忽略的細節,忽然浮出了水麵。

  或許原主真的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龍套,她就像所有災難電影中的受害者一樣,一路倉皇陪跑,而後在一切結束之後,充當英雄身後的背景板。

  她從未想過為何劇情走向會有細微的偏差,隻想當然地以為這是炮灰原主身上被忽略的高人之處。但現在看來,這或許和原主沒有半點關係。

  “所以,這是我的金手指?”白梨第二回 敲醒存在感低到塵埃裏的係統:“從我進入這個世界開始,它就和我綁在一起了,對不對?”

  在掩月坊那回,被抓的本該是綾煙煙,她卻陰差陽錯地代替原女主被聞氏抓走,這才有了主角團對她的救命之恩,以及和少年的第二次相遇。

  千絲萬縷的羈絆,在那時便建立起來了。

  係統依舊沒有說話,就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給她銬上手銬,又將解開手銬的鑰匙藏在下水管道裏,而後關上門窗,旁觀著這一出戲中戲。

  “傻站著幹什麽?”

  重陽真君在背後幽幽開口,聽不出是無奈還是可惜:“進去吧,沒死成呢。”

  白梨抱著護身用的劍,一個人走進洞府。

  這裏有些陰暗,光進不來也出不去,清風與草木的喧鬧都被隔絕在外,但這裏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她打量著四周對她來說有些陌生的牆壁,上麵掛著一些已經幹枯的草藥,旁邊有晦澀難讀的注釋,整堵牆壁像一本寫滿了字眼的書,沒人翻閱。

  或許等白梨進去之後,就會有人惡作劇似的在她肩膀後拍一下,等她驚乍地回頭時又會神出鬼沒地站在另一個地方,嘲笑她大驚小怪的模樣,說什麽她又上當受騙了、這都在他意料之中、棋局遠遠沒有結束,接下來他估計會看到這麵牆壁,他會斂起嬉笑,漫不經心地讀出上麵這些佶屈聱牙的字眼,故作深沉地研究它的來曆與作用。

  但她什麽也沒有看到,沒有少年拍她肩膀,也沒有少年研究這些字眼,隻有一個半靠著牆的人影,看不清他是昏迷還是清醒,連氣息都清淺得幾近於無,身上被上萬道劍光貫穿時留下的傷痕,像正在流血的眼,籠著一層淡青色的琴光。

  先生留下的琴光,救下了李成言這個老實得有些懦弱的弟子,同樣也沒忘記還有一個令他無比頭疼、總是違逆他意誌、且死不悔改的孩子。

  如果先生陪伴得再久一些,這束光離開得再晚一點,那他現在應當是書院輕裘緩帶的謙謙少年,是霽月清風的儒門君子,手中握的是推敲文字的書卷,而不是寫滿算計的棋子。

  白梨把從玉靈那裏討來的鱗片放在他胸口,鱗片擺脫身為籌碼的限製,重新回到主人身上,正在慢慢融化,他卻依舊沒什麽反應。

  草地起了一層漣漪,遠天傳來轟隆隆的巨響,猶如萬馬奔騰。崔嵬山傾斜的山脈被簇擁在四周的劍陣支撐起來,正一點一點地重新矗立在天地間。哪怕沒有親臨現場,也能讓人想象出那些人該是怎樣如履薄冰,猶如安撫一條隨時都能讓人間生靈塗炭的惡龍。

  這是原書最後的情節——崔嵬山恢複原本的模樣,靈脈繼續替各大仙宗源源不斷地提供資源,蛟龍的屍骨依舊被埋在山下,血肉依舊被人蠶食。唯一的惡人慘死,代表正義的主角取得了勝利,一切都塵埃落定,世界依舊是那個世界,不知道秘密的人無憂無慮地生老病死,知道秘密的人緘口不言,提心吊膽地將它帶進自己的墳墓。

  百年以後,或許還會有人記得這一場浩劫,不過到那時,它應當隻是大部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帶著好奇與調侃,而並非恐懼與悲慟。

  劍光簇擁著山脈,像強行從地上拉起一個酣睡的巨人。等這座埋藏著無數屍骸的山再度屹立在天地間之時,他所有的布局與謀算都將成為一場空。哪怕機關算盡,僅憑一人之力,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風刮得越來越大,草地幾乎翻卷而起,半空中的流雲被撕扯成棉絮一樣的碎片,東一塊西一塊散落四處,像衣物上醜陋的補丁。

  “他們找到這裏了!”洞府響起綾煙煙焦灼的聲音:“我們得趕緊走!阿梨?……你在裏麵嗎?阿梨?”

  白梨沒有空暇回答,合身擋住正在安眠的少年。那柄本就殘破不堪的劍被她用不怎麽精湛的姿勢握在手裏,顯得有些滑稽。

  從洞府間穿過的風猶如夜梟尖利嘶啞的呼號,長劍破空的聲音不斷逼進,劍光纏繞著火蛇,拖曳著一道道白煙,暴雨般砸在地麵,像噴泉一樣湧現出炙熱的白光。她緊緊抱住懷裏單薄的少年,如果這回還有劍雨落下來,他應該不會感到那麽痛苦了。

  “劍不是……這樣握的。”

  長劍從她緊張得僵硬的五指中抽走,落進另一隻手中。昏迷的少年半坐起身,仿佛出於本能般替她抵擋咆哮的飛沙。他像一隻抱火的飛蛾,彌留之際仍在用燃燒的翅膀替燭火擋著冷冽的風。

  人如草木,向陽而生。而生在角落裏的雜草,隻會擋住背後的陰暗,去擁抱遙遠的光。

  “布上法陣,不準任何人靠近一步!”

  崔嵬山下,玉浮宮掌門正在下令,他臉色從未像現在這般難堪,斑白的須發像蓬亂的浮塵在風中亂舞。

  “讓薑別寒他們立刻回來!他們這三個孩子,難道為了一個外人,還要棄門規不顧嗎?!”

  話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下一刻,他麵前差一點就能正立起來的崔嵬山,忽然如同蛟龍騰雲而起。被鎮壓了千年的龍吟聲在山底震顫,森白的骸骨從山上滾落下來,猶如樹根底部密密麻麻的雪白的螞蟻蛋,那是這幾百年命喪於此的羈旅客的屍骨。

  遠天同樣盤踞著一條蜿蜒的飛光,光芒刺穿了低垂的鉛雲。

  “怎麽回事?溯世繪卷不是已經被毀了嗎?”

  “誰又在作亂?!”

  “和繪卷無關。”掌門瞪大了渾濁的眼:“繪卷隻是解開崔嵬山禁製的鑰匙,但你們別忘了,世間還剩下一個僅存的血脈,那也是鑰匙……”

  他不會放棄前功,哪怕為此賭上自己的性命。

  天際淺灰色的雲海又變了,從底部開始染上一層腥濃的血色,像熊熊燃燒的火,綿延千裏不絕,雲海連著海平麵,於是整片海也燃燒起來,漫天紅光猶如地底滾沸的岩漿。雲海的頂部卻仍是暗沉的鉛灰色,猶如鐵汁澆灌著這團氣焰囂張的火。

  天地如熔爐,萬物似薪炭。龍吟聲響徹天際,而自兩條山脈中,無數光柱衝霄而起,像億萬道倒掠的流星,起於萬州大地。

  那是上古蛟龍的魂靈,終於從這上千年的禁錮中被釋放出來。

  也許是想到了那個遙遠的傳說,眾人都忘記了恐懼與驚慌,仰起頭望向天穹。一座由白玉與琉璃搭建而成的宮殿從海底緩緩升起,地麵的烈火倒映在宮殿上,仿佛整座殿宇都被火海包圍。

  白玉京在千百年前永遠消失在世間,但白浪海的海底,還藏著十座由聞氏後人鑄造的白玉樓,共同組成這片蔚為壯觀的殿宇。

  蛟龍的魂靈,全部消失在宮殿之中,月亮隨之冉冉升起。

  蘭膏停室,日月不至,龍銜燭而照之。

  這是與月共生的玉龍,是人修仰望千百年也望塵莫及的存在,哪怕如今從它們身上汲取了百年之久的靈脈,二者也依舊是天壤之別。

  白玉京最後一片玉瓦成形,眾人卻還沉浸在這場瑰麗的幻夢中。

  山穀中,斷了一條腿的劍修抱著孩子,老淚縱橫,抱著嬰兒的女人依舊在哼唱不知名的童謠。

  掩月坊的收容所,在海底洞天蹉跎了上百年、外貌步入而立之年的聞氏姐弟終於找到他們年幼的妹妹,推開他們剛搭建起來的小屋木門,隔著遙遙千裏仰望這片壯闊的星光。

  白鷺洲的風陵園,名叫樊清和的少年蹲在姐姐擺滿鮮花的墓碑前,手裏夾著空酒杯,陶醉地望著天上宮闕。

  蒹葭渡通往極北之地的流放途中,李成蹊脫下衣服裹在他已經徹底瘋癲的哥哥身上,這片璀璨的光驅散了前途的茫茫風雪,卻也刺痛了他的雙眼。

  崔嵬山下,玉浮宮掌門萬念俱灰地閉上眼,拂塵摔落在地。

  有人銘記著仇恨,有人懷抱著憧憬,有人滿心絕望,有人向死而生,卻都齊聚在這同一片夜幕之下。

  在這些魂靈的最中間,在咬著那枚月亮的山崖上,站著所有人最不願意見到的少年,從周身呼嘯而起的魂靈猶如筆直而鋒利的劍,他好似又一次站在龐大的劍陣中。

  海底的風發出空洞的回音,兩行歪歪扭扭的腳印等著大雪將它們掩埋,白了頭發的老樹等著鳥兒回來築巢,少女還在等人背著她走過四季。

  “阿梨,你不要亂跑,”他像一片羽毛墜向海麵,“最後……信我一次。”

  天地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月亮好似被大海一口吞了下去,獨獨剩下天上那座由琉璃與白玉築就的殿宇,光芒絢爛。

  魂靈回到了千年前的故鄉,隻有他和那枚月亮一起,永遠埋葬在海底。

  “任務結束,宿主,你可以回家了。”

  一扇門從黑暗中打開,來自異時代的光吞沒了少女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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