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琅環秘境(十)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3826
  鶴煙福地正值午後, 大黑蛇尾巴掛在枝椏上曬太陽。不遠處一陣風吹草動,它猛地將身體蜷縮起來,脖頸上的蛇鱗片片噴張。

  小溪中的石碑旁, 有個不請自來的白衣少年, 淹沒到小腿的溪水染成血色,他腳步踉蹌地走上岸,身後拖著一道濕漉漉的水痕。

  大黑蛇脖子上的鱗片頓時偃旗息鼓,整條蛇從樹上墜了下去,落荒而逃。

  “怕什麽?”一團綠霧聚攏,玉靈纖纖素手摸上蛇頭。

  少年一路跌跌撞撞地邁出溪水, 穩不住身形半跪在地, 七竅流血也顧不得擦拭。

  玉靈嘖嘖兩聲:“從蒹葭渡千裏奔來, ‘一寸箋’都要花費小半日, 你這一路還沒累死?”

  少年頭也不抬一揮袖子。

  玉靈綠霧聚成的軀體被一片暴雨般的棋子擊穿粉碎, 宛若一池沸騰的綠水,祂殘留的聲音卻不慌不忙:“你不能在這裏大開殺戒。”

  薛瓊樓手腕懸停, 棋子凝凍在半空,如一場凍結的雨,片刻後才嘩啦啦灑向大地。

  不能再大開殺戒。

  玉靈和黑蛇都消失不見,風吹樹葉的簌簌聲自四麵八方包圍著過來。他拿袖子擦去臉上血跡,憑借記憶,找到兩人之前曾誤入的洞府。

  不辭千裏的奔波讓他連簡單的站立都力不從心, 少年扶牆喘了口氣,眼角光影一晃。

  婆娑樹影中, 多了兩個人。

  樹葉揉碎了陽光,籠罩著立在樹下的少女,站在她麵前的夏軒正用一片衣襟托住草藥, 供她挑揀。她背對而立,垂頭時露出的那一片後頸,在光下皎皎如雪。

  咫尺之距,千裏之隔。

  半邊身體掩在石扉內的少年,看著正在細聲討論的兩人,指間凝聚出一粒閃著寒光的白子,眼底殺機四起。

  附近就是薑別寒治傷的地方。

  他現在是強弩之末,薑別寒便是日暮窮途,還有兩隻螻蟻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被他碾死在指間,他們以為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實則卻還是甕中之鱉、釜底遊魚。

  “不能再大開殺戒。”玉靈的告誡言猶在耳。

  薛瓊樓指間寒芒不減分毫,眼底一片肅殺。

  開完殺戒,毀屍滅跡也不遲。

  “那白姐姐,我們就拿這些回去?”

  隔著繁茂草木,夏軒的聲音模模糊糊。少女的嗓音卻無比清晰:“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裏轉轉。”

  “那你小心。”夏軒走幾步又回頭,不放心地塞給她一疊符籙:“白姐姐,這些給你護身,你別亂跑啊。”

  “不會的,你放心。”

  不會亂跑。

  秘境陰雨連綿的天穹猶在眼前,華勝尖銳的一角抵在手心,血珠迸濺。他往外邁出一步,手中寒芒如離弦之箭,蓄勢待發。

  少女卻偷偷摸摸轉過身,鬼鬼祟祟地拿出一張宣紙,一點遊墨在宣紙最上端筆走龍蛇,勾勒出蒹葭渡的大致輪廓。

  她踩著融融日光往這邊走,攜來的光影撩開少年眼底的陰翳,像烏雲散開的星空。

  薛瓊樓緩緩放下手,手指用力,將那枚白子碾碎,右手上纏著的白色發帶因千裏奔波,已經有些鬆落,他攥緊手心,拉住發帶驟然一扯,掌心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重新崩裂,轉身進了洞府。

  草叢裏留下一路蜿蜒的血跡。

  白梨拿著一寸箋,計算著秘境崩塌的時間,琢磨著悄然離開的理由,無知無覺地走到洞府前,這條血跡冷不防刺進眼角餘光裏。

  這裏有人?

  她循著血跡走進洞府,頭頂日光一瞬吞沒。

  幽陰處乳石倒懸,半靠著石壁的少年,坐在一地琥珀色的光暈中,光斑像一麵麵渾濁的銅鏡,倒映著無數一模一樣的身影,這些身影又組成一個熱鬧而孤獨的牢籠,將他困在裏麵。

  白梨慢慢朝他靠近,血跡的盡頭就在他身下。

  他好似在這坐了很久,像一隻正在角落裏獨自融化的、無人問津的雪人。

  白梨腳步有些沉重。

  垂頭不動的“雪人”被腳步聲驚擾,活了過來,微微側首,漆黑的眼底晃出一弧亮麗的光,溫順而無害,輕聲說:“阿梨。”

  白梨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飛奔過去,踩碎了一地幽黃鏡麵。

  他依舊半靠著牆壁,右手上潦草纏裹的發帶浸滿血色,捉襟見肘,白梨身上的紗布都留在了主角團身邊,隻好去扯自己裙角。

  “阿梨,你也學會不告而別了。”

  幽黃光影下的少年,宛若一個稍縱即逝的泡影,浸著濕漉漉的雨水氣息。他眼底甚至有微風細雨的笑意,洞府內卻莫名其妙地卷來一股寒流。

  白梨頓時頭大。

  她該怎麽解釋,自己原本打算兩頭兼顧,先在一天時間內先安置好主角團,再靠著一寸箋回到蒹葭渡。

  而且蒹葭渡與白鷺洲千裏之隔,他如何能這麽迅速地找到這裏?

  “我……”

  光影一陣天旋地轉,她被扣著手腕壓在牆上,凹凸不平的牆麵抵著蝴蝶骨。

  白梨連忙咬住唇,驚叫聲悉數吞進喉嚨。

  他眼底哪來什麽溫順無害的笑意,都是森冷的霜雪。

  一隻手探到腰間,有細微難耐的癢意,差點讓她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

  “別動。”他的手從她腰間收回來,手指間夾著那枚黑珠,掌心微微一合,黑珠便消失不見。

  白梨心涼了半截。

  他是循著珠子裏的光,一路找到這裏的,那她搜腸刮肚找到的靜養之地,豈不轉眼間成了最危險的地方?

  薛瓊樓抬起眼,目光移到她僵硬的臉上:“是不是後悔帶著我碰過的東西?”

  白梨有口難言,他方才孤苦伶仃的模樣就是拿出來裝的,現下原形畢露,狼受了傷還是狼,本性難移。

  那陣輕癢又探到腰間來,白梨受不了一把按住,“我身上已經沒東西了!”

  薛瓊樓不理不睬,從她手底抽出一張符籙,低頭掃了兩眼,符紙碎為一堆齏粉。

  白梨臉色煞白,“你到底要……”

  他目光忽地往洞外斜去,一條人影慢吞吞經過,鞋底踩碎枝葉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來。

  “白姐姐,你還在這裏嗎?”夏軒見她還沒回來,被綾煙煙催著來找人了。

  完了,這人怎麽也來了!

  驟然一陣天崩地裂,白梨倉皇間想把他往裏麵推,可他身形紋絲不動。

  “如果你還想要他們活命,就不要出聲。”

  少年的聲音,連同他的身影自上而下籠罩著她,白梨腰背瞬間繃得筆直。

  腳步聲還在洞府外徘徊,她後背緊貼著牆麵,像牆上一塊浮雕,一動也不動,隻有胸口在小幅度地起伏,腰際窸窸窣窣的顫栗仿佛一場無止境的酷刑。

  一疊符籙都放在一個地方,他每次卻一張張地抽出來,好像要叫她看著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向彈盡糧絕的境地。

  薛瓊樓的手忽地懸停在她衣襟前,“一寸箋?”

  這是她上回開玩笑藏彩箋的地方。白梨往後瑟縮一下,胸口擂鼓似的狂跳,另一條手臂在身後藏得更緊。

  就是這下意識的舉動,也沒能逃過他眼睛。

  藏在袖子裏了。

  衣袖被一寸寸撩起,刺骨的冷意鑽進去,宣紙貼著小臂滑出來,落入他手中。

  白梨身上被搜得一幹二淨,徹徹底底沒有半件護身之物。

  夏軒還沒有走,腳步聲離洞府越來越近,“白姐姐,你在裏麵嗎?”

  每響一步便仿佛在白梨繃緊的心弦上狠狠挑一下,她下意識往洞府外看去,又被捏著下巴扭過頭,少年纖長的眼睫掩著深不見底的黑暗,“你是想留在這裏?”

  白梨後背與牆麵貼得嚴絲合縫,冰冷的觸感絲絲縷縷蔓延整片脊背。

  地上的符籙如沒了氣息的黃蝴蝶,鋪開碩大的翅膀,被陰風吹得滿地打滾。

  做刀俎魚肉的感覺很不好受,白梨拍掉他的手:“我哪都不……”

  猝不及防的漫天黑暗,刹那間將她吞沒。

  少年最後的聲音,輕輕落在黑暗裏,“你沒選擇。”

  —

  五顏六色的光在眼皮上跳動。

  白梨仰麵躺在草叢中,睜開眼,頭頂一片湛湛長空,月明星稀。嘩嘩江水流經耳畔,水中映著萬家燈火,流光溢彩。

  細看才發現,那不是燈火,而是順流而下的花燈。

  花燈?

  她躺在地上,抬起手臂舉到眼前,手裏捧著一隻花燈,腦袋旁也有一隻未做完的花燈。

  “阿梨,你醒了?”

  綾煙煙彎腰看著她,夏軒站在一旁,耳朵上夾著細毫,正在擺弄一隻慘不忍睹的花燈,時不時苦惱地嘀咕幾聲。

  花燈,月夜,尺素江……這是在鹿門書院。

  白梨仿佛被抽幹力氣,躺在地上不想起來,“我……我怎麽睡著了?”

  “你昨晚沒休息好啊。”綾煙煙笑眯眯地說。

  “昨晚?”她絞盡腦汁回想:看花燈的前一晚,五個人才剛剛抵達蒹葭渡,找了家客棧,她樓上還死了人,屍體掉進井裏,打撈了一晚,客房窗戶上滴了血,她不敢一個人過夜,於是被攛掇到……

  白梨的記憶,在這裏出現斷層,她坎坷地繼續回憶下去。

  對了,她是……被攛掇到了薛瓊樓的房間。

  “是啊,昨晚出了大事。”綾煙煙的聲音忽遠忽近,這會變得如在耳畔低語:“溯世繪卷被人毀了。”

  白梨的視線僵在半空,“毀了?那我們現在……在幹什麽?”

  “當然是先玩個盡興啊,不看看傳聞中鼎鼎大名的尺素江和欞星門,怎麽算來過蒹葭渡?”綾煙煙扳著手指細數自己的計劃,“明天我們就離開蒹葭渡,阿軒說想去東域看海,那我們就一起去白浪海……”

  她說到一半的話頓了頓,朝遠處揮手:“薑師兄!”

  薑別寒抱著劍立得筆挺,身旁還跟著一個人,兩人相談甚歡。

  白梨半撐起身體,目光穿過重重人海,撥開浮光花影,看到熟悉的白衣少年,朝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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