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琅環秘境(六)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5047
  劍刃刺入皮肉, 先是刺骨的冷,而後才是剜心的痛。

  劍刃被反握,直接自後背推沒而入, 從腹部穿透而出。少年一甩袖袍, 噴濺在袖上的血跡,又在牆麵綻開一道血弧,如妖冶的血紅扇麵。

  薑別寒麵無人色地半跪在地,一手捂在腹部,眼神迷茫,直到滿掌鮮血入目, 手中繪卷不翼而飛, 才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薛……”他指縫血流如注, 喉間擠不出隻言片語。

  少年拿著繪卷的手背在身後, 眼底甚至還有殘留笑意。衣袍輕震, 塵屑血珠簌簌而下,纖塵不染的一襲白衣, 濯冰漱雪。

  洞府還在不斷下沉,巨石如流星般砸在兩人身側,煙塵鬥亂。遠天驚雷炸響,如山巒崩摧,洞頂掀開一角,露出墨色翻滾的天穹, 電光如銀蛇遊竄,開始肆意劈落。

  三天之後才會降臨的天劫, 因繪卷被強行奪走,提前降臨。

  “你……還不毀了這幅繪卷!”薑別寒捂著傷口,大量失血讓他麵色慘白, 眼中血絲密布:“毀了這幅繪卷,我們才能從秘境中逃出去!”

  少年卻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將手背在身後,滿臉惋惜:“大費心神得到的繪卷,我怎麽舍得毀了它?”

  “那些困在秘境中的人怎麽辦?!”

  薑別寒指縫間血液汩汩而出,強撐著一口氣,不可置信。

  成百上千人的性命,便維係在這一幅小小的畫卷上,他難道還想獨占不成?

  洞府震顫不已,電光混雜著石塊當頭砸下,潑天的灰屑石礫猶如一道泥沙雨幕,少年的白衣在雨幕後若隱若現,交融在虺虺電光中。

  薑別寒聽到他輕聲說:“和我有什麽關係。”

  薑別寒難以置信,仿佛麵前站著個陌生人。這種感覺很熟悉,和在風陵園那回,他看到綾煙煙手中玉牌時,流露出的那股呼之欲出的殺意如出一轍。

  越是不露鋒芒的人,下起殺手,才越是不留餘地。

  薑別寒忽然有了個毛骨悚然的猜測。

  藏在巨鯨腹內的溯世繪卷,隻有本是同根生的長鯨劍才能開啟,他一路結伴而行,裝得深藏不露,是不是就在等著這一刻?

  他冷汗遍身,“摧毀符令、讓秘境崩塌的人,是不是你?”

  少年臉色淡漠,似是默認。

  薑別寒如墜冰窖,終於明白董其梁說的“人質”是什麽意思。

  他用這成百上千的人的性命為質,逼他取出這幅繪卷,而後坐收漁翁之利。

  他壓根不會摧毀繪卷,這些人在他眼裏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螻蟻,是他利用完便棄如敝屣的草芥。

  薑別寒盯著他。少年如此懷瑾握瑜,衣冠端正不苟,喜怒不形於色,立如積石之玉,行如靜穀之風,行事持穩,慮周藻密,一路上皆是他慷慨解囊施援解圍。論心性,薑別寒自愧不如。

  他捂著腹部汩汩流血的傷口,在氤氳著血色的幽暗中盯著少年。所謂喜怒不形隻是他鋒芒藏斂,溫其如玉的笑掩蓋的是麻木涼薄,施援解圍不過是他收買人心的卑劣手段。

  薑別寒肺腑絞痛,身下滴血成泊,勉強支起身,一拍石槽,原本與凹槽融為一體的長鯨劍,猶如囚籠中掙紮的困獸,殊死搏鬥。

  薛瓊樓頭也不回,抬手擋在臉側,手指間輕描淡寫地捏著一截雪亮的劍刃。

  薑別寒猶如沙場上的敗兵,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抽走最後一把利器,隻能在屍山血海中洗頸就戮。

  少年微微勾起嘴角,仿佛是在他意料之中。

  長鯨無往不利,無堅不摧,他步步算無遺策,早就料到這垂死掙紮的孤注一擲,怎會放任這樣一個隨時隨地都會置他於死地的隱患在身邊不管?

  所以才會有那條險些葬身於鯨腹的飛舟。

  摧毀劍心,摧毀長劍,二擇其一。

  對他來講,後者才是舉足輕重的一步。

  少年手指稍稍用力,劍鋒彎折,發出痛苦的哀鳴。劍身蛛網似的舊傷再度崩裂,劍鋒彎折出一個觸目驚心的弧度。長劍連著劍主的心,薑別寒心痛如絞,一口血吐出來。

  薛瓊樓手指繼續用力。

  砰一聲。

  劍鋒在他手中折斷。

  少年隨手揮袖,斷為兩截的劍鋒,連同黯淡無光的劍柄,在石壁上撞碎。

  “離了這把劍,你什麽都不是。”

  劍鋒碎在薑別寒眼底,割裂他的目光,他眼神瞬間灰敗。

  碎石如暴雨傾注,地動山搖,失去繪卷的洞府鍾鳴漏盡,靈氣幹涸,白玉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蒙上一層黯淡的灰翳,化為一座普普通通的石橋,從中間開始圮塌,石墩上兩條交尾銜首的蛟龍土崩瓦解。

  薛瓊樓抬起手,凝聚著殺意的金光在他指尖閃爍。

  “你騙了我們一路,”薑別寒用最後的力氣,說:“那你對阿梨是真心的嗎?”

  —

  烏雲凝聚,天似翻墨,電閃雷鳴如萬馬奔騰,劍塚內成千上萬把長劍在一瞬間砰然碎裂。劍塚如同開閘洪水,劍氣一瀉千裏,將地麵衝出一道深不可測的溝壑。

  綾煙煙心口莫名被紮了一刀,撕心裂肺的痛苦從脊椎猛然上竄,她突然站起身,徑直往洞府內走。

  “師姐你去哪?”夏軒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這裏麵全都是劍氣,你會被灼傷的!”

  “我……”綾煙煙心亂如麻:“我有點擔心薑師兄,怎麽這麽久還沒出來。”

  “師姐你就放心吧,有薛道友在,他們兩個一定不會出事的。”夏軒言之鑿鑿:“我們就算進去,也無濟於事啊。”

  綾煙煙抬頭望著烏雲翻湧的天穹,電光將整片天幕撕扯為二,閃電如碩大的白球,以摧山撼嶽之勢落入人間,白光漫天,山峰曠野夷為平地。

  不對勁。

  這是天劫,提前降落的天劫。

  裏麵一定出問題了。

  綾煙煙一頭紮進劍氣瀑布中,傾盆暴雨般的劍氣,如刀光劍影將她團團圍剿,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劍刃上,她望著黑魆魆望不見底的山洞,迎著鋒利的劍氣而上,加快腳步,濃墨般的黑暗將她一點點吞沒。

  夏軒攔不住她,咬咬牙也跟上去。

  天空開始下雨,豆大的雨點從洞府上空的缺口砸下來,劈裏啪啦砸在身上,渾身悶疼。

  綾煙煙對周身痛苦毫無所覺,忐忑不安的心神催促她越走越快,一座石橋正從中間斷裂,她一步跨上去,斷裂的橋麵咬著她腳後跟,緊追不舍。

  地麵有洪水衝刷的痕跡,牆壁布滿劍痕,劍氣殘留仍有餘威震蕩。

  綾煙煙腳步忽地一頓,她在角落裏看到一截碎裂的劍鋒,劍柄有熟悉的彎彎曲曲的紋路,慘淡地躺在角落裏。

  她停頓一瞬,拔出腳步。

  或許隻是普通的劍,長鯨怎麽會碎?

  殘磚碎瓦中,淹沒著一條人影,血流成河。

  綾煙煙不敢上前,腳底踩著刀刃,一步步走上前,便留下一條蜿蜒的血跡。

  目光觸及人影的一瞬,她忽然捂住嘴,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地跑過去。

  薑別寒躺在血泊中,腹部一個血肉模糊的血洞,他還睜著眼,但眼中光芒暗淡,直楞楞地盯著洞頂上空那團仿佛淤泥澆灌的濃稠黑暗。

  “師妹……”他目光移過去,摸著綾煙煙血淚滿麵的臉:“你怎麽……進來了?劍氣……疼不疼?”

  她哽咽得無法出聲,隻是連連搖頭,拉著薑別寒的手,想把他背起來。

  “你們出去……別管我了……”

  綾煙煙不說話,艱難地將他背起來,卻次次跌坐在地。

  “薛道友呢?他為什麽放你一人在這裏不管不顧?!”

  薑別寒咳出幾口血,自嘲地笑:“我看錯人了……”

  綾煙煙脊背僵直,“看錯什麽?”

  薑別寒撐到現在的最後一口氣幾近耗盡,他觸上綾煙煙的臉:“白梨……”

  綾煙煙反握住他的手:“阿梨怎麽了?”

  “她有危險……”

  他眼瞳中最後一絲光湮滅於黑暗,綾煙煙用袖子胡亂擦著臉,生生憑著一人之力,將他架在自己身上。

  夏軒走遲一步,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還沒開口,綾煙煙轉過臉,麵上血淚汙泥交雜,“不要管我們,去找阿梨!”

  “一定要找到她!”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神堅定:“一起走!”

  —

  暴雨如注,少年渾身濕透。漫天黑雲,籠罩著他一個人,如影隨形。

  人影雜亂,水窪被踩得泥水飛濺。

  “不是說三天後才會有天劫嗎?怎麽提前降臨了?!”

  “我不想死啊!我們什麽時候能出去?!”

  “你怎麽不躲起來?”有人拉了他一把:“快找個洞府躲一下,那邊全是平地,你被天劫砸中,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少年目光平靜如水,抽出手臂。

  “你騙了我們一路,那你對阿梨是真心的嗎?”

  他織了太多謊言,將自己也活在謊言裏,真心與否,無從得知。

  他突然停下腳步,摸了把側臉,抹下一片血跡。

  一根銀亮琴弦,在麵前繃緊,染上一層血色,天際傳來斷斷續續的琴聲。

  —

  目盲男人席地而坐,從容撫琴,白衣少年枕著雙臂,躺在屋頂看雲。

  琴聲潺潺如流水,峨峨如高山,鋪開一片高山流水。少年卻把兩隻耳朵都堵住,翻了個身離得遠遠的。

  學不來的東西,他便不聽,不學,也不看。

  正如同,不論如何拘押在男人身邊,看他待人接物,學他為人處世,每日耳濡目染,他也永遠無法成為這樣的人。

  兩人換了個村落暫住,這回身邊又多了個虯髯大漢。

  據聞大漢早年開了個客棧,原本無人問津,男人給他換了個名字後,生意蒸蒸日上。但不知為何,在生意最紅火的時候,他做起了甩手掌櫃,千裏迢迢一路往北,終於追上了男人。

  問他為何執著於此,大漢笑著說,是為了報那二字之恩。

  能寫出這兩個字的人,怎麽可能會逼著徒弟殺妻?

  少年不屑一顧,這又是他不能理解的事情。

  往後的一段日子成了三人行,一個虯髯大漢,一個年輕男人,還有一個白衣少年。

  也是一個暴雨夜,三人在山中古亭落腳。

  風雨晦暝,少年敏銳地從猙獰的草木之後,察覺到一股殺氣。男人把琴橫在麵前,沒有回頭:“你們先走。”

  彼時心高氣傲的少年,認為這隻是些普通山匪,不大服氣:“我一個人就能對付。”

  “小孩湊什麽熱鬧。”男人把手放在他頭上:“走吧,待會在這裏匯合。”

  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劈出草叢後數條陰森森的人影。緊接著是兜頭砸下的傾盆大雨,雨聲中如有千軍萬馬,醞釀著一場刀光血影。雨珠撲上琴弦,如點點星光四散,流水般的琴聲化作寒刃長唳,漫天雨幕被一張琴弦交織的銀網籠住。

  少年稀裏糊塗地被人提起腰帶夾在胳膊底下,一路狂奔,塞進草垛中。

  “別出來!千萬別出來!”那大漢把雜草都堆在他身上,喘著粗氣:“那些是先生的仇人!”

  這男人,到底有多少仇人?

  大漢抹著滿臉雨水:“這回是奔著琴來的!小公子,你藏好嘍,大人的事,就交給大人來解決!”

  雷聲交雜著雨聲,在耳畔轟鳴。幹草戳人,如同置身於一座劍籠之中,束縛著他的手腳,瓢潑大雨砸在他身上,沉甸甸地喘不過氣。

  雨聲漸弱,烏雲拂月。他將草垛撥開,循著一路血跡往前走。

  先看到的,是那個大漢的屍體。

  就為了報二字之恩,千裏迢迢陪著恩人一同赴死,難不成還真應了那句“仗義每是屠狗輩”?

  少年擦去臉上塵泥,對此匪夷所思,心中也無波瀾,他現在隻想找到男人。

  雙腳如陷泥沼,邁起步來不聽使喚,雨後泥土的腥味混雜著血腥氣,澆灌在五髒六腑。

  少年徒步走上矮坡上的涼亭,一襲白袍汙泥遍布,狼狽地夾雜著草葉。

  這個樣子到男人麵前,會被趁機嘲諷。

  他在半腰停住腳步,迅速潦草地擦幹泥印,抹平襟袍,又是一身幹淨落拓。

  古亭下有一條水波粼粼的河,暴雨過後,河水漫了出來,映著一輪明晃晃的月。

  男人黑漆漆的影子,盤腿坐在古亭中,紋絲不動。月光描摹著他眉眼,臉上兩道血痕,從他雙目中流淌。他閉著眼,有如酣眠。

  從不離身的琴,不知去向。

  溫柔的月光潑在少年身上,便成了淩遲的刀。

  他沉默地立了片刻,伸手幫男人那兩行血跡擦去。

  男人眼睫輕輕一顫,沒有睜眼,“把我的金丹拿出來。”

  少年站著不動。

  “……用這個東西,給那人一個交代,你也算完成任務了。”

  少年依然倔強地沒有動作。

  “我陪不了你多久,”男人微微一笑:“終有一日,你會找到自己的桃源鄉。”

  一條路走不下去的時候,能夠讓他卸去強笑偽裝、放下森嚴戒備的桃源鄉,那裏有潺潺如流水般的琴聲。

  少年冷冷地,一字一句:“我不要別人。”

  男人笑了笑,提起手腕,指指他緊繃的臉,又緩緩拍拍他的肩:“少年啊,要有意氣,秋月春風等閑度,不要暮氣沉沉。”

  三十日,不多不少,負債還錢,兩不相欠。

  少年依舊倔強地站著不動。

  “不要任性,找到你自己的路,走下去。”男人說:“你也有想守護的人吧。”

  少年總是沒心沒肺地掛著微笑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一點絕望的神情。

  男人逐漸僵硬的身體往一側傾倒,古亭沒有欄杆,那裏便是一片泱泱河水,河中有月,他墜下去,打碎了那輪月亮,破碎又盈圓。

  月在水中,月逐水流,望而不得,觸之即碎。

  男人最後的絮語,飄散在風中。

  “我妻兒若還活著,那個少年,應該和你一般大了。”

  山風呼嘯,草木伏首,天下月色,壓在少年雙肩。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