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琅環秘境(五)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5205
  暮色壓頂, 朔風撲麵,一路皆是廝殺,青灰天際漫出一片血光。

  一共隻有三天時限。

  三天之後, 不管這三十人有沒有逃出秘境, 不管秘境內還剩下多少人,都會再次降下天劫,將所有人殺光。

  所有人都想活命,不論昔日是肝膽之交,亦或是神仙眷屬,在生死麵前, 都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欲, 不惜好友反目, 眷屬成仇。

  兩側草木血跡粘稠, 橫屍遍野, 薑別寒一身衣袍染作黑紅,長劍血槽中留下斑斑血痕。他提著劍, 麻木地邁動腳步,胳膊上有道道血痕,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劃出的血痕。

  河水是滾烈濃焰,石礫是森森白骨,地獄般烏煙瘴氣,暗無天日, 讓他有些絕望。

  風陵園嬌弱可憐的女人是想置人於死地的紅粉骷髏,鹿門書院德高望重的先生是嫉賢妒能的偽君子, 憨厚老實的學生聽信他言草菅人命……清風朗月的皮囊下,真相卻麵目可憎。

  樹叢裏滾出一道人影,連滾帶爬地撲到薑別寒腳下, 拽緊他衣擺抬起頭,卻是個豆蔻之齡的小女孩,白淨的臉上血汙密布,唯一雙烏黑的眼睛乞求地仰視著他:“後、後麵有人追我……”

  小女孩目光下移,看到薑別寒手中沿著血槽滴血的長劍,接下來的話全都堵在嗓子眼裏,駭然跌坐在地,雙手撐著地麵往後瑟縮。

  她頭頂嘩啦啦鐵鏈交錯,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兩隻巨錘如流星墜地。

  薑別寒拎著她衣領甩到身後,長劍打旋,將這張殺氣四溢的網挑破,巨錘倒飛,將一株參天巨樹砸得轟然倒地。他劍氣橫掃,如狂風卷席平野,草木削禿了腦袋,埋伏在其後的人影顯露無遺。

  那是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瞪起銅鈴大的眼睛怒斥:“你小子插什麽手……”

  話說一半突然噤聲,他眉前停著一道劍氣。

  薑別寒一言不發,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隻是審視般掃著麵前這群殺氣洶洶的人。

  為何追著一個小女孩不放?

  就因為她是被困在秘境中的幾千人中,最孱弱的一類人?

  “哎,小子,古道熱腸是好事,可你總得分清好人壞人!”那大漢站在原地不敢動,急得瞪眼:“這小姑娘不是啥善類!”

  薑別寒依舊沉默不語,隻是忽然反手一扭,拽住女孩細瘦伶仃的胳膊,一柄短刀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女孩眼底破釜沉舟的殺意驟然褪去,麵如金紙癱坐在地,不斷哀求著饒她一命。

  “看吧,我就說她不是啥善類!”大漢怒目道:“我兄弟就是好心救了她,被她當背捅了一刀,我剛剛是為我兄弟報仇!你插什麽手?!”

  薑別寒沉默片刻,長劍一震,那縷劍氣收回劍鞘中。

  他低頭看著麵貌無邪的小女孩,她烏黑的瞳孔中映出一道高高躍起的人影。

  方才那口口聲聲要為自己兄弟報仇的大漢,見眉前劍氣消散,立時從草叢中一躍而起,掄起兩隻銅錘朝他兜頭砸下。

  薑別寒沒有任何動作。

  反倒是斜裏飛來一道金光,聲勢如雷,直接刺穿那人眉心,將他釘在一側山崖之上,山根隨之撼動,碎石滾滾。

  小女孩徹底萬念俱灰,趁著薑別寒還在發愣,拔腿想逃,可背後又不知何時欺近一道人影,她雙臂又被反扭在身後,背上仿佛壓了座山嶽,膝蓋砸在地麵。

  薛瓊樓輕輕一抖手腕,金光掠回他手心。

  “原來這兩人是一夥的。”他似笑非笑:“薑道友,該怎麽處置她?”

  薑別寒神遊萬裏。

  什麽叫做江湖凶險,人心鬼蜮。

  “我是被逼的!”女孩朝兩人磕頭,額頭血肉猙獰,模糊了她那張白淨的臉:“那人說我不幫他,就是我死!我幫了他,還有可能一起跟著出去!”

  女孩有些淒厲的哭聲讓薑別寒回過神,他揚手一揮,劍氣輕嘯,女孩雙臂上的禁製應聲而碎。

  是要放她走?

  薛瓊樓冷眼旁觀。

  一縷赤金劍氣,落在女孩手心,她抹著眼淚,既驚且疑地看著薑別寒。

  “這縷劍氣,是讓你自保,不是殺人。”

  女孩呆愣愣地看著他。

  薑別寒冷著臉:“還不快走!”

  女孩將劍氣捧在手心,踉踉蹌蹌地跑遠。

  薛瓊樓收回視線,“你把劍氣給了她,你自己呢?”

  薑別寒隻是回答:“她罪不至死。”

  先前那些人說得對,在這種你死我活的絕境中,誰都想拚了命活下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而這些卑微的、隨波逐流的螻蟻,當有一線生機。

  人心應如磐石,不管世道怎麽變,都該堅定不移地守著那一汪最澄澈的心湖。

  薛瓊樓容色冷淡。

  把最重要的東西給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匪夷所思,甚至可笑之極。

  手心金光微微閃動,化作一枚黑子,想掠回袖中,卻無處可去,他低眸一掃,後知後覺地記起那件雪絲法袍已經不在身上,無家可歸的金光在他周身盤旋一圈,最後停歇在他肩頭。

  薑別寒發現他是隻身前來,素來整整齊齊不染一塵的衣袍都是勒痕與草屑,看著有些狼狽,似乎剛剛趟過一片凶險四伏的深山老林。

  “白道友沒和你一起?”

  “沒有找到她。”薛瓊樓搖頭:“還有兩個呢?”

  薑別寒也是相同的反應。

  需要保護的人四散各地,能夠自保的倒是碰了麵。

  薑別寒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之前在擂台下,這兩人好似消失了一段時間。

  如果白梨和他在一起,那這會便沒有理由不出現在他身旁,難道兩人那會就已經分開了?

  薑別寒百思不解,揉揉太陽穴不去多想,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走出秘境的方法。

  —

  腳下羊腸小道,彎彎曲曲,雜草叢生,樹木有不大自然的斷裂痕跡。

  薛瓊樓率先停下腳步。

  薑別寒也察覺不對勁,一手按上劍鞘。

  樹下攔腰壓著一個人。

  薑別寒走上前,將那些尖利的樹枝撥開。

  董其梁蒼白的須發被鮮血染紅,嘴角血如泉湧。他大半個身體都壓在樹下,幾根樹枝刺進他胸腹之中,血肉模糊。

  唯一知道秘境真相的人,已經死透了。

  薑別寒少年時跟著師父遊曆四洲,其實與老人打過交道,彼時董其梁還一臉慈祥地給他糖果、送他墨寶、教他吟詩作畫,是個和藹可親又朗骨清攫的老儒生。

  如今少年時的記憶碎裂一地,他垂首默立在原地,五味雜陳。

  “隻有三十個人能出去”,這句話是董其梁說的。

  怕就怕這是一句聳人聽聞的謠言,逼得眾人自相殘殺,讓這片秘境成為屠宰場。

  薛瓊樓也默然佇立,眼底冷漠。

  手中憑空出現一張白紙,空無一字,他指尖微微用力,白紙碎為齏粉。

  死人之間,還要什麽約定?

  “你是不是在想,怎麽讓這些人都走出秘境?”

  薑別寒一愣。

  薛瓊樓不疾不徐:“換句話說,是怎麽讓這座秘境直接徹底地消失?”

  薑別寒方才腦海中,確實有這膽大潑天的念頭一閃而過。

  三天之內,除卻廝殺出去的三十個人,其餘人都得死,看似無解,但有個最直截了當的法子——直接把整座秘境毀掉。

  他試探著問:“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薛瓊樓先是搖頭,而後笑了笑:“聽上去像天方夜譚,但也不是不行。法陣有陣眼,摧毀陣眼,整個法陣也就潰不成軍。又譬如鶴煙福地,全靠玉犀石和玉璧石滋養,若兩塊玉石都被人奪走,那整座福地就與荒野無異,必定無人問津。秘境就是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洞天福地,洞天福地尚能被犁庭掃閭,秘境又何嚐不可?”

  他這麽一說,薑別寒好似提前吃了顆定心丸,“那該如何摧毀?”

  薛瓊樓這回沉默的時間有些長:“書上沒有記載,我隻能憑自己的猜測。”

  他不知道的話,那就真的束手無策了。

  薑別寒有些失望:“這座秘境山川千裏,若真要摧毀,恐怕也沒那麽容易……”

  “有辦法的!”

  樹叢中忽地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薑別寒循聲望去,眼中露出久違的笑意。

  是綾煙煙和夏軒,全須全尾,沒有受半點傷。

  綾煙煙借了鯨歌一臂之力,將追殺她們的人全部放倒後立刻下山,好巧不巧,四個人在這裏匯合。

  她揚手晃了晃手中的符紙,撐著膝蓋喘了口氣,才道:“我們在一座道觀裏,發現了這個。”

  符紙上是一副拓印下來的石雕畫,與道觀照壁半分不差。

  “薛道友剛剛說的對,既然洞天福地可以摧毀,秘境一定也可以,隻要找到坐鎮秘境的東西。”綾煙煙指著天際那頭巨鯨的骨骸:“這家夥死了百年之久,歌聲和遺骨還飄蕩在頭頂,一定就是為了鎮壓這東西。”

  薑別寒打量著符紙,卻看不出所以然:“那我該怎麽去找?”

  綾煙煙笑起來:“師兄的劍啊。”

  他的劍?

  薑別寒低頭看去,長鯨劍果然在劍鞘內蠢蠢欲動,似乎對這番話也有了反應。

  上古孕育而生的第一頭巨鯨死後,碩大無比的軀幹形成了一片天成秘境,隱在三千小世界中,他的師父斷嶽真人一劍劈開這片小天地,集天地之精華凝練而成長鯨劍。

  這座秘境內有巨鯨殘骸,定然與長鯨劍有什麽聯係。

  “師兄,把劍刺進地麵。”

  不等薑別寒動手,長鯨自行從劍鞘內飛出,劍光筆直一線,從天而降。

  地麵綻放一張碩大的蛛網。

  密密麻麻的“蛛絲”中,最亮最粗的一根一路越過這座山嶽,往天際蔓延。

  “找到了!”綾煙煙喟歎不已:“往那邊走!”

  薛瓊樓也微微勾起唇角。

  —

  金線在一座洞府前中道而止。

  洞府內竟是一片劍塚,寒劍林立,每一柄長劍都溢出一縷細流般的劍氣,絲絲縷縷,在半空匯聚,便形成磅礴如川海的劍意。

  中間有一道巨大凹槽,看樣子應當就是斷嶽真人劈開小天地時,留下的劍氣痕跡。

  綾煙煙和夏軒被劍氣灼燙得睜不開眼,隻能守在洞府外,薑別寒和薛瓊樓則走了進去。

  洞府內又是別有洞天。

  一條白玉拱橋如白虹臥波,拱橋柱頭刻著珍禽異獸,橋下的石墩則是白玉臥龍,交首銜尾,額前懸著長明燈,將洞府映照得流光溢彩。

  從橋上走過,還能聽到隱隱嘯聲。

  薑別寒安然無恙地走下白玉橋,橋頭又立著一塊石碑,刻著上古文字,看不懂。

  他轉頭看向薛瓊樓,薛瓊樓瞥一眼那塊石碑,隨口說:“白玉京。”

  “白玉京?”薑別寒道:“這座洞府居然是白玉京?”

  相傳這是上古蛟龍的天上宮闕,先前掩月坊聞氏窮盡財力,也隻仿照了一座登月摘星的白玉樓。

  誰能想到白玉京的遺骸居然在琅環秘境之中,被壓在這座不見天日的洞府內,隻剩下孤零零一條白玉橋,還保留著傳聞中那月下瑤台的風采。

  薑別寒不做停留,繼續前行,一幅巨大畫卷展露在眼前。畫卷幾乎與溯世繪卷一般無二,隻不過卻是一麵照壁。

  他伸手輕觸,畫卷紋絲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薛瓊樓將手掌放上去,掌心金光隱現,同樣一無所獲。

  “這裏有凹槽,”他對薑別寒道:“你試著把劍放進去。”

  長劍融進凹槽的一刹那,地底傳來一聲怒吼,仿佛某種上古神獸被侵犯領地後,發出的震怒咆哮。

  兩人幾乎同時抬頭。

  漆黑洞頂,傳來浩浩湯湯的水流聲,洞壁仿佛被刀割劍削,巨石滾滾,如山嶽將傾。

  這壓根不是水流,而是九天瀑布般來勢洶洶的劍氣。

  薑別寒長劍在凹槽內緩慢融合,最重要的一道劍氣給了陌生人保命,現在他一無所有。

  劍氣不認主,不會因為他是長鯨劍劍主便劍下留情,當頭傾瀉。

  他措手不及,想拿自己身體硬抗,麵前猝然間又橫來一片金光,劍氣暴雨般砸在上麵,綻放出一片絢爛刺眼的劍光。

  那片金光橫在少年手臂,劍氣往他周身傾瀉,他身形被壓得後退一步,轉頭道:“去拿繪卷。”

  “薛道友……”

  “還不快去!”

  封印在照壁之內的繪卷外層,那薄薄的石麵開始剝落,露出色彩斑斕的畫卷一角,靈氣如水霧蒸騰,整座洞府瞬時被照亮。

  長鯨劍與凹槽融合的速度太慢,薑別寒飛奔過去,索性將自己的手放在上麵,劍身哢擦一聲嵌入凹槽內,石麵剝落的速度加快。

  薛瓊樓身形又後退一尺。

  少年一身白衣被割出無數血口,這是實打實的劍氣,如同一整條江河傾瀉在他身上,每一滴水珠都滾燙灼人,每一絲水汽都鋒芒畢露。

  水流聲中,又雪上加霜地混入鯨歌,在洞府內回蕩。

  他喉間霎時湧起一股腥甜,一著不慎,劍氣迎麵暴瀉,整條手臂被割得皮肉翻卷,深可見骨,血珠撲麵。

  少年拿袖子擦拭一下臉龐,心如刀絞,鋒利的劍氣仿佛趁虛而入,在體內翻江倒海,耳畔血流嗡鳴,頭暈目眩,他稍稍移開手臂,讓一縷劍氣刺穿腕骨保持清醒,留意著身後的情況。

  劍氣魆風橫雨般掃在少年身上,眼簾蒙著血光。

  “你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吧。”

  少女的聲音在腦海內回蕩,一遍遍滌蕩著心氣,讓他在絞痛與暈眩中扯回一絲神智。

  都到這一步了,他怎麽甘心前功盡棄!

  薛瓊樓一揮袖子,甩開那道金光,一整條劍氣瀑布隨之橫斜,如從急彎奔騰而過的驚濤,拍打在一側洞壁,霎時將石壁打得粉碎。

  薑別寒半隻手掌也被磨得血肉模糊,長鯨劍在凹槽內震動不已,發出尖銳的金戈玉石之聲,火星四濺。

  砰一聲。

  整座洞府下沉十丈。

  灰黯石麵終於完全脫落,一幅氣象萬千、浩瀚縹緲的繪卷重現天日。

  繪卷不斷收縮,最終化作普通古卷大小,輕輕落進薑別寒手心。

  “我拿到……”

  他誌得意滿地拿起繪卷,突然一臉恍惚痛苦,茫然無措地低下頭。

  一截金光凝聚而成的劍刃,從腹部穿透。

  血痕累累的少年,與他並肩相背而立,隨意一招手,那幅廢盡千辛萬苦所得的繪卷馭進他手中,在他指尖輕轉一圈。

  他氣若遊絲地冷笑:“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