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四)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4548
  小鎮靠海, 海風腥鹹。

  天剛蒙蒙亮,秋寒料峭,天際匍匐著一頭吞雲吐霧的巨獸, 彌天大霧淹沒了小鎮每一處角落。

  頂著青油紙棚的牛車緩緩經過, 泥濘小道被踩得坑坑窪窪。車軲轆滾過去,汙泥飛濺,整座小鎮像一片低到塵埃裏的落魄凡塵。

  再往前走,有一株歪脖子老槐樹,樹底下一座破驛站,戴著鬥笠的散修來來往往, 衣服和這座驛站一樣破。

  灰蒙蒙的一片, 不是什麽光鮮的好地方, 唯有從濃霧中走出的白衣少年, 如珠玉落於瓦礫, 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他將兩手負在身後,步伐從容, 有一股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持重。

  少年低頭看著老槐樹底下正在打瞌睡的男人。

  鬥笠遮了臉,看不清麵容,手臂和小腿都綁了行纏,一襲白麻外袍在濃霧中有些黯淡,寬大的衣擺鋪了滿地,腰間別著翠綠色的酒葫蘆, 巴掌大小,一身文武兼備的打扮。

  他彎腰輕輕抬起鬥笠, 卻未想男人壓根沒有睡著,鬥笠陰影褪去的那一瞬間,便對上一雙亮如燭火的眼。

  “我的朋友裏, 好像沒有年紀這麽小的。”

  少年手腕一抖,刹那之間懸停,慢慢將鬥笠還給他,直起身板,扯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打擾了,我問路。”

  男人眼睛直直地盯著道路盡頭,“你一個人?”

  他居然已經瞎了。

  一個瞎子的雙眼,怎麽能這般明亮,仿佛能看穿人心。

  “嗯,我一個人。”少年隨口承認,笑意紋絲不動,聲音清亮如奔跑在巉岩上的泉水。哪怕麵前是個死人,也要裝得天.衣無縫。

  男人頭枕著雙臂,似有遺憾:“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麽?”

  “可惜不能見見你爹娘。”

  少年麵容一僵:“我爹娘?”

  男人頷首:“看看是什麽樣的人……”

  他身形一閃,驀然在樹下消失,幾乎同時,三道殺氣騰騰的金光從天而降,四周暮氣沉沉的濃霧出現三道裂隙,宛若巨獸利爪在天地間刨出的巨大峽穀,枝幹虯結的老槐樹劈斬為三段。

  如果他繼續坐在樹下的話,他的身體會被斬為三瓣。

  老樹傾倒時發出嘶啞的哀鳴,少年肩上一沉,整個人被強迫跪在地上,他轉過頭,看到男人袖袍在風中飄然而起,塵屑懸浮在他周身而瑣粒不沾,既有讀書人的從容,亦有劍客的雷厲。

  男人摁住他手腕,慢慢說完後半句話:“……才會教出你這種心思歹毒的小家夥。”

  少年麵色慘白,眼神茫然,好像還沒反應過來。

  男人又道:“落到我手裏,你慘了。”

  他麵色更白。

  “你現在是不是想以死明誌?”男人看出他所想,冷笑道:“冒犯了我,你還想死得這麽容易?”

  一股伴隨著殺氣的寒意沿著脊柱猛然竄上來!

  他萬念俱灰。

  半個時辰後。

  少年被綁在椅子上,看著對麵男人優哉遊哉地喝酒夾菜,滿臉匪夷所思。

  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被搜走了。

  “你家在哪啊?”

  “……”

  “你爹娘誰啊?”

  “……”

  “你認識我嗎?”

  “……”

  “餓了吧?”

  他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麵前夾來一根雞翅,是用他的錢買的雞翅。或許是孩童心性占了上風,他墨玉般的黑眸閃過一絲期盼的光。

  結果男人把雞翅夾走,“看看就行,吃我替你吃。”

  “……”

  驛站幾名茶客打抱不平地投來憤憤然的目光,男人偏過頭:“看什麽看什麽,沒看過虐待孩童?”

  那幾名茶客麵前的茶盞暴裂,茶水濺了滿桌,嚇得幾人埋頭就走,不敢再多管閑事。

  男人手邊擺著一架琴,隨意橫斜在桌角,天青色的琴囊,年代久遠,因長期演奏震動,琴尾有一片冰裂斷紋。

  少年目光在琴身流連,冷不防額頭被戳了一下,竟是一根油膩膩的筷子。

  他盯著男人失明卻不失神的雙目,有些怔然,隨即眼底一沉。

  “你還真是賊心不死,剛剛是不是又想殺我?”

  他背後冷汗一片。

  “看看你手邊的茶。”

  他低下頭,茶盞中的浮沫如一個小漩渦,茶葉上下浮沉。

  “你以為自己藏得很深?”筷子不輕不重地戳著他額頭,男人嗤笑:“你年紀小,大道理我不講,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很多時候,殺人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會將事情變得一團糟。”

  “但我又不想就這麽放過你,我的命很值錢,至少值一萬白蟬幣,所以接下來的日子,你就在我身邊做牛做馬,什麽時候還清了,什麽時候還你自由。”

  —

  毛絨絨的呼吸拂在臉側,他半睜開眼,視野中充斥著濃白的大霧,眼睫上濕漉漉的掛滿霧水。

  霧氣聚散,瑩白的一片,是少女近在咫尺的臉,她在輕輕推他的肩。

  “噓——”她將手指豎在唇前:“我剛剛發現這裏有人。”

  薛瓊樓靠牆而坐,麵色淡漠,白衣白牆白霧融化在一起,單薄得像貼在牆上的一張紙。他閉了閉眼,冰涼的霧水落在臉頰上,“多久了?”

  白梨愣了一下,意識到他在問睡了多久,“不算很久吧……我醒過來的時候,看你在睡覺,就等了你一會會兒。”

  在這種地方打片刻的盹,都讓他有些出乎意料,更別提身邊還有別人。

  “我們趕緊走吧。”她警覺得像一隻兔子,豎起耳朵四下環視,森然聳峙的牆壁在濃霧中露出隱隱綽綽的輪廓,如在天上盤旋捕獵的鷹隼。

  薛瓊樓靠牆紋絲不動,“多少人?在哪?”

  他看上去壓根沒當回事,白梨沒他這般安之若素,忐忑不安地指了指兩人的右前方,“你聽。”

  不止一人的腳步聲。

  凝滯的濃霧流動起來,像一條結冰的河在緩緩融化。流動的幅度變大,至少有十來人,且已經靠得極近。

  但是很奇怪,聽不見一絲呼吸,也沒有一聲交談,連衣物的摩擦都整齊劃一,像一麵龐大的牆壁。

  薛瓊樓不急不緩地站起身,幾聲清擊在他手心響起,濃霧一瞬凝固,宛若弦上箭、鞘中刀,一觸即發。

  劍拔弩張之際,他手上一緊,冷不防被人拉了一下,整個人被按進一旁草叢,躲在一塊半人高的石頭後麵,繃緊的弓弦刹那間被打斷。

  她連躲藏的地方都找好了。

  月門後的死角,有石頭和草木遮擋,難以察覺。

  薛瓊樓索性鬆懈下來,靠著這塊苔痕密布的石頭:“你怎麽知道這地方可以藏人?”

  濃霧盡頭黑森森的輪廓越靠越近,死物一般,沉默得詭異。白梨幾乎是在用氣聲說話:“你睡著的時候,我四下走了一圈,就……找到這個地方。”

  她扶在石頭上的手指哆嗦不止,還強作鎮定地探出腦袋,觀望著霧中情形。薛瓊樓平靜地盯著她,突然話鋒一轉:“你說我錯失良機,你自己何嚐也不是錯失良機?”

  白梨滿臉迷茫:“什麽跟什麽?”

  “別裝傻。”

  “我沒裝傻啊!你說明白一點!”

  白梨總是猜不準他的啞謎,莫名其妙地轉過臉,迎麵對上一雙黑亮如珠的眼,毫厘之際,鼻尖相對。

  石頭不大,兩人藏得左支右絀。濃霧如一張大網,將呼吸裹在一起,糾纏成如膠似漆的一股,這片冷白的霧被燙化,炙熱和冰涼化作奇特的兩重天。

  少年臉色有些蒼白,幾乎融進霧中,目光爛爛如岩下電,眼瞳深處的光,似腐草中生出的流螢,蘊含著一絲灰敗的神采,他輕扯嘴角:“我的意思是……你不該喊醒我,而是讓我在夢中被那幫人砍死。”

  這個人總喜歡把事情往陰暗的地方想。旁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他見山見水,皆是刀山火海,偏又喜歡逼著自己,置身虎狼環伺之境。

  “這樣不好吧。”白梨毛骨悚然,打了個哈哈:“比方說,你在垃圾堆看到小貓小狗,不管有多髒,還是會把它們抱回家洗洗幹淨吧。”

  薛瓊樓麵不改色地凝視著她,她垂下眼慢慢扭過臉,發梢濕漉漉地綴著水珠,細細的一縷貼在臉側,像宣紙上一絲遊墨。

  他低下眼抓了把泥沙,汙泥從指縫間漏下,露出白玉般的掌心。

  很髒。

  腳步聲在靠近,濃霧如有實質,沉沉地壓在身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別說了,”白梨拽他衣袖,竭力壓低聲音:“等他們過去再說。”

  手腕遽然被扣住一拉,整個人朝身側傾倒。

  “過來一點。”他漆黑的眼瞳中有寒芒劃過,霎時間映亮了陰鬱的眉眼。

  兩人身側青苔密布的石頭砰然炸裂,一截寒刃從破碎石屑中崢鳴突刺,劃破沉沉霧靄,勢如破竹地當頭一斬。

  白梨撲在他身上的時候,仍是懵懵懂懂的狀態。

  她感覺後腦勺一涼。

  一截頭發就這樣飄了下來。

  濃霧如退潮的海水向兩岸逼退,潑墨般的夜色裏,泥屑石礫紛紛而下。薛瓊樓越過她肩膀,捏住那片薄如蟬翼的刃,猝然撩起,拉出一弧瓢潑血雨。

  刀刃擦過石礫發出刺耳的金石之聲,血珠如同倒掛的雨幕,在半空匯聚成一股,衝開濃霧。

  白梨覺得自己要死,偷偷往後瞄了一眼。

  霧中烏泱泱一堵人牆,將他們圍得密不透風,刀劍林立,森然閃爍的寒芒如夜空中晦朔不明的星辰。

  她腿蔫軟,八爪章魚一樣掛在他身上,絕望地悲泣:“怎麽那麽多人啊!”她以為隻有十來個,還想著悄無聲息地躲過去。

  “都是死人。”薛瓊樓半靠著身後的牆麵拍她的肩,溫聲說:“你下來,我站不起來了。”

  “不是你拉我過來的嗎?你怎麽出爾反爾?!”

  他露出一個膚淺至極的無辜神色:“從未承諾過,何來出爾反爾?”

  這人算賬算得門清!看在之前將他叫醒的份上,他救了她刀下一命,剩下的就讓她自己苟。

  白梨毫不懷疑,一旦鬆手,他就會把自己扒下來扔出去。

  她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我不要!”

  這破罐破摔的氣勢,讓薛瓊樓笑意有些僵硬:“你說什麽?”

  “你還不明白嗎?”她悶悶的聲音,斬釘截鐵:“我一鬆手你一定就想把我扔出去!一定的!”

  “我沒有……”

  “你張口就來!再信你我跟你姓!”

  說得沒錯,他還真是會幹出這種事的人。他不喜歡受人恩惠,一旦仁至義盡,接下來便是反臉無情。

  薛瓊樓笑意冷下來:“再不鬆手,我把你扔給他們。”

  “你看你果然這麽想!”她手臂收緊,慷慨就義一般:“扔吧扔吧!反正我死也不會鬆手的!最不濟我們倆玉石俱焚!”

  “……”

  薛瓊樓伸出手,繞到少女背後,捏住她衣領,羅衫被霧水沾得濕透,緊貼著單薄的脊背,摸上去滿掌濕漉漉的滑膩,一如周身濕軟朦朧的霧,無處可尋,又無孔不入。

  他手一頓,目光下移,看到她抵在胸前的烏黑發頂,發絲上也沾著細碎的水珠,在鬢邊閃爍。她戰戰兢兢地埋著腦袋,像一隻尋求庇護的幼雀。

  曾有人也似這般,生殺予奪,皆俯仰由人。

  惱人的腳步聲步步逼近。

  他垂下手臂,輕按在地麵。

  滿地碎石瓦礫,連同袖中十幾枚玉白的琉璃子,高高飛起,與坐在地上的二人齊平。他一揮袖子,十幾枚白子砰然橫飛出去,宛若一片疾風驟雨落入平靜的湖麵,濃霧被貫穿擊碎,水花四濺。

  幾縷血絲如水中墨,在白霧中暈開。

  “好了。”他拍了拍懷裏人的肩膀:“現在可以鬆手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前麵一段是回憶,承接第33章

  梨:在垃圾堆看到小貓小狗,不管有多髒,還是會把它們抱回家洗洗幹淨

  一隻小薛從垃圾袋裏探出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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