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三)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4843
  頭顱咕嚕嚕滾到白梨腳下, 拖曳出一道濃豔的血痕,麵上一層漣漪扭曲,五官像被吸入一個漩渦, 陡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女半靠在牆上的軀體也迅速腐朽, 成了薄薄一張皮囊。

  這人不是自己,隻是披了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皮囊,但看到她死得這麽慘,白梨未免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少年站在不遠處,周身光芒暗淡,黑漆漆地看不清表情, 一圈血珠撲在衣擺上, 像雪地裏開出的紅梅, 又似荷葉上的露珠, 風一吹便簌簌往下傾灑。

  白梨指指死不瞑目的頭顱, “這、這個……”

  好歹做了這麽多天的戲,下手半點情麵都不留啊這人!

  “假的。”

  薛瓊樓輕輕擰轉手腕, 一甩袖袍,血弧如扇麵大開。他低頭俯視著牆角爛泥似的腐朽皮囊,若仔細觀察,兩人體態全然不同。

  “你剛剛去哪了?”

  白梨指著後麵:“我在那邊看到好多屍體,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她眼睫細密如纖毫,沒有濕噠噠地黏成一簇, 眼眸黑潤純粹,也不是暈著水色的桃花瓣。

  “去看可以, ”薛瓊樓笑意嘲弄:“你到時候別被嚇哭。”

  白梨一頭霧水,但氣勢不能輸,挺直腰杆, 半點沒有頹沉的模樣,還有些自豪地炫耀:“我剛剛踹翻了一個女人,沒有你我照樣可以逃出來!”

  迷霧漸濃,仿佛一片渾水,讓人舉步維艱。五步以外辨不清景物,隻能摸著牆壁走。

  遍地橫屍不翼而飛,隻剩下幾條黑漆漆的影子,像人被燒焦後在地麵留下的輪廓。

  白梨剛站定,四堵牆壁便像魔方扭轉,光影在這些雪白的牆麵和血紅的瓦片間浮動,照得兩人麵容明明滅滅,牆根與草地發出巨大的摩擦聲。

  這些牆壁會動。

  流轉的光影驀然停滯,一具無頭屍體靠牆而坐,皮膚猶如失了水的樹皮,皴裂幹朽,頭顱滾在一邊,已經成了皮包骨的骷髏。

  一隻蠱蟲從骷髏眼洞中爬出來,冷不丁被一道白光打進牆壁。

  白梨壯起膽子,湊近觀察,蠱蟲被釘在牆上,發出細弱的嘶鳴,掙紮不止。

  “奇怪,這些蠱蟲也有自己的意識嗎?”

  薛瓊樓站在不遠處輕笑:“不然你以為,是誰在操控這些死屍?”

  白梨留了個心眼,又鼓足勇氣打量這具屍體,不久前在牆麵留下的血弧幾已幹涸。

  是一開始遇到的那個男人。

  既然看到了他,說明這些會移動的牆壁又讓兩人回到原點。

  也就是說,這麽多路,他們白走了。

  白梨揣著不妙的預感轉過頭,果然見少年抱起手,若無其事地倚著牆麵,促狹地看著她,好似在說:沒錯,我就是在溜你,但是你無可奈何。

  法陣之內因天黑而格外寂靜,四堵高牆投下的陰影仿佛一座穹廬籠罩在頭頂,夜空陰雲密布,沒有一顆星子,像百年難遇的天狗食日。

  她忽地突發奇想:這些牆這麽矮,能不能爬上去?

  還沒將這個想法付諸於口,一粒白光像倒墜的雨珠,拔地而起,四周牆壁立刻隨之拔高,競相追逐,最終那粒白光落了下乘,像升了空卻沒能開花的煙火,耗盡最後一絲餘熱,又筆直地往下墜落。

  落進薛瓊樓手裏,他含笑而視:看吧,這樣也是不行的哦。

  本就為數不多的出路又被堵住一個。

  他是不可能讓自己找到綾煙煙的。

  白梨靠牆蹲坐,抱住了腦袋。

  —

  走錯一扇月門後,薑別寒便找不到綾煙煙了。先前試過禦劍衝上去,奈何這些牆壁也無限拔高,遙遙無際。

  他隻得扶著牆壁一步一個腳印走,不遠處有個少女蹲在牆角幽幽哭泣,鵝黃色的裙子在夜色中明媚耀眼。

  “師妹,你怎麽在這?”薑別寒鬆了口氣,快步走過去:“你沒事吧?我找了你好久?”

  她從膝蓋間抬起臉,淚盈於睫,楚楚可憐的模樣,像一頭在林間迷了路的小鹿,“我腳崴了,你能背我嗎?”

  薑別寒自然不會拒絕,正想彎腰讓她上來,一張火符砸了過來,在夜色中開出一朵絢爛的火花。

  “師兄別被騙了!”綾煙煙喘著氣及時出現,麵色蒼白。

  蹲坐在牆角的少女立刻變作一張腐朽的皮囊,一隻蠱蟲振翅飛起,朝著綾煙煙衝過來,繞著她嗡鳴不已,隨即被劍光一切兩斷。

  迷霧變本加厲地濃鬱,幾欲將夜空遮蔽。

  綾煙煙如墜冰窖,嘴唇泛著一片淡淡的青紫,扶著牆壁的五指也是一片烏青,無力地滑坐下去。薑別寒扶著她雙臂,讓她靠牆坐好,將她的手捂在自己掌心。他也覺得寒冷,或許是體魄差異的緣故,還能勉強走一段路。

  原本在一塊的五人被這座法陣分散四地,找不到同伴,更找不到出路。

  “師妹,我背你吧。”

  “我……太冷了……站不起來……”

  綾煙煙哆嗦著捧出一枚養氣丹:“這是之前阿梨給我的……師兄你服下吧……你還要找出路……”

  “我能堅持。”薑別寒又推了回去,努力裝出神色自若的模樣:“你看,我一點事也沒有。”

  綾煙煙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慢慢將養氣丹塞入口中。

  一瞬間時光溯回,好似又回到了在宗門的日子,薑別寒被斷嶽真人逼著沒日沒夜地練劍的時候,她偷偷揣了一碟桃花糕給師兄墊肚子,兩人偷雞摸狗似的躲在山後的一株老槐樹下。薑別寒饑腸轆轆,一小碟桃花糕風卷殘雲,不消片刻便所剩無幾,剩下最後一片的時候,兩人便開始互相推讓。

  膩膩歪歪的後果是被斷嶽真人或掌門師尊發覺,每當這時,薑別寒便很有義氣地站出來,說是他慫恿師妹送的甜點,一人做事一人當,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頓訓斥,還要被罰寫檢討。

  綾煙煙招了招手,“師兄,你過來一點。”

  薑別寒不明所以地湊過去,臉頰便被她冰冷的雙手捧住,少女香甜的味道洋溢在鼻端,柔軟的唇印上來。

  仿佛有人在耳邊放了束煙花,轟一聲吞沒了所有聲音。他腦海裏嗡嗡然,像被人拿刀柄狠狠敲了一記,又給塞了一粒蜜餞。

  隨即,唇齒間多了一粒圓溜溜的東西,帶著點青澀的苦味,一路滾到喉嚨裏,咽了下去。

  一盆冰水潑下,薑別寒滾燙的臉頰轉瞬間被冷冰割麵。

  抱起雙腿蜷縮在牆角的少女已經閉上雙眼,雪白的麵容好似被一層霜雪覆蓋。

  薑別寒喉嚨狠狠地堵了一下,輕輕將她托到背上,一頭紮進愁雲慘霧。

  —

  濃霧作雨,沾衣欲濕。

  白衣勝雪的少年伸出手,輕輕一撥,宛若推月拂雲,層層疊疊的霧化作飛絮遊絲,向兩側蕩漾開,襯得霧中人仙姿俊逸,如朗月入懷。

  “還不走嗎?”

  白梨蹲在牆角,將下巴放在膝蓋上,悶聲悶氣:“我放棄了。”

  她垂著頭,衣領中探出一截脖頸,像花草弱不禁風的莖,遭了一夜風吹雨打,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可惜身旁這個溫其如玉的君子並沒有半點憐惜之色,“現在說放棄,已經晚了。”

  “我不走了!你走吧!”白梨一不做二不休,往地上一坐,“說不定我在這裏等,還能等到綾道友呢!”

  “等到天荒地老,你也等不到。”

  薛瓊樓垂頭看著她,麵色柔和,旁人光看他的神情,還會誤以為是在安慰無理取鬧的心上人。

  白梨瞪著他:“你在這就是看我笑話的啊?!”

  他坦然承認:“沒錯。”

  白梨:“……”

  她忘了這個人有惡趣味的。

  霧氣像冰絲往肺腑鑽去,寒意順著脊骨往上爬。她掩住口鼻,哆嗦著扶牆站起來,四肢酸軟無力,仿佛在冰水中浸泡一遍,麻木得已經感覺不到了。

  “走、走吧。”白梨艱難地邁出一步,“剛開玩笑的,我才不認輸呢!”

  薛瓊樓已經走在了前麵,他現在不負責帶路,而是跟著她走,仿佛料定了她找不到出口。

  看著別人一腳踩進泥沼,掙紮、下陷、溺斃,他冷眼旁觀,且樂在其中。

  腳步聲沒有傳來。

  薛瓊樓回頭望去,剛被拂開的濃霧又擁堵在眼前,晦澀難視。

  “白梨?”

  沒有回應。

  衣袍如刀刃切開濃霧,眼前豁然開朗,那抹隱約的身影靠著牆壁癱坐在地。

  “你不是說要走嗎?”他緩緩走到她麵前:“怎麽又泄氣了?”

  還是沒有回應。

  少女側靠著牆壁,腦袋幾乎埋到胸前,肩膀彎成了弓字形,瑟瑟發抖,像冰天雪地裏從巢穴中摔下來的幼雀,收緊翅膀給自己取暖。

  薛瓊樓終於察覺到不對勁,半跪在地,捏住她下巴,將她臉抬起來,觸摸到的肌膚冰涼僵硬,像一塊堅冰。兩片眼睫往下墜,毫無往日神采,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

  “你沒有服養氣丹?”他作壁上觀的笑意倏地收斂。

  她不回答,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想把臉埋進膝蓋,仿佛這樣能汲取一些暖意。

  “沒有了……”膝蓋間傳出的聲音細弱蚊蠅,抱住雙臂的手凍得發紫,十根手指泛著烏青。

  “什麽沒有了?”

  薛瓊樓又把她的臉抬起來,她把臉一扭,重新埋進膝蓋,得了片刻安寧,像一隻把頭插.進沙漠裏的鴕鳥。

  他目光移到蒼白的耳廓,“你的藥呢?”

  她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話,呼吸之間帶著冰渣,薛瓊樓沒有聽清,俯身靠近,聽到她口齒不清地囈語:“……都給你了。”

  他目光在她努力蜷縮的肩膀上凝固,直接將她腰間的芥子袋拽了下來,袋中空空如也。

  這不奇怪。

  在飛舟上的時候,她用掉了大半丹藥,現在所剩無幾。方才其實隻剩下一枚養氣丹,早已是捉襟見肘的境地。

  其他的呢?

  光滑的瓷瓶,隨心念晃動滑入手心,他垂下眼簾,瓷瓶又矮又胖,畫著兩個小人,一個皺著臉有苦不能言,一個往他嘴裏塞蜜餞,幸災樂禍地捧腹大笑。

  瓶頸穿了根紅繩,像絞刑架上血紅的繩索,一下子將人的心絞緊。

  這也是她在飛舟上給自己的藥,仍舊滿滿當當的一瓶,放在他身邊積灰。

  都給你了……是這個意思。

  —

  白梨像墜進一個冰窟窿,冷得直打哆嗦,困得眼皮打架。她想把整個人都埋進土裏,好好睡一覺,偏偏還有人要把她臉抬起來,打擾她安眠。

  她不爽地打掉那人的手,“啪”一聲,自己手心也火辣辣地疼。

  那人似乎被自己打懵,好半晌沒再把手伸過來,她把頭往手臂裏一戳,像一隻鴕鳥終於找到了鬆軟的沙漠,安詳地把腦袋埋進去。

  下一刻,她臉又被抬起來。

  霧氣凝聚在眼睫上,好似覆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一觸即碎。

  唇邊抵了一枚丹藥,努力往她齒縫裏擠,她臉一偏:“我不要!”

  薛瓊樓眼底幽黑:“那你會凍死在這裏。”

  “我不要你的東西!”她把臉貼在牆麵,就像那日死死地攥住銀蘿藤不鬆手。

  “這是你給我的。”

  她像壁虎似的緊貼在牆麵:“我不要你身上放過的東西!”

  他愣怔一瞬,冷聲道:“我一粒也沒碰過。”

  她眼睫眨了眨,眼瞳黯淡無光,凍得神魂皆失,仰起頭看著他,整個人都凝滯了。

  “你怎麽可以一粒也沒碰過?!”她突然兩手揪住他衣襟搖晃,痛心疾首:“我特意給你準備的!我又沒下毒!你以為誰都像你!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薛瓊樓險些被她蠻不講理的邏輯繞進去,一把扣住她手腕,另一隻手貼在她額頭。

  沒有被凍壞腦子。

  不管麵上裝得有多滴水不漏,他始終都不是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更不是一個滴水之恩便湧泉相報的好人。他不厭其煩地陪著她在法陣中兜兜轉轉,不代表他同樣有這個耐心伺候別人。

  薛瓊樓最後一次捏住她下頜,將養氣丹抵在她唇邊。少女顫動著被霧氣沾濕的眼睫,水珠閃著細碎的光,臉頰蒼白,整個人宛若冰雕雪砌,一觸即碎。

  她終於安分下來,順從地微微張嘴,連著養氣丹和他的手指,一口咬了下去,留下一圈帶著私憤的牙印。

  薛瓊樓:“……”

  他屈起指尖,轉身貼著牆壁緩緩坐下,霧太濃了,他懶得一個人繼續走下去,任由堆疊的迷霧將自己淹沒。

  肩頭一重,他半闔的眼睫倏地抬起,白底紅繩的小瓷瓶滾到手心,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將藥瓶收了起來,靠在肩頭取暖的人也沒有推開。

  作者有話要說:藥瓶指路→第十八章 末尾

  女主祭天,法力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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