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風陵園(七)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6029
  一窗燭火照亮夜色。

  一隻小飛蟲從窗縫裏摸索著爬進來, 繞著屋內唯一一盞光源盤旋,冷不防被兩根白膩的手指捏住,猩紅的舌頭一卷, 將它吞了下去。

  少女趴在窗邊的案台, 暖橘色的光柔柔地鋪散在烏發上,像染了一層琥珀色的糖澤。

  白梨麵上微癢,像是有人用小指甲輕輕撓她的臉。

  猛地睜開眼睛,一雙水光盈盈的杏眸猝不及防撞入眼簾,栗色的眼瞳深處亮著一點幽森的燭光,映出她因受驚而慘白的臉色。

  麵前站著一個陌生女孩, 睜大了眼眸盯著她, 見她醒來, 甜甜地笑了笑:“姑娘, 你這樣睡在窗戶底下會著涼的。”

  要不是眼前站著的是個女孩子, 白梨差點抄起蠟燭往她麵上扔。

  “你怎麽進來的?!”

  女孩眨了眨眼,指指半掩的門:“夫人讓我來巡夜, 我路過你們客房,看到你的門沒關,怕你出事,就進來看看。”

  夫人……寇小宛?

  白梨語氣冷淡:“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

  女孩還想說什麽,白梨斬釘截鐵:“我要睡覺了!”

  “那我就告退。”她垂頭笑了笑, 退出房間,不忘帶上門。

  白梨立刻環視一圈, 屋內布置和先前一模一樣,沒多出什麽其它東西,隻一盞燭火在忽閃跳動。

  都怪傍晚的時候非要和薛瓊樓遊園, 被他溜了一圈,本想等綾煙煙回來和她說一下這裏的情況,結果因為筋疲力盡,不知不覺趴著睡了過去。

  現在應當是後半夜了。

  她輕輕打開窗戶,一片月華流淌進來,照亮了窗台一隅。

  眾人下榻的客房緊挨在一起,隔著一片湖是兩個女孩的房間,長橋臥波,花木成蔭,白日裏陽光宛若碎了一池的金子,晚上便是一湖繁花一湖月。

  花木簌簌一動,一道黑影飛閃而過。

  白梨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

  是剛剛那個女孩?

  拱橋的一半被蔥鬱的草木遮擋,她用力眨了眨惺忪的眼,那片隨風微動的樹影後,掩著一條雪白的人影。

  衣如浮雪的少年正從橋上緩緩走下,皎白的衣角在樹後若隱若現,湖光映著月光,仿佛天下三分月色都凝聚在這三處。

  白梨掩上門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等上了拱橋,卻空無一人,空餘一地月光鋪照平沙。

  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白梨差點渾身炸毛,遽然轉身,少年站在身後,微微低頭看著她,月色在他麵上落下淺淺的陰影,仿佛靜影沉璧。

  白梨鬆了口氣:“你怎麽在這?”

  薛瓊樓不答反問:“我還想問你,你怎麽在這?”

  “我……”白梨說了一半察覺不對:“誒,是我先問你的!”

  “我在賞月。”

  他立在拱橋中間,兜著兩袖月光,還真裝得有那麽幾分詩意翩翩的模樣。

  白梨順水推舟:“我和你一起賞月吧!”

  薛瓊樓垂眸看著她,眼底笑意淺淡:“好啊。”

  答應得這麽快……感覺有詐。

  白梨心不在焉地看著微波蕩漾的湖水,這輪皓月好似也在隨水波沉沒、浮起。秋風瑟瑟,夜露料峭,她抱起手打了好幾個寒顫。

  可惜身旁人無動於衷,目光平靜地落在湖麵。

  眼角一點黑影一閃而逝,白梨下意識轉頭望去,他冷不防開口:“你很冷?”

  “不、不冷。”視線被打斷,一陣寒風吹來,白梨抱起手臂再次打了個寒顫。

  大半夜的,喝冷風都要和他分一杯羹。

  “要是冷的話……”他的手已經放上了衣襟,夜風將衣袍微微揚起,像玉璧上淡淡的一層月光,有一種羽化而去的錯覺。

  “不不不用。”白梨受寵若驚,連連擺手:“我不用,我不冷。”

  她邊說邊四下打量。

  奇怪,她剛剛絕對沒有看錯,那個黑影確實閃了過去,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卻杳無行蹤。

  身旁少年正將手從衣襟上放下,有些失望的語氣:“怎麽,我的東西你不想要?”

  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你有點自知之明啊。

  “我不冷,真的不冷。”白梨一麵應付他,一麵提心吊膽地四下張望。

  一點幽幽的燭光亮在濃鬱的夜色中。

  她出門的時候沒有把蠟燭吹滅,燭光安靜地晃動,投射在窗戶上的樹影猶如張牙舞爪的鬼影。

  另一側是綾煙煙的房間,門窗一片漆黑,她已經歇下了。

  一縷黑煙趁著兩人走神,在翠鬱的花木間聚攏,悄無聲息地擠入窗縫。

  白梨四下環視的目光猛然凝滯,幾乎立時警覺,掉頭就往綾煙煙的房間跑,才邁了半步,手腕被人猛地擒住。

  他輕聲問:“去哪?”

  刺骨的寒意沿著腕骨蔓延四肢百骸。

  她就知道的!她剛剛哆嗦了那麽久沒見他斜一下目光,現在突然要給她披衣服,這就是聲東擊西!

  她沒有劇情金手指,站在同一起跑線同他交鋒,早就落了下乘。

  白梨凝視著他,目光不躲不避:“我看到這裏有人。”

  掌中單薄的手腕輕輕一抖,泛著一層淺紅,如鳳仙花的花汁暈染。

  少女緊張到極致的麵色在月色下雪白如紙,像那隻折了翅膀匍匐顫抖的麻雀,會讓人有憐取的欲.望,而不是將翅膀血淋淋地撕下來。

  “是嗎?”他四下環視:“你說的人在哪?”

  裝,又裝。

  滿屋燭影猛然搖晃,一縷黑霧嫋嫋盤旋至半空,橫衝直撞尋找趁虛而入的縫隙,發出沉悶的啪啪聲,宛如暴雨斜侵門窗。

  來不及了,它要進去了!

  手腕上的力道還在禁錮著她,少年立在原地,一手扶著拱橋的白玉欄杆,袖袍像一片月光垂下,迢迢月色和雲白,不急不緩地輕笑:“你說的這個人,我怎麽沒有看到?”

  窗戶發出扭曲的哀鳴,在夜色下顯得無比滲人,窗緣被撞得外內擠壓變形,岌岌可危。

  白梨覺得自己快趕不上了。

  薛瓊樓黑沉如夜的雙眸,盯著她蒼白的臉,她有些絕望無助地釘在原地,有一瞬間,他好似從這雙總是如琉璃般幹淨澄澈的眼底,看出了一抹水色。

  他手緩緩鬆開,“現在不要過去……”

  白梨沒心思同他迂回,一下子掙脫,頭也不回地往那個方向跑。

  那縷黑煙無影無蹤。

  沒趕上嗎?

  白梨一陣絕望。

  “綾道友!綾煙煙!”她用力拍門:“你還醒著嗎?你沒事吧?!”

  冷風割麵,隔壁屋裏晃動不止的燭光像一頭怪獸不斷閃爍的眼睛。

  沒拍幾下,門吱呀一聲打開。綾煙煙鬆鬆垮垮地披了件外袍,表情迷茫地出現在門口,燭光平靜地躺在她肩頭。她看著門口驚慌失措的少女,疑惑道:“阿梨,大半夜的怎麽了?”

  “剛剛有股黑煙想進你屋,你……”

  餘光瞥見門框上被風吹起一角的符紙,白梨的話在喉嚨裏戛然而止。

  這是綾煙煙設下的禁製。

  符紙未損,說明禁製沒有遭到破壞。

  但她剛剛明明看見那縷黑煙……完了,是現在!

  白梨心念電轉,刹那間如夢初醒,幾乎同時,一股陰風掃了進來,像一片冰涼刺骨的刃從她身上刮過去,呼嘯著卷入房門,緊貼在門框上的符紙宛如一隻枯葉蝶,被卷到半空。

  “什麽東西?”

  綾煙煙被風吹得迷了眼,下意識拿手在眼前擋了一下,再睜開眼時,麵前少女麵色慘白,魂不守舍地看著她。

  “阿梨,你怎麽了?”綾煙煙在她麵前晃了晃手。

  白梨眼睫一眨,努力將神誌抽回,還沒開口,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我們方才看到有東西進了你的屋子,怕它對你不利,匆忙間才將你喊醒。”少年站在階下一汪明澈剔透的月光裏,謙謙有禮地一笑:“打擾綾道友休息了。”

  “誒?有東西進了我的屋子?”綾煙煙吃了一驚,低頭去看設了禁製門框,那張符紙已經完全脫落,龍蛇遊走的符文正在逐漸消退。

  她麵色倏地一變。

  白梨麵色更不好看,緩緩回首。

  兩人站在拱橋上的時候,因為禁製的存在,那縷黑煙根本無從下手。想讓它找到趁虛而入的時機,便隻能讓綾煙煙自己出來開門。

  他是故意的。

  故意讓她將綾煙煙喊出來。

  如果他不出手阻攔,白梨可能還有冷靜思考的餘地,但方才那樣,隻會讓她產生欲蓋彌彰的錯覺。

  一點縹緲的燭火在他幽黑的眼瞳中明晦不定,仿佛在說:剛剛好心提醒讓你不要過去,如何?現在是不是追悔莫及?

  你不是很想救人嗎?那我讓你親手引狼入室,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時疏忽釀下大錯。

  至少接下來的這一路,這片陰霾將一直籠罩著你,永遠不得脫身。

  少年墨玉般的眼底蘊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輕慢不遜的、目空一切的,仿佛一座波譎雲詭的迷宮,將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他的笑是金裝玉裹的刀鞘,藏著雪光冽冽的刀刃。

  他捅刀之前,不會亮出刀刃,而是揚起笑臉。

  殺人何須見血,道心崩碎足矣。

  —

  白梨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夜風灌入肺腔,感覺自己清醒了些。

  冷靜,她要冷靜。

  她認識這家夥不是一天兩天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短短一天的和平相處對他來說,隻是過眼雲煙而已。

  此前他一直在對薑別寒下手,根本沒拿自己這個小菜雞當回事,直到鶴煙福地讓他大意失荊州,他才漸漸認真起來。

  認真的後果就是——不留任何情麵地捅刀。

  他是什麽時候開始謀算的呢?

  白梨回憶了一下,或許是小樹林那一晚,又或許是他跟自己提起“狼與牧羊人”那一刻?

  從踏入風陵園的第一步——不對,應該說從踏入鶴煙福地的第一步起,主角團就已在劫難逃,隨後的應邀下榻,不過是在這片殺機四起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而已。

  原著中綾煙煙陪著薑別寒走到了最後,一定不會在這彈丸之地香消玉殞。

  沒有劇情金手指,幸好還知道原書結局,白梨覺得眼下自己還能破局。

  側麵一扇窗戶猛地被風掀翻,那縷形跡可疑的黑煙從窗戶縫裏溜了出來,像一條黑蛇蜿蜒遊去。

  綾煙煙還沒來得及看清,方才還立在階下的少年眨眼消失。

  他應當裝模作樣地去追了,至於願不願意追上,全在他一念之間,白梨根本指望不上。

  她不做猶豫,轉頭往另一個方向跑。

  “薑道友!綾煙煙那出事了!你快出來!”

  此時不拉外援更待何時,白梨敢打包票,要是綾煙煙有一絲一毫的損傷,薑別寒能把那人祖墳都炸個底朝天。

  因為今天傍晚的事,薑別寒在床上輾轉難眠,還在想著怎麽哄好他的綾師妹,陡然聽見門外急促的喊聲,他幾乎立時翻身而下,劍光隨人影一同掠出,兩扇木門應聲而碎。

  白梨麵前刮過一陣風,再回過神時,房間空蕩蕩的連門都沒了。

  “師姐怎麽了?!”夏軒聽到動靜也跑了出來,“等等我!我也去!”

  轟一聲,木門被火符燒成灰燼。

  白梨:“……”

  對岸四個房間緊緊挨在一起,剩下一間是那個明空和尚的住處,卻漆黑一片,毫無動靜。

  這麽大的聲響都沒把他吵醒,還是說他在入定?

  白梨多留了個心眼,扭頭跟上兩人。

  綾煙煙簡直被今晚的事弄得一頭霧水,先是有一縷詭異的黑煙想鑽進她房間,然後她被一陣陰風刮得眼睛疼,最後那縷黑煙在她房間逛了一圈,不招自降般逃了出去。

  “我真的沒事。”她攤開雙臂給麵前三人看。

  三人震驚的表情出現片刻迷茫的空缺,上上下下將她掃視一遍,完好無損,半根頭發絲都沒斷。

  薑別寒憂心忡忡:“可是我聽白道友說,那東西衝破了你的禁製,進了你的屋子……”

  “可能是因為發現得及時,它沒來得及得逞。”綾煙煙攏緊外袍,“方才薛道友已經去追了……”

  白梨打量著她,微白的臉色是被夜風吹的,眼瞳清澈不摻雜一絲雜質,腰背筆直,和平日別無二致。

  不對的,白切黑出手或許不會立竿見影,但絕不會空手而歸,

  水波不興的湖麵遽然間飛起一條白練。

  那縷黑煙拖著一條濃煙滾滾的尾巴,自白練中倒掠而出,猶如一條蟒蛇在半空翻滾扭轉,在這一處小小的、封閉式宅院內橫衝直撞。

  薑別寒麵色一變,將綾煙煙擋在身後,正要拔劍出鞘,一線雪亮的白光以迅雷之勢將這條蟒蛇一斬兩段,仿佛要將夜色劈出一道空隙。

  “追到了。”

  薛瓊樓從草木扶疏的假山後緩緩走出,隨手將用廢的玉白琉璃子扔到地上,棋子落地即碎,化作一堆齏粉隨風飄逝。

  兩段黑煙自半空墜落,是兩截黑色的飛蟲,模樣像蟬。

  白梨對它一點也不陌生,下午在竹林碰過烏泱泱一大堆。

  “剛剛……”綾煙煙仔細打量:“就是這東西剛剛在我屋外盤桓?”

  薛瓊樓頷首:“方才和阿梨在橋上賞月,是她先發現不對勁的。”

  月華流淌在他眉眼上,瓷白的臉宛若積石之玉,通透而幹淨,他側眸與白梨對上目光,勾起嘴角:“是吧?”

  白梨心髒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沒辦法否認。

  他說的半點沒錯,方才確實一直和她站在一塊。

  他說要去追這道黑煙,也確實說到做到。

  每一句都是真話,但每一句都藏著陷阱。

  “這東西是什麽?”薑別寒拿劍尖戳了戳飛蟲的死屍:“蟬嗎?”

  白梨覺得有必要將竹林裏的事和他講清楚,還沒開口,有人反應比他更快。

  “我見過。”

  薑別寒循聲抬頭:“薛道友,你了解這東西?”

  “了解談不上,不過——”少年屈起指節墊著下頜,沉吟片刻,又同白梨對上視線:“傍晚和阿梨遊園時誤入一片竹林,竹林裏便衝出這些東西,遠不止這一隻。”

  白梨脊背一僵。

  他又說出來了。

  “難道是風陵園飼養的寵物?”夏軒蹲下來,拿出一根小木簽撥了一下,將這東西翻了個麵,露出雪白的肚皮,兩片薄薄的、蟬翼一樣的翅膀。

  “師姐,你見過嗎?”

  “沒有見過,書上也沒有記載。”飽覽經書如綾煙煙,這會也在犯愁地搖頭:“長得倒是像蠱蟲。”

  她想了想,忽地眼神一亮:“對了,你們還記得剛來的時候看到的那株樹嗎?”

  “你是說——浮屠樹?”薑別寒道。

  綾煙煙點點頭:“浮屠花動,會有梵音響徹,我們當時都聽到了梵音,但我還注意到浮屠花裏麵也有這些蠱蟲在飛來飛去。樊妙儀說過,這株浮屠樹是她父親特意從西域移植過來的,既然是佛門聖物,怎麽任由它被蠱蟲啃噬?”

  “你是說,這些蠱蟲與那株樹有關?”

  她有些遲疑:“我也隻是這樣猜測,畢竟那朵浮屠花很眼熟——”

  雖然沒說下去,但眾人心下了然。

  聞氏師祖堂挖出來的那具無頭屍首上,就有一朵浮屠花的印記。幾個人都經曆過掩月坊大清洗,對此記憶猶新。

  薑別寒看到浮屠樹的第一眼,便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那具屍體。

  浮屠樹在中域鳳毛麟角,百年難得一見,許多人甚至未曾耳聞,那具屍體身上有這一樣朵花,生前必定不是等閑之輩。

  說不定與風陵園樊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烏雲蔽月,一片陰影緩緩覆蓋庭院中默立著的五人,樹木如猙獰的爪牙,在夜風中晃舞。

  夏軒膽戰心驚地出聲:“是、是巧合嗎?”

  “如果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其餘三人齊齊望向倚在樹下沉吟的少年。

  “……飛舟被一名富商盡數包攬,我們無船可乘,隻能再在白鷺洲滯留一天,恰好遇上那對姐弟,又力邀我們下榻風陵園,總感覺像是——守株待兔。”薛瓊樓低頭自顧自說著,抬起目光時發現眾人都在看自己,微微一笑,“我隻是猜測,但願是我多疑了。”

  三人臉色不大好看。

  白梨麵色更白。

  他在和盤托出。

  不對,應該說,他把她知道的和盤托出。

  仿佛察覺到她的視線,少年微微側頭,眾人站在一片森然的黑暗裏,隻有他一身白衣醒目昭彰,含笑而視。

  好像在說:我讓你知道什麽,你就隻能知道什麽;你再怎麽掙紮,也玩不過我。

  冷風侵衣,前路一片迷茫,白梨抱緊手臂緩緩蹲下來。

  “誒,阿梨你怎麽了?”綾煙煙拉住她胳膊。

  白梨悶悶道:“站得腿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