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陵園(六)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4550
  窩在手心的麻雀像一隻毛絨絨的團子, 右翅僵硬地耷拉下來,沾著星星點點的血斑,整隻翅膀已經斷了。

  白梨扇著通紅的臉頰, 故意扯開話題:“誒, 哪裏來的小麻雀?”

  麻雀鼓著毛絨絨的肚子,兩隻黑紐扣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環視兩人。薛瓊樓將手托平,瑟瑟秋風自他背後掃過,仿佛也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竹林裏找到的。”他看上去不像在說謊。

  真是奇怪,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大反派什麽時候開始憐憫眾生了?

  他另一隻手裏是幾粒珍珠大小的果子,正要投喂嗷嗷待哺的麻雀。

  白梨一把按住:“等會兒, 這樣會噎死它的!”

  他凝結著些許迷茫的眼眸望過來。

  “你采的果子那麽大, 麻雀的喉嚨又那麽細, 當然會噎到啊。”

  白梨更覺奇怪, 他應該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才對, 居然連這種這種基本常識也需要提醒。

  薛瓊樓看看自己手心的裂成四瓣的小果子,又看看另一隻手心裏朝他張大嘴的麻雀, 對比一下兩者大小,好似被說服了。

  但他向來自負,非要刨根究底:“你怎麽知道會噎到它?”

  “我……”白梨覺得跟他解釋不清,索性篤定地一刀切:“我就是知道啊!我是醫修啊,在這方麵肯定比你懂得多!”

  薛瓊樓看著她,眸光像新裁剪的燭火, 躍然一跳,“那你來喂它?”

  不用他提醒, 白梨已經低下頭。

  也許是藥宗弟子的習慣所致,她總是隨身帶著許多吃喝玩樂的小玩意,比如現下隨手便能翻出一包桃花酥, 在指間碾成細細的粉末。彎曲的手指像天鵝柔韌纖長的脖子,繡花針一般,靈活地穿針引線。

  她看上去便和掌心這隻麻雀毫無區別,格外地親和無害,不論多麽心浮氣躁,都能被悉數撫平。

  “好了,可以放走它了。”

  如釋重負的聲音拉回了薛瓊樓的神識,他揚手就要把麻雀拋出去。

  白梨恨鐵不成鋼地再次摁住他手腕:“你是要摔死它吧?”

  薛瓊樓怔然縮手,毛絨絨的小麻雀在手心撲騰著翅膀。

  “你不知道?”白梨盯著他黑亮如珠的眼眸,忽然有個猜測:“你……不會沒摸過麻雀吧?”

  “我當然——”也許是夜色過於濃鬱,使人腦袋也昏沉起來,向來守口如瓶的他差點說漏嘴,他沉默片刻,又恢複了那八方不動的模樣:“當然摸過。”

  白梨看著他,像發現了什麽破綻,得意地笑起來。

  薛瓊樓麵色像平靜的湖麵,風靜浪止,看不出任何波瀾,“怎麽了?”

  白梨笑而不語。

  這次說謊露出的馬腳有點多啊。

  “你看好,應該是這樣。”她手心翻轉,蓋在他手上,數了三聲,緩緩掀開。

  一團撲騰著翅膀的灰影從掌心一閃而出,眷戀不舍地在兩人頭頂盤旋一圈,身姿矯健地掠入竹林。

  他抬目凝望,那點灰影乳燕投林一般,也掠進漆黑的眼瞳深處。

  —

  宮燈暗淡,暈著海水的藍,空氣裏漂浮著冰麝蘭香,甜膩而糜爛。

  一團幽藍的光汩汩跳動,銀白長發拖曳在地上,像一地蕭條的水中雪。

  “你以後別來看我了。”

  聲音冰冷,宛若一條不斷拉長的紐帶,連接著洞天內外參差不齊的百年光陰。

  女人坐在銅鏡前,牙梳一路滑至發尾,指甲圓潤整齊,如五枚袖珍的粉色貝殼。

  他努力掛起的笑僵住,緩緩走過去,跪下身趴在她膝頭,像乞求垂憐的稚子:“阿娘,我今日贏了,贏了才能來看你的……阿娘是在怪我比平日來的晚嗎?”

  “還撒謊!”握著牙梳的手狠狠將他一推,尖利的篦子在玉雪的臉上砸出一道血痕,“你幹了什麽,你自己知道!”

  銅鏡裏不再映出一張風華絕代的臉,映出的是漫天血光,哀鴻遍野,一座碧瓦朱甍的學宮,頃刻間轟然倒塌,負篋曳屣的學子、白發蒼蒼的先生,被迫負井離鄉。

  龐大而冗長的隊伍,像一條遍體鱗傷的暮年長龍,墜進夕陽的墳墓,無聲而悲壯,連綿不絕的身影宛如遠天巨大的黑色剪影。

  “你長大了,有本事了,連這種事也幹得出來了。”

  他臉上的笑宛若一座冰雕雪砌的琉璃,從頂部開始出現一道裂縫,直至蔓延全身,嘩啦一聲碎了一地。

  “是父親,他想排除異己,所以我……”

  “別狡辯!”牙梳拍在冰冷的白玉案麵,女人長久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麵上晃過一絲恍然的殘影,早已失明的雙目中,浸潤著最後一片黯然的光。

  “他怎麽會幹這種事……”

  海水晃著巨大的光暈,像一座山沉沉地壓下來。他跌坐在地上,看著這個又陷入瘋癲的女人,陌生而又熟悉,前所未有的失敗和無力感堵塞了胸腔。

  “你怎麽會幹這種事?”她轉過臉來,以一種極度失望的眼神看著他,“你給我回去好好反省,不想清楚別來見我……”

  西風殘照,海麵泛起片片鱗波,他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地麵,忽地膝蓋一痛跪倒在地,視野裏出現一片繡著金色鱗紋的雪白衣角,“連至親都不信任的感覺,是不是不大好受?”

  額前碎發在滴水,置若罔聞。

  “你今年幾歲了?”

  水珠在地上留下一個橢圓的水痕,不等暈開又堆疊,一小塊地麵成了一片深色。

  在男人麵上的笑消失之前,立在一旁的老奴畢恭畢敬地彎著腰,替他回答:“少主今年十二了。”

  “十二了啊,可以出門遊曆了。”男人隨口扔下一句:“那你現在就走吧。”

  烏黑的眼睫一顫,緩緩抬起。

  “看我作甚?你沒有聽錯,現在、立刻、馬上就走。出門在外,不準說你是金鱗薛氏的子弟,也不準帶玉牌……這身衣服也脫了吧。”

  自小照顧到大的老奴顫顫巍巍跪下來替他求情:“中域凶險,就這麽孑然一身,孤立無援,恐會遭遇不測……”

  “遭遇不測?”扇墜劃過一道金色弧光,拉出最後一絲夕陽殘照,“扶不上牆的爛泥合該葬身他鄉,廢物便沒資格上玉龍台。”

  一幅畫卷扔在地上,肆意鋪展。

  “找到這個人,殺了他。”

  —

  涼亭內人走茶涼,餘下幾人收拾著果盤茶具。

  少女忙裏偷閑地倚著石桌,纖纖素手捏著一枝梨花,低頭輕嗅,猩紅的舌尖舔了一圈下唇,垂涎三尺,正要張嘴,冷不防一隻手按住她肩膀,將她整個人扭轉過來。

  梨花從手中脫落,她雙肩一顫,短促地驚叫一聲,看到來人後,驚魂未定地拍著胸脯:“少、少爺,你怎麽又回來了呀?”

  “我還想問你,誰讓你們過來的?”樊清和換了身衣服出來,便看到涼亭裏多了幾條綽約的身影,而原本坐在這裏暢談的幾人杳無蹤影。他擰緊眉毛,斥責道:“這些都是我和姐姐請來的貴客,你們別搗亂。”

  “沒有、沒有搗亂啊。”少女雙手捏著衣擺,囁嚅著說:“是夫人讓我們來伺候貴客們的呀。”

  樊清和臉色黑了一半。

  他不喜歡這個小娘。

  哪怕她表現得再賢惠、舉止鍛煉得再端莊,始終擺脫不了那一絲風塵氣兒。他們風陵園是佛門世家,佛道莊嚴不容褻瀆,他自小被灌輸了這種概念,所以當初父親當著姐弟倆的麵宣布要娶這個女人作續弦的時候,簡直不敢自己的耳朵。

  樊清和故意壓低聲音,背過手:“這裏不需要你了,你們去伺候父親吧,這幾日少來。”

  少女怯怯地抬眼:“可是……家主那邊已經有夫人了。”

  “那你們就去別的地方。”樊清和皺眉又補充一句:“反正別到這裏來。”

  “奴婢知道了。”

  少女低頭縮肩,經過樊清和身旁時,羅裙上的飄帶纏上了他的手指,像經過山灣的溪水,打了個旋兒繼續往前流。

  樊清和差點沒跳起來。

  他又不好對女孩子動粗,憋著氣怒衝衝往前走,決定讓姐姐出麵將這些不懂規矩的下人都趕出去。

  他將腳下石頭踢了出去。

  石頭飛出一條悠遠的弧線,砸在牆上,又“砰”一聲彈回來,彈到輪椅的椅腳上。

  葉逍推著輪椅從牆角的陰影裏現身,“阿清,你最近脾氣怎麽越來越壞了?”

  樊清和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往前走。

  “聽說進入鶴煙福地的人是你?”

  樊清和腳步一頓,沒好氣道:“是啊,姐姐為了你一大清早去那種危險的地方,你回來卻甩她臉色看!”

  葉逍擱在椅把上的手指紋絲不動,又重複一遍:“進去的人是你吧?”

  “是又怎樣?”他終於察覺出對方話裏那一絲陰陽怪氣,“你到底想說什麽?”

  “進入鶴煙福地找玉犀石的人是你,被大蟒困在山洞裏命在旦夕的人也是你,你姐姐呢?說得好聽點,她在外麵幫你守著,其實不過是貪生怕死,讓你拿命去涉險,她自己坐享其成,難道還想讓我感激涕零嗎?”

  隨著這番話一個字一個字冷漠無比地往外迸出來,樊清和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他在原地怔立半晌,好似還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了什麽。

  “你……你還有沒有良心啊!”好半晌,他喉嚨裏才擠出這句話:“你明明知道姐姐這幾年為了你荒廢修煉,以她的修為,在鶴煙福地根本走不了多遠。你讓她進去,不就是讓她送死嗎?”

  葉逍冷笑:“那我的腿傷又是為了誰?”

  樊清和陡然語塞。

  “她不是說要照顧我一輩子嗎?”葉逍一拍輪椅,轉身朝遊廊深處走,聲音遠遠傳來:“這是她分內之事,也是我們兩個的事,你還太小了,不用你來插手。”

  樊清和直愣愣地盯著男人縮在輪椅中的渺小背影,迷茫無措。

  —

  “……都是我不對。”

  步搖上一粒血紅的珠子晃來晃去,折射出刺目的光。

  樊妙儀嗓音苦澀:“若不是我非要爬那座山峰拜佛,葉大哥也就不會為了保護我,摔進山底下的寒潭裏,雙腿凍傷,肌肉日漸萎縮,到現在徹底不能走路。”

  綾煙煙同情地看著她:“就是從那個時候,你們……”

  “不是的。”她急促地打斷:“葉大哥同我相識已久,一直在默默保護著我,而且那時候我們兩個已經有了婚約,哪怕讓我照顧他一輩子,我也無怨無悔,但是——”

  山盟海誓抵不過天長地久。

  “一開始他並不怨我,但隨著他腿傷越來越嚴重,他脾氣也越來越暴躁,而且他是個劍修,你知道的,劍修若是不能走路,也就無法握劍,那他此後的仙途便都毀了,所以他……”樊妙儀嘴唇咬出一道白痕,“不過我也不怨他,這事本來就是我的錯。”

  綾煙煙心底為她鳴不平,礙於萍水相逢的關係,隻能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多謝綾姑娘願意聽我說這些,說出來我心裏就好了許多。”樊妙儀淡然一笑,染著淺粉豆蔻的指甲摩挲著石桌細膩的紋路,“既然都出來了,不如我帶綾姑娘四處轉轉吧?”

  綾煙煙欣然答應。

  這所仙家宅邸地勢著實複雜,亭台水榭參差錯落,若不是有樊妙儀帶路,她覺得自己都找不著回去的路了。

  沿著遊廊走,不多時經過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圃,花開得枝枝爛熟,一間典雅的三架小屋坐落在花圃後,窗台上放置著一盆君子蘭,簷下懸著紫砂盆景,琳琅滿目,遠遠望過去,色彩紛繁團團簇簇,有如花紅柳綠的陽春三月。

  “這裏是哪?”

  樊妙儀神色不大自然:“這是小娘的花圃,因為父親總是在閉關,兩人異居兩地,便專門給她空了處僻靜院落,她喜歡養花,這一整片花圃都是她親手打理的。”

  方才在涼亭內,綾煙煙便感覺她與寇小宛之間有齟齬,識相地放棄了刨根究底的追問。

  刺鼻的花香直侵肺腑,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作者有話要說:渣爹要男主殺的人和主線劇情無關!和主線劇情無關!和主線劇情無關!(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明天開始又可以搞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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