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陵園(三)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4622
  海棠花綠肥紅瘦, 一條款款經過的人影倒映在晶瑩剔透的露珠中,淺紫色的輕羅裙擺擦過枝葉,露水簌簌抖落, 洇濕一地深色水痕。

  樊妙儀立在廊下, 遙遙望著那道低矮的人影,麵色悲戚。

  “葉郎。”

  輪椅吱呀停住,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沒有回頭:“夫人何事?”

  “你還在怪我嗎?”她掩袖低聲啜泣,“讓你的腿變成這個樣子,是我不對,可是我這幾年一直在奔波, 尋找能給你治傷的藥, 我……”

  “這些我都知道。”也許是見她哭了起來, 葉逍語氣放緩, “我的腿是治不好的, 你以後不用白費力氣了。”

  樊妙儀眼淚如珠串滾到腮邊,她用袖子掩了掩, 還想說什麽,便見拐角處的洋洋日光裏,忽地探出一張明媚的笑靨,襯得牆角一枝紅杏嬌豔明朗。那女子一張鵝蛋臉,雙眉如柳,眼角一枚嫵媚淚痣, 美豔不可方物。

  “阿妙回來了?”

  女人款款走來,與葉逍擦肩而過時, 端莊有禮地朝他一點頭,羅衫袖中露出一段白膩如脂的手臂,在輪椅上扶了一把, 旖旎無比。

  樊妙儀臉色頓時奇差,一滴眼淚在她眼眶搖搖欲墜,她眼睛眨了眨,不露聲色地將淚珠擦去,扯出一個笑:“小娘不是在陪爹爹嗎,怎麽有功夫出來閑逛?”

  “他總有歇下的時候啊。”女人親昵地挽起她的手臂,對她表情裏明明白白寫著的厭惡視而不見,掩嘴吃吃笑開:“身為家主夫人,有貴客蒞臨,我怎麽能缺席?帶我去看看他們,好嗎?”

  —

  琉璃瓦像片片魚鱗,一溜兒水靈靈的光。

  風陵園坐落在山頭上,秋日太曬,眾人轉移陣地到了涼亭,四周有透明的紗帳,形成了個陰涼的小空間。

  自離開掩月坊起,鮮少有這麽放鬆的時候了。

  薑別寒和那個佛號明空的和尚相談甚歡,據他所言,經過白鷺洲做客風陵園隻是偶然,此次北上也並非像薑別寒一眾要去往琅環秘境,而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大師兄。

  這位師兄和他一樣都是“空”字輩的徒弟,佛號了空,十八年前離開師門遊曆西域,至今杳無音訊。

  師門以為他路遇不測,想方設法取得聯係仍舊毫無結果,便派明空親自來到西域,著手調查,卻發現那兒的佛門弟子都不知道大師兄這號人物。

  這或許意味著他的大師兄還沒踏出中域中洲,便像憑空蒸發了一樣行蹤皆無。但師門不願放棄這個天資出眾的徒弟,從沒停止尋找,自小被大師兄照料長大的明空也找了十八年,同樣毫無線索。

  此回他一路北上,恰好與眾人同乘一條飛舟,又恰好在福地對那對姐弟施以援手,受邀下榻風陵園,盛情難卻,這才答應給他們講習佛法。

  幾人又談及各洲見聞,薑別寒聽得全神貫注,綾煙煙在一旁時不時搭幾句腔,夏軒則樂衷於插科打諢,涼亭裏洋溢著快活的氣氛。

  薛瓊樓坐在一旁,不聲不響。

  秋日的陽光帶著一層古舊的黃,從輕紗帷幔後透進來,一地枯黃的光影,白衣勝雪的少年坐在這片垂垂老矣的光影中,有些出神地望著對麵,像老相片中泛白的人,逐漸被時光遺忘。

  白梨注意到,當幾人談論起中域那些光怪陸離的見聞時,他眼中也會迸發出一絲饒有興致的光彩,黑潤如水的眼眸不摻雜一絲陰暗沉鬱,單純地隻是在無聲認同或是否認。

  這家夥平日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現在怎麽一聲不吭,突然變得靦腆起來了?

  白梨把石凳挪過去,戳戳他胳膊,“你一個人坐在這不無聊?”

  薛瓊樓垂下眼眸,看到她麵前攤開一本書,抓著一支筆在書頁角落裏塗塗畫畫,紙頁上的油墨香絲絲縷縷地彌漫。

  他偏了偏頭,想看清書角的塗畫,她好似早料到他會趁機偷窺,立刻拿雙手嚴嚴實實地蓋住,“畫完之前不能看。”

  “我也沒說要看啊。”少年不動聲色地把玩起一隻青花小盞,白皙的手指間仿佛開出一朵素淡的青花。

  白梨笑而不答,放棄同他言語交鋒,埋頭把剩下幾筆補完,將手邊另一本書推過去,“你借我的話本看完了,我給你上了一層蠟保護封皮。”

  儒門薛氏說穿了就是書香世家,愛書如命是反派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薛瓊樓輕輕摁住書頁,書跟借走前沒什麽兩樣,封皮和內頁都是嶄新的,一處卷腳都沒有,手指摸上去的感覺稍顯滑膩。

  另一本書隨之遞過來,“咱倆換著看,這是我上回在白鷺洲的坊市裏買的話本。”

  封皮上畫了個對鏡梳妝的美人,鏡中的臉卻是森森白骨,名字叫做《醉翁齋誌異》。

  “也是講探案的,你應該喜歡。”隻不過探案是次要,主要講人妖虐戀。

  薛瓊樓隻看一眼,書裏的內容已經被他猜得八.九不離十,眼底浮現幾絲不以為然的哂笑,“我不喜歡看這種。”

  果然,白切黑自小隻看凶殺案話本,長大才成這副涼薄模樣。

  他遊移在有情有義的人類社會之外,滿眼皆是陰謀算計,爾虞我詐,七竅玲瓏心比平常人都要少一竅。

  人情冷暖,皆如飲冰。

  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成了一塊堅冰,總是掛著風度翩翩的微笑,於是又成了一塊無法焐熱的暖冰。摸上去是暖的,滑溜溜的找不到任何棱角,但觸碰久了,會被冰咬得鮮血淋漓。

  白梨指了指話本:“你就當解悶嘛。”

  或許確實覺得無所事事,又不願融入薑別寒他們的暢談,薛瓊樓隨手翻開第一頁,書頁角落裏一幅簡筆畫映入眼簾。

  畫風奇奇怪怪,從未見過,眼睛極大,幾乎占據整張臉大半,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也不是嘴巴,好在能勉強辨認出這是個人。

  畫的是一個人和一群羊,旁邊蹲著一隻狼崽的背影,兩隻尖尖的耳朵,蓬鬆的尾巴歪向右側,乖巧安靜。

  第二頁畫的一模一樣,人和羊表情動作都不變,隻有那頭狼崽耳朵折了下去,尾巴歪向左側。

  第三頁又和第一頁一模一樣。

  這就是她剛剛偷偷摸摸畫的?

  薛瓊樓翻頁的手一頓,一時竟不知這麽多重複的畫有何意義。

  他有些遲疑地抬起眼,少女坐在一地碎金般的陽光裏,眉眼間氤氳著朦朧的光,像一朵白絨球似的蒲公英。

  這團微茫的光在眼角跳動,他心念也晃動一下,好像終於找準門路,將整本書合攏,捏住書角嘩啦啦往下翻。

  簡筆畫動了起來,狼崽毛茸茸的耳朵忽閃忽閃,蓬鬆的大尾巴左右搖晃,有一股溫順無害的靈氣。

  坐在對麵的少女終於朝他揚起一個技高一籌的笑。

  也許是秋日曬得人目眩頭暈,他凝視著手裏花花綠綠的話本,有些出神。

  柳枝揉碎陽光,兩人相對靜坐的身影如一對泥雕,隔著一張石桌,其餘幾人的談笑風生恍如隔世。

  花叢間掠過一片色彩斑斕,白梨側頭望去,隻見涼亭外浩浩蕩蕩走來十幾名婢女,打頭的是兩個隱隱綽綽的身影,越過繁花綠柳而來。淺紫色羅裙、低頭垂目落了一步在後麵的是樊妙儀,走在前麵的女人和她年歲看上去相差無幾,步伐款款,娥眉高昂,像個端坐中宮的皇後娘娘。

  她走到眾人麵前,展顏一笑,媚態百生:“諸位貴客蒞臨鄙府,小宛有失遠迎,真是失禮了。”

  這應當就是樊妙儀先前提及的小娘,是風陵園家主再娶的續弦。

  她的出身卻耐人尋味。

  寇小宛十七年前被拐賣到掩月坊白玉樓,過的是在煙塵裏打滾的淒風苦雨的日子,後來被恰好經過籠州的風陵園家主樊肆所救,自願委身為奴。樊肆見她孤苦無依,又是弱不勝風的女兒家,讓她獨自上路怕是又會為人覬覦,便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彼時他夫人離世五年,男兒一世功名離不了紅袖添香,寇小宛體貼備至,又從不敢逾越分寸,經了一年的調理,洗去了渾身風塵氣,愈發惹人憐愛,一來二去,他便將她娶做了續弦,後宅上上下下家長裏短的瑣事,都交與她接管,自己便專注於修習佛道。

  寇小宛是一家主母,但早年聲色犬馬的風塵生涯終究還是在她靈魂裏刻下了痕跡,一顰一笑皆是千嬌百媚,比她的繼女樊妙儀還要活色生香。

  “古人曲觴流水,引以為雅興,今日諸位道友在此暢談,卻少了助興的雅趣。”她拍拍手,便有一位粉羅輕衫的少女懷抱著琵琶走上前,琵琶上一枝灼灼如華的海棠斜斜伸展,平添一分春色。

  輕衫少女向眾人行了一禮,一言不發地跪坐下來,五指纖纖,輕輕一撥,一串曼妙樂音潺潺流出。

  寇小宛往旁邊稍移一步,讓出一條道來,自她身側又走出兩列同樣穿著粉羅輕衫的少女,捧著釉瓷漆盤,或提著竹編花籃,來到眾人麵前,蛾兒雪柳,榴齒含香,宛若一群粉蝶撲動一叢浮花浪蕊,爭奇鬥豔地簇擁著綠葉。

  眾人萬萬沒想到竟是這種招待,又不好直言拒絕,一時表情都有些僵硬。

  這位夫人真是會玩。

  “公子手裏的茶涼了吧?請用這杯吧,這是今歲薄燈草葉尖采下的第一滴露水泡成的茶。”

  一名圓臉少女從臂挽裏的花籃中捧出茶盞,雙手遞到薑別寒麵前。

  “誒?真的是傳說中的薄燈草?”薑別寒接過來聞了聞,“果然好香,綾師妹你看——”

  一轉頭便見綾煙煙麵無表情地盯著他,他頓時背後一寒,手裏的茶盞順勢遞過去:“綾師妹,第一杯給你喝。”

  圓臉少女笑吟吟地拿出第二杯:“公子,我們這裏多的是。”

  “不了不了,我不喝。”薑別寒手都晃出殘影:“我茶葉過敏,喝了會……拉肚子。”

  圓臉少女:“……”

  綾煙煙隻象征性喝了一口,便旁邊一放,但麵色稍稍好看了些,薑別寒擦了擦冷汗,劫後餘生般鬆了口氣,喝著冷茶轉頭一看,差點一口噴出來。

  對麵簡直是四麵楚歌,站了整整四個嬌俏若桃李的少女,是一模一樣的四胞胎,臂挽間的花籃裏桃李杏梨開得正爛漫。

  薑別寒有些同病相憐,又有些幸災樂禍。

  白梨吹著茶沫,特意挪遠一些,時不時抬眼偷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我們姓氏和公子很有緣呢,公子猜猜我們姓什麽?”

  “是白嗎?”薛瓊樓手裏捧著茶盞卻不喝,注視著最中間提著一籃子梨花的少女,目光剔透得像琉璃瓦上的碎光。

  這是隻偽劣中央空調,不管溫度調得多高,釋放出來的隻有冷氣沒有暖氣。麵上裝得有多麽溫和多禮,心底便是多麽冰冷肅殺。

  “公子猜得真對啊。”

  他謙謙一笑:“那真是很巧了,我有一個朋友也姓白。”

  白梨躺著中槍,被嗆了一口。

  薑別寒看戲看得更加幸災樂禍。

  “公子猜得真對。”挎著桃花的少女臉蛋圓潤,笑起來唇邊兩個酒窩。

  “我叫白冰。”

  “我叫白清。”

  “我叫白玉。”

  輪到那個挎著一籃子梨花的少女時,她狡黠地眨眨眼:“公子猜猜我叫什麽?”

  少年歪了歪頭:“白癡?”

  薑別寒怕他被揍,默默調整一下坐姿,好及時去勸架。

  那少女麵容僵硬一瞬:“……討厭啦,人家叫白潔啦!”

  白梨:“……”

  薛瓊樓指間轉著溢滿花香的茶盞,餘光瞥見書頁角落裏搖頭晃尾的狼崽,視線無比自然地移過去。

  少女雙手捧著茶杯,半張臉都埋在裏麵,纖長濃密的眼睫幾乎匍匐在茶杯邊緣,正在裝模作樣地喝茶。

  他緩緩浮起一個有趣的念頭。

  “真是失禮了。”少年禮貌地致歉,竹籃中千枝萬朵的素雪,在眼裏變作花月交相輝映,認真地解釋:“我以為是‘梨花嬌癡未覺愁’的‘癡’。”

  茶水差點灌進白梨脖子裏。

  薑別寒五體投地。

  作者有話要說:原句為:楊柳嬌癡未覺愁,花管人離別。——薑夔《卜算子·象筆帶香題》

  不知道“白潔”梗的,可以百度

  不要學男主作死,通常情況下第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會被暴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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