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風陵園(二)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3747
  山下秋色老梧桐, 山上桃花始盛開。

  乘坐的紙船破開雲海,落在一座不高不低的峰巒之上。

  這座白鷺洲“小有名氣”的佛門世家規模不小,一大片碧瓦朱牆的府邸, 襟江帶湖, 各抱地勢。

  眾人在高處俯瞰,清晰地辨認出這些府邸和長廊組成了一個顯眼的符號——卍。

  氣象萬千,蔚為壯觀。

  “這是鄙府的法陣。”那個叫樊妙儀的女子在一旁解釋,她弟弟樊清和忍不住興奮地搭腔:“還請佛子講習佛法的時候,也能指點一下這法陣該怎麽擺才能省錢……”話沒說完就被戳一記腦袋:“你是想更方便逃出去玩吧?”

  “哎呀,姐姐你別在外人麵前拆穿我。”樊清和摸著腦袋嘀咕。

  府邸的路麵以青石板鋪就, 泛著一層盈盈水光, 經過時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 像行走在煙波江南的雨巷。

  庭院布置得十分精巧, 有梯橋架閣、島嶼回環的園林, 草木權輿,風吹過時便翻起一陣碧浪。

  內閣庭院外是一片巨大的場地, 四周黃幡飄揚,密密麻麻坐滿人,清一色的薑黃法衣,安安靜靜地打坐,沒有一絲聲響,眾人從洞橋上經過時, 隻為首那人站了起來,朝著樊妙儀遙遙行了一禮。

  “這是風陵園弟子, 平日便在這裏修行。”她有些羞郝:“小家小戶,班門弄斧,讓諸位見笑……咦, 薑劍主?”

  她發現薑別寒目光定定看著一處,沒聽到自己講話。

  不止薑別寒,其餘五人也在看那個地方。

  遊廊盡頭是一株枝繁葉茂的樹,巨大的樹冠宛若一把綠傘,鬱鬱蔥蔥,枝葉間綴著星星點點的花朵,往下墜著盛開,像一隻隻淺黃色的鈴鐺。

  這花的樣子,很是眼熟。

  樊妙儀奇怪道:“這株樹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問題。”薑別寒回過神:“就是第一回 見到活生生的浮屠花,有些好奇。”

  “在中域或許是頭一回見,不過據聞西域明王殿的黃沙中,栽植了成千上萬株浮屠樹,濟慈寺裏也有一株。”薛瓊樓接過話,瞥了眼一旁默不作聲的和尚:“我沒有去過濟慈寺,不過想來天下佛門,以浮屠為尊,香台上皆供奉此花,我說的沒錯吧,佛子?”

  明空坦然笑道:“檀越知道的很多。”

  樊妙儀附和:“公子說的沒錯,這株浮屠樹正是五十年家父重金請出明王殿,移植到鄙府來的。”

  薛瓊樓視線移過去,微笑道:“能讓我們過去看看嗎?”

  樊妙儀沒有多問:“自然可以。”

  嫩黃的花朵有半隻手掌大,素白的花蕊掩藏其中,拿指尖輕輕撥弄,還能看到流連春花的小蟲從裏麵飛出來,一溜兒化作眼角一抹黑點消失。

  “咦,剛剛是有鍾音嗎?”綾煙煙掩了掩耳朵:“還是我耳朵出了問題。”

  夏軒附和:“我也聽到了,好像有人在我耳邊撞鍾。”

  “這是佛門梵音。”明空和尚閉眼聆聽,雙手虔誠合十,“浮屠花動,便有梵音響徹。”

  白梨也籠住耳朵,聲音在腦中回響,悠遠又厚重。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夕陽半張巨大彤紅的臉沉沒在地平線之後,萬裏無雲。

  一片平沙萬裏的荒漠,一座古意滄桑的孤亭,一位披著暗紅袈裟的赤足僧人,手中一根沉甸甸的圓木,撞響一座風沙侵殘的巨鍾。

  影子和鍾聲,都在夕陽中被拉得無限長,一直拉到地平線盡頭。

  梵音傳遞給人的,便是這樣一幅滿載厚重史詩感的畫麵,鍾聲消散在耳畔之際,有個人從傍花依柳的遊廊旁緩緩靠近。

  那人約莫凡人而立之年的外貌,滿頭烏發拿木冠一絲不苟地束起,麵龐硬挺瘦削,劍眉入鬢,稱得上俊朗,但眼窩凹陷,眼下掛著兩團烏黑,麵相無端多了幾分陰蟄。

  等他整個人都從茂盛草木後露出來時,眾人不由吃了一驚——他坐的是一張輪椅,垂在輪椅下的兩條腿,畸形扭曲。

  這人大概便是她在紙船上提及的,腿腳受傷臥病在床的夫君葉逍。

  男人隔著一片垂滿紫藤蘿瀑布的遊廊,一動不動地望著眼前繁茂的花串,對眾人的到來視而不見。

  樊妙儀麵色微微一變,眾人自然知道要回避人家夫妻間的事,立刻或抬頭望天、或談笑風生,轉移視線話題。

  樊清和站在一旁默不作聲,自這個男人出現後,麵上笑意便消退得一幹二淨,悶悶不樂地站在一旁。

  樊妙儀快步上前,彎腰在他耳邊輕聲細語,男人敷衍地朝眾人點了點頭,又一言不發地推著輪椅走了。她鬆了口氣,朝眾人歉然道:“夫君自從患上腿疾後,時時會出來曬曬太陽,但他性子孤僻,不大喜歡熱鬧,還請幾位莫要介意。”

  眾人自然沒有不悅。

  過了姹紫嫣紅的抄手遊廊,都是一片素青的矮牆,假山竹林錯落有致,曲徑通幽,兩側濃鬱的綠蔭掩著盡頭一座飛簷反宇的三層樓閣。

  眾人暢談這會,白梨斜倚著美人靠翻看話本。薛瓊樓坐在對麵,手裏顛著兩三枚圓潤如卵的石子,是不知何時從福地溪邊撿來的,正無所事事地往池裏打水漂。

  鵝卵石在湖麵上接連跳了好幾下,“咕咚”一聲吞沒,又憑空出現在他手裏。

  少年坐在光影交錯處,鋪散在長椅上的袖擺如初冬新雪,湖水碧綠,對岸楊柳如煙,繁花似錦,色彩紛繁,他的存在便讓這滿眼目不暇接的花紅柳綠多了一分寫意的留白。

  接連打了數十個來回,他無聊地移過目光,盯著白梨手裏的話本,“這好像是我借給你的?”

  白梨忙著看故事,頭也沒抬:“是啊。”

  “是在看第十三話嗎?”

  他對自己很少主動搭話,除非是敷衍的應付她的糾纏。現在一反常態,便說明他肚子裏的壞水又開始醞釀起來了。

  白梨如臨大敵,嚴陣以待:“是啊。”

  “第十三話講的是一個牧羊老人,某一日他發現自己羊圈中少了一隻羊,第二日又少了一隻,第三日也少了一隻……一連數日皆是如此,卻又找不到緣由,直到某一日有人看到他鄰居半夜時分鬼鬼祟祟出入羊圈,於是這人理所當然地被上告公堂,鋃鐺入獄。”薛瓊樓緩緩道:“你覺得,他到底是不是無辜的?”

  他總喜歡這麽拐彎抹角地探話,稍一放鬆警惕,就會掉進環伺已久的陷阱。

  “當然是無辜的。”白梨合上書,鄭重其事地回答。

  薛瓊樓一手搭在美人靠的邊緣,有些懶散:“怎麽說?”

  “很簡單啊。”白梨壓低聲音:“因為羊圈裏,有一隻假羊。每天晚上咬死一隻羊,拖出去偷偷吃了,那個鄰居隻是不小心進了一次羊圈,便被當做了嫌疑人。”

  “假羊?”薛瓊樓看著她笑,“羊還能是假的嗎?”

  她聲音壓得更低:“披著羊皮的狼,就是假的。”

  薛瓊樓看她半晌,忽地傾身湊近,衣襟上還有昨晚殘存的酒香,使得他青澀的眉眼,也染上一絲醇厚,“你覺得如果你是這裏麵的羊,會被吃嗎?”

  他瓷白的臉幾乎已經近在咫尺,噙著笑意的目光挑釁又玩味。

  白梨不退也不讓:“你應該問我,怎麽才能不被吃。”

  薛瓊樓微微一笑:“行啊,那我重新問一遍——如果你是這裏麵的羊,怎麽才能不被吃?”

  “誰說我一定要做羊,我做那個牧羊人啊。”她清了清嗓子,一手叉腰,胸有成竹地一揮手,好似真是話本裏那個宣布主權的主人翁:“如果那隻假羊乖一些,保準以後不吃羊,我就不會把他掃地出門。”

  手揮過帶起一陣輕風,垂在臉側的冠帶被吹得輕輕晃動一下,薛瓊樓眼神微微一晃,打量著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已經和初次見麵時天差地別。那個在他麵前被嚇哭的小姑娘,竟成了隻膽大包天的肥羊,三番五次地來試探他的底線。

  三番五次地掉進陷阱,又三番五次地爬起來,明明對他戒備森嚴,卻又若即若離地湊上來,仿佛……和他一樣,也是別有所謀。

  “白梨,”他眼底漆黑宛若海麵漩渦,“你知不知道,逆流而上隻會頭破血流,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舉。”

  她不以為意:“我說好了要和薑道友他們一起北上蒹葭渡,怎麽能半途而廢?”

  薛瓊樓看了眼正和樊氏姐弟相談甚歡的薑別寒,慢慢往後靠去,籠在白梨頭頂的身影也緩緩褪去,陽光像水一般潑到臉上,有些灼眼。

  機鋒還未蕩然出聲就已消散。

  兩人都有些沉默。

  白梨下巴擱在書脊上,默不作聲。

  兩次都是男女主來救的她,從現在開始她要抱緊男女主大腿,白切黑裝得彬彬有禮友善謙虛,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妄然下手。

  薛瓊樓垂眼盯著水麵,粼粼波光在眼底成了點點碎銀,仿佛雙目含星,半晌才出聲:“你知道那鄰居為何半夜去他家的羊圈嗎?”

  她拿袖子擋著陽光,露出的一截手腕幾乎透明,麵露疑惑。

  薛瓊樓揶揄一笑:“牧羊人的鄰居偷香竊玉,而牧羊人的妻子紅杏出牆,兩人花前月下……哦,不對,應當是羊前月下。”

  白梨猝不及防,惱怒地控訴:“你怎麽能劇透!”

  他無辜道:“這不叫劇透。”

  裝得越無辜越是有意為之!白梨氣呼呼地去翻結局,就見結局寫著——那鄰居是牧羊人失散多年的兒子。

  和他說的沒有半點關係。

  白梨傻眼。

  “我說了吧。”薛瓊樓得逞地笑:“這不叫劇透。”

  白梨恨不得把書倒扣在他頭上。

  還能這樣釣魚劇透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學男主釣魚劇透,通常情況下會被暴揍

  明天上夾子,為了保持千字收益會把更新挪到晚上十一點,以後還是老時間晚上六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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