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梨花狂骨,雷龍吟
作者:一夢當年人白首      更新:2021-02-05 18:26      字數:4428
  望山樓外已無江城身影,碎了膝蓋的男子不知去向何方,但傲骨尚在,何愁人間無歸處。

  十二峰盡頭,花骨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樣兒,擰轉著鈍骨飛刀,僅剩的瞳孔炯炯有神,笑道:“別說一座廬江分院,就是把中原的國子監都拆了也行!”

  少年郎如此一言也算是在遞投名狀了,陳玉知還不清楚自己與花骨的淵源,隻覺得這個少年郎瞧著十分順眼,盡管他戴著眼罩,但從最初相識起,便能夠感受到花骨的與眾不同,殺意與殺氣纏身,善心與寬厚掩藏,從不輕易揮出手中擰轉的飛刀。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辣無情,隻要你嚐試過什麽叫嫉妒憎惡。

  李溪揚並沒有說去或是不去,他與陳玉知行走江湖從未怕過事,若青衫劍挑國子監,那身旁必然會有道袍的一席之地,小雜毛問道:“你可想清楚了?如此一來便沒了餘地,隻怕要亡命天涯了……”

  “都說有智慧的人做事會留些餘地,這餘地並不是留給自己,而是留給別人的……我不是智者,他們也不是聖人,談何餘地?如此草菅人命的廟堂,如何讓百姓安身、如何讓壯士立命,我已不是晉王九子、不是玄甲統領!頂多算個拔劍除惡的江湖遊俠!”

  李溪揚望雲長歎,深吸一口氣,正色道:“走,拆分院去!”

  陽明畫律傷得不輕,若不是依仗著手中繪卷遁走,隻怕今天得折在望山十二峰盡頭。丁寅碎罵了曹宣城兩句,覺得自己受傷都是他辦事不利所致,而陳玉知既然走到了自己麵前,那便說明曹宣城敗了,估摸著多半是死在了望山,陽明畫律覺得此人死有餘辜,兩幅繪卷的價值不可估量,總要比一位院首的性命值錢。

  廬江分院進入了戒備狀態,那些個剛被收編入院的江湖遊俠有了用武之地,在陽明畫律的安排下齊齊立於分院廣場之上,守著那處大門戰戰兢兢,雖不知稍後會有何人來犯,隻是能讓國子監分院如此忌憚,想來絕對不是個俗手,場中眾人議論紛紛,有人歎道:“這廟堂的俸祿果然不好混……”

  丁寅回到了議事堂,見一把匕首與滿地碎卷,險些又吐出一口鮮血,他盤坐於長桌之上調息運昆侖,此時保住這道氣運才是重中之重,今日之事必然會震動廟堂,也不知老宦官得知胞弟死訊後會有何感想。

  夕陽照瀑布,雲泄如紅綢,十二峰奇景引得廬江百姓紛紛駐足觀望,三人行至國子監分院,不緩不急。

  這處分院自建成之日起,從未有人敢到此撒野,就連那些院士走過門樓前“國子監”匾額下時,也隻得垂頭臣服,廟堂終究是廟堂,這二字的分量太重,足以壓得世人喘不過氣。

  一聲劍鳴劃破長空,國子監匾額被人踩在了腳下,塵煙後門樓消失,一道缺口毀去了此處原有的盛氣淩人。

  三人雲淡風輕,脊梁直挺天地,分院廣場莫約數百人,方才那一閃即逝的劍意讓許多遊俠都生出了退意,誰都不願做出頭鳥,畢竟丟性命的賠本生意可沒人願意做。

  青衫抱劍立於人前,瀟灑之意勝過了十二峰嵐落紅綢,身後道袍雙手負於兩袖,還有個獨眼少年郎擰轉著手中飛刀。

  百人或是千人在陳玉知眼中沒有區別,數萬人的大陣仗都沒能讓他眨眼,更別提今日這等小場麵了!青衫出鞘一劍,黝黑劍身暴露在了眾人眼前,拔刀斬三刃相疊,劍氣從門樓缺口處直至院中走廊才漸漸散去,一道裂痕碎石嶙峋,如巨龍脊椎一般讓人心生懼意。

  場中位高權重者自然瞧不得旁人踐踏國子監的臉麵,喝道:“斬殺來犯者可晉升院士,給我殺!”

  江湖中如楊鹿禪一般的莽夫大有人在,一時間兵刃出鞘之聲不絕於耳,陳玉知言道:“小雜毛,你若不想染血便去拆樓拆屋,抬手撼樓閣的事還是你比較在行!”

  李溪揚乃是修道之人,青衫不想讓他手中沾染太多殺孽,故而才有此一言,可心思澄清的道袍怎會不知,笑道:“放心,廬江分院今日必拆無疑,你若有危險我亦會出劍,染些殺孽又何妨!”

  陳玉知與花骨兩人直入人群,言道:“花骨,我劍斬身前,你刀禦後背!”

  “放心!”

  人生有兩種悲劇,一是籌措滿誌,一是萬念俱灰。

  這些投奔國子監的江湖遊俠便是占盡了人間悲劇,半炷香前還做著平步青雲入廟堂的美夢,半炷香後卻已是萬念俱灰,一朝身死終成空……

  廬江望山十二峰,不及城東染朱紅。

  青衫與花骨殺紅了眼,一入人潮便忘了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大義,一炷香後滿院嫣紅,僅有三人立於其中,陳玉知受了些輕傷,而後背卻完好無損,花骨喘著粗氣與青衫一同觀賞小雜毛的拆樓絕技。

  國子監四方院牆完好無損,僅有方才斬出的一道缺口,而瞭望塔與內部建築統統化為烏有,一片狼藉!李溪揚完事後一屁股癱坐於地,瞧上去要比大殺四方的陳玉知還要疲憊,歎道:“這活兒太累人了……”

  青衫與少年郎對小雜毛豎起了大拇指,齊齊笑道:“道爺威武!”

  “少來這套,我們撤?”

  陳玉知搖了搖頭,對著原先議事堂方向望了望,大喊道:“陽明七律都是縮頭烏龜?”

  兩幅繪卷直入天際,繼而墜於廣場之上,入土兩寸有餘,陽明畫律從磚瓦堆裏一躍而出,嘴邊仍有一絲血跡,怒道:“陳玉知,你今日屠殺廬江分院罪無可恕,我要替廟堂除了你這顆毒瘤!”

  青衫瞥了瞥滿地屍骸,森然道:“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廟堂又如何,國子監又如何!今日我就是要替望山樓討回公道,回去告訴陳景文……江湖不是他想染指就能染指的!若不積德累仁,江山易主彈指間。”

  丁寅聽聞陳玉知直呼晉王名諱,怒道:“放肆!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陳玉知冷笑連連,譏諷道:“什麽陽明畫律,狗屁都不是!你這拖延時間調息的小把戲實在拙劣。”

  丁寅是想拖延時間,但聽完青衫的話語後亦是動了真怒,一口鮮血噴出,喝道:“百鬼判官畫中仙,魂來!”

  《百鬼夜行圖》與《幽都判官圖》平鋪於地麵,幽紫異彩瞬息籠罩廬江分院,無數黑煙湧入屍骸體內,那百名倒在黑劍之下的遊俠又站了起來,氣勢要比先前強上不少,隻是雙眸空洞無神,與當日在廣陵郡外見到的玉屍別無二致。

  陽明畫律力竭癱坐於地,這兩幅黃泉繪卷便是他的殺手鐧,百名與玉屍一般境界的傀儡圍攻三人,他可不信陳玉知還有活命的機會,忍不住冷笑連連。

  一道劍罡與青衫袖中而出,他想毀去這兩幅繪卷,忽有地府判官虛影出現,鐵筆一揮間抹去了劍罡,反將陳玉知震出了一口鮮血,丁寅冷笑道:“陳玉知,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你安心去死吧!”

  青衫朝一旁吐了口血沫,喝道:“小雜毛,跟他拚了!”

  陰邪之物懼怕雷法他們清楚得很,先前拆樓已然力竭,他知道陳玉知想用雷法,但此時自己卻無法施展登真隱訣中的法門,當下盤腿而坐開始調息,言道:“陳玉知,替我爭取些時間!”

  青衫點頭間打出一道掌心雷,饒是傀儡再厲害也經受不住雷法的轟擊,可謂是一擊必殺,但掌心雷的消耗也不小,再多打上幾道怕是也得力竭,而雷符卻在不知不覺中被自己揮霍一空,這下可就糟了……

  陳玉知手裏攥著一遝風符哭笑不得,當即提劍與傀儡硬碰硬,數招之後便橫劍而回,手臂之上多了數道傷痕。

  獨眼少年郎的鈍骨飛刀起不了作用,這些傀儡不懼疼痛,就算頭部中刀依舊能夠活動自如,這叫花骨皺緊了眉頭,他見陳玉知受了傷,言道:“恩公,你先退回去保護李道長!”

  陳玉知應聲而退,直至小雜毛身旁才反應過來,疑惑道:“恩公?”

  花骨掀開了眼罩,詭異瞳孔中似是有朵梨花一般,原來獨眼少年郎並非獨眼,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朵如梨花般的飛刀,繼而五瓣梨花與鈍骨飛刀拚接在了一起,他依舊用劍指出刀,森然道:“梨花狂骨!”

  飛刀在原地旋轉,卷起了狂風、卷起了塵土,少年郎一隻瞳孔滲出了血滴,閃身回到了青衫一旁,風卷中三人安然無恙,傀儡一但靠近便會支離破碎。陳玉知瞧得出這招的代價不小,花骨強撐著劍指一動不動,任憑血滴染紅了腳下方圓,哪怕今日真的坐實獨眼之名,也毫不吝惜。

  陳玉知很想問問那聲“恩公”究竟是什麽意思,但當下隻得咬緊牙關瞧著少年郎在麵前痛苦煎熬,他憤恨之下忘了將黑劍歸於鞘中,不斷將雷意積聚於劍刃之上……

  陽明畫律在遠處緊鎖眉頭,碎道:“我看你們能撐到何時!”

  花骨覺得視線有些模糊,忽有道袍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言道:“花骨,辛苦你了。”

  少年郎渾身一軟暈厥了過去,李溪揚將他接住後緩緩放到了地上,狂風瞬息而散,梨花狂骨偏斜而歸,落於少年身旁。李溪揚望了望滿場傀儡,又低頭瞧了瞧滿臉血跡的少年郎,喝道:“陳玉知,幹他丫的!”

  此時黑劍之上的雷意濃鬱,就像裝滿水的葫蘆一般,絲絲雷芒不斷順著劍尖墜入地麵。茅山小道踏出弓步,如梭槍般一把將桃木劍擲到了雲端,手結外縛印念道:“紫戶青房,有二大神,手把流鈴,身生風雲,挾衛真道,不聽外前,使我思感,通達靈關,出入利貞,上登九門,叩見九真,太上六韻急急如律令!”

  陳玉知胸前盤龍玉青光大盛,抬臂龍紋影波動,未見劍勢、先聞龍吟。浮雲蔽日夕陽隱,不見望山十二峰,百姓們紛紛跑到東城探頭探腦,想瞧瞧風頭正盛的國子監到底發生了什麽大動靜,卻被天空中忽然傳出的一聲龍吟吸引了目光。

  陳玉知將今日所有的不忿都歸於一劍,怒喝道:“雷龍吟!”

  青衫袖袍碎落滿地,後有龍影裹挾著雷霆直入蒼穹,原本若隱若現的龍影在雷意的篆刻下變得栩栩如生,廬江百姓得見真龍紛紛跪倒在地,暗自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先有龍吟不絕於耳,後有神威雷霆萬鈞,饒是陽明畫律都看傻了眼……雷龍歸於桃木劍,小雜毛一口鮮血噴出,頭一次罵了娘,碎道:“陳玉知,你他娘的想整死我是不是!”

  道袍嘴裏宣泄著無奈,手中印法卻沒有含糊,他將外縛印高高舉起,重叩而下,怒道:“給我破!”

  九條雷龍墜於國子監分院,將原本殘破不堪的院落徹底轟成了大窟窿與小窟窿,巨響後引得廬江東城一陣地動山搖,兩幅黃泉繪卷雖完好無損,但滿場傀儡已然被青衫與道袍的合力一擊給挫骨揚灰了去,李溪揚吐了口濁氣,搖搖晃晃拾起了遠處的桃木劍,朝著立於陽明畫律身前的陳玉知碎道:“與你配合還真累……”

  小雜毛抱起了花骨,覺得這少年郎有點意思,想到日後三人共闖江湖的場景便有些期待,不知這少年郎有沒有去過青樓,若是沒去過那自己就能當一次“引路人”了,如此在青樓中便能與陳玉知平起平坐……

  青衫立於陽明畫律身前,本想好好羞辱一番,但那等行事風格終究不適合自己,他抬手將丁寅背後僅剩的一副繪卷奪走,繼而盯著對方默不作聲,陽明畫律急了,怒道:“陳玉知,你與廟堂作對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陳玉知將繪卷丟給了小雜毛,右臂之上龍紋依舊讓人觸目驚心,他平淡道:“有沒有好下場來日方長,若我墳頭雜草叢生,你再說這話我絕對不會反駁,人生唯一能預知的事兒,就是世事難料……丁寅,我今日留你一命不是慈悲為懷,而是想讓你捎句話回去,對晉朝的養育之恩已經在那兩場戰役裏還完了,命有一條,有本事來取便是!”

  青衫行於前,小雜毛抱著花骨跟在後頭,就在那百姓紛紛叫好的場景下離開了廬江,花骨的眼罩丟了,陳玉知從身上撕了條碎布替他斜係在左眼之上,李溪揚問道:“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陳玉知早就想好了退路,若非如此怎會公然與廟堂作對,他忍痛眯起了雙眼,對著兩人擠出一絲笑意,言道:“去武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