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坍塌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3711
  李隅開得很快,幾乎可以算是飆車的程度。

  一直朝北行駛,抱著李隅的阮衿什麽也沒看,什麽也沒聽,隻感覺他們一直往前,再往前,那雪亮的前照燈就像一把利刃剖開埋藏在黑暗中的路。他們穿過了諾大的塘市最為繁華的腹地,所有城市的燈光都在飛速的遠離,熄滅,然後拋之腦後,再到達了世界的邊緣。

  不知道開了多久,機車終於停下來,阮衿從車上下來,然後摘下頭盔,才發現這地方是一片荒蕪的郊區。

  遠處有一塊兒亮著的地方,但是湮沒在夜色裏,距離隔多遠還是無法用肉眼判斷出來。

  地麵平坦,全是枯敗的草莖,倒伏在未化的積雪中,有個結冰的湖橫貫在中間。地勢空曠,風也大,阮衿往前走了幾步,被李隅拉住了手腕,“雪太深了,我們走那邊。”

  “好。”阮衿就跟著他打著手電筒繞路,順著一條被踩得異常泥濘的小路繞過湖,上麵有很多亂七八糟的鞋印,不難看出之前已經來過很多人,這對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來說是很不尋常的。

  但是阮衿什麽也沒說,走著走著就聽李隅在一旁問,“不問我帶你過來做什麽嗎?”

  “不問。”阮衿注意著腳下,“而且你不說,那我可以自己看,你想說的話,我再聽就好了。”

  被踩爛了的雪水混著化開的泥是濕滑的,阮衿原本是被李隅握著手腕的,但是跟溜冰似的,一個在打滑,另一個則拉扯,怎麽攥住都是難受的。

  這個別扭的姿勢堅持了沒多久,再多走了幾步就被李隅直接換成攬肩了,阮衿的肩和撞到一起,沒再分開。

  “因為你也一直也在找這個地方,所以才帶你一起來。”

  阮衿愣了一下,然後把手搭在李隅的腰上。他看著李隅說話時唇角溢出來的一團白霧,不知道為何消散得很慢,沿著麵龐一直滾到眉梢上去才徹底消失殆盡。

  “你真的找到了,是陳茹說的那個地方?真的埋著很多的……”阮衿從來不怕死人,他隻是環顧了一下四周,並不像描述中的建築工地,“那這裏……變化還挺大的。”

  “不是變化大,是她說謊,所以才白跑了很多地方。”李隅的語氣裏帶著少見的困倦,阮衿忍不住上下摸了摸他脊骨,李隅獨自完成了一個孤獨而艱難的任務,他知道那真的很辛苦。

  他們繼續走著,阮衿說,“我以為你不知道,小甲說他不會跟你匯報這些。”

  “昨天知道的。”李隅說,“他說你租的車很爛,還成天往路況不好的地方開。”

  阮衿感到尷尬,心中痛罵小甲這人不守信用,緊接著又想起抽煙的事來,試探道,“他沒再跟你說別的事吧?”

  “哦,所以還有瞞著我的事。”李隅直接甩了個肯定句出來,這近在咫尺的聲音驟然冷下去,那簡直比越過冰湖的風更可怖。

  阮衿感覺李隅的手鬆開了,並且有沿著他的肩膀向下滑的趨勢,心裏一緊張,馬上稀裏嘩啦地全倒出來,“我抽煙,第一包了還是你的。記不清了抽了多少,但是好像很多支,上次見過你就戒了。”

  他做了一個發誓的手勢,“對不起,就這些了。”

  這回堵得李隅沒話說了,那滑下來的手又重新換成握住阮衿的手腕。遠處的燈一閃一閃,都照在李隅的眉眼上,雖然沒說話,但看上去也沒真生氣。

  等到走到了那團閃爍的光點,才發現是一個男人打著燈在爛尾樓下朝他們揮手。

  深夜施工作業的照明燈正爆裂地炙烤著,刺目到像能模擬出夏日的溫度一樣,但那不過隻是照亮了一小塊兒天空。那門口密匝匝地停著吊車,挖機,推土機等各種噸位的重型拆遷機械,那些巨物襯得周圍的人像螞蟻一樣渺小。

  戴著黃色安全帽的男人走到李隅麵前,“就等著你說開始了。”

  “開始吧。”

  像是歎息一樣的一句話。

  他們爬到一處高地,視野正中就是那棟爛尾樓。

  原來是這樣……阮衿想,李隅來帶自己來看拆除一棟樓,他們像看煙花一樣捂住了耳朵,聽著“砰”地一聲爆破的巨響,那炸藥的餘波還震蕩在耳朵裏。

  一整棟樓像個被無形之手推倒的積木模型,朝一個既定方向倒塌下去,那些灰白的粉塵被砂礫迸濺得很高,看上去異常壯觀。

  不,這場麵,應該說是悲壯。

  想到下麵埋著什麽,推土機和挖機接下來會刨開渣滓,然後鑿穿那些堅硬的水泥地麵,找出深埋在下麵的骨骸。

  阮衿此刻無端想起了那棵被雪壓折之後倒在李勝南窗台前的樹,第二天才請人來花園清理走了,但是李勝南依舊連夜睡得不安,那是否就等同於一種預兆呢?

  看著那些機器開始轟隆地運作著,李隅很久都沒有說話,那眼神定定地投向一處,看上去很沉重,很半晌才開口,“我之前來了一次這裏。”

  “我猜到了。”阮衿嚐試著放輕鬆一點兒,“不然走這種路,你第一次來肯定會迷路的吧。”

  “可能吧,”李隅也沒反駁,誰叫他至今依舊有淺度的夜盲症,依舊討厭胡蘿卜,他開始拿打火機抽煙,“噌”地點亮了一點橙紅。

  阮衿朝他攤開手心,“也給我一根吧。”

  李隅把煙從嘴唇邊挪開,那是有些無奈的,在看騙子的眼神,“你剛剛不是說已經戒了?”

  “最後一根。”阮衿咬字很認真,又舉起跟剛剛相同的發誓手勢,“讓我陪你。”

  李隅把他抽的那根塞進了阮衿的嘴裏,自己則又用手掌避著風再點了一根。

  二人一起抽煙,在通常情況下意味著一場交談的伊始。

  誰先開始?那麽先從短的三個月開始講起。

  李隅這一趟真的跑得很遠,把事情全堆積在一起做的感覺太緊湊,前三個月收集了太多的資料,去找尋了很多的人。

  那些消失的Omega的家人們,有很大一部分對他完全閉門不見,當他說起,“你還記得失蹤多少年的某某嗎?你的兒子,你的女兒……”

  他們會用冷漠至極的表情說,“我早當他/她死了。”

  不得不說許多人的蒸發真的是沒有人在乎的,消失之後,就像一滴水投入大海裏。那時候李隅有一瞬間的困惑,他開始認為自己做的事是

  沒有意義的。先前覺得自己一個人的仇恨太渺小,像李勝南這種人渣,僅僅隻是被法律約束,因此失去生命,失去金錢,這完全抵消不掉那些成千上萬的罪孽。

  李隅要李勝南見到那些熟悉麵孔而覺得驚恐,愧疚,於是跪地求饒,對他,對很多的人,很多的家庭。

  但是為什麽?還有那麽多的有些憎恨會根本找不到寄托之處呢。

  那一瞬間李隅感覺到了孤獨,感覺自己也像被埋在深深的地下一樣不能呼吸。

  或許他死的那一天,消失的那一天,也會像一滴水投入了大海,一條魚被衝上海灘,沒有人會在乎。

  “你不要這麽想,我在乎。”阮衿握住了李隅手的時候,李隅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把心裏那句顯得尤其脆弱的話全說出口了。

  李隅把煙灰抖掉,目光落在遠處的吊車上,“隻是當時有一瞬間而已。”

  畢竟還有像張鵬那樣的,他一直到前幾天才得知自己妹妹已經死掉事實,李隅找到這個位置的時候才給張鵬打電話說,“我知道她在哪兒了。”

  很多個人被他一起叫到這個爛尾樓來,都是他這三個月裏能找到的那些失蹤的Omega的親屬。

  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還在尋找,找那些已經不知所蹤的孩子,妹妹,弟弟……

  最近的是本就待在塘市的張鵬,而最遠的人就是從他的手機被砸碎的山上來的。從古老村寨上下來,每年冒著生命危險過渡河,反複上山又下山尋找女兒的老父親。

  約莫湊齊了十來個人吧,李隅知道實在太少太少了,可他行至此早已經精疲力竭。

  他們的眼睛都是殷切無比的,齊聲在爛尾樓中問道:“人在哪兒?”

  李隅覺得自己這種揭露現實的做法的確格外殘忍,卻帶著撕裂的快意,他說,“他們就在這裏,被同一個人殺了,就埋在地下。”

  他看著那些扮演親人的角色開始坍塌和崩潰。

  張鵬一點點跪下來,用手去捶,去抓撓那堅實的地麵,好像能把他妹妹憑空挖出來一樣,重新變回當年那個青春少艾的鮮活生命。

  驚愕,痛哭流涕,撕心裂肺。

  雖然很殘忍,但是這些哭聲成為了聚攏起來的力量,那是一隻堅實有力的手,疼痛把他們死死攥在一起,成為一個密不可分的受害者氏族。

  血液不是親人們的聯結,憎恨才是。

  這令李隅覺得自己被重新填滿,他不再孤獨了。

  李隅從小就是個旁觀者,他一直清楚。他旁觀別人的家庭,別人的喜悅,別人的眼淚,從豔羨走到冷漠,因為早就開始無法理解了。

  煙已經抽了一半了,其實沒有抽幾口,多半是自己燒的。

  李隅盯著指尖燃燒的煙說,“我記得有一次我陪你回錦城找你妹妹,那時候我看你哭,她哭,心裏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麽想自己。”阮衿聽完聲音悶悶地,已經有鼻音了,“你根本不知道,哭都哭不出來的人才是最難過的。我媽死的時候,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以後真的沒有父母了,可那時候真的像個木頭一樣,連續幾個月,根本擠不出一滴眼淚。”

  如果李隅願意在他麵前流眼淚的話,就算是把臉擋住,偷偷的哭也好,可是竟一次都沒有。

  李隅摸了摸阮衿的頭發,指腹的動作刮擦過眼角,一個如此溫情的動作,說的話卻那麽冷漠,“我不想哭,我也很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人。”

  他看向南邊,還能看到塘市CBD裏最繁華的燈光,“到新年,世界上就不會再有李勝南這個人了。”

  李勝南活不過除夕。

  還有一天。

  “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是什麽人。”阮衿看著李隅,“你說完短的三個月,那就到我說那七年了。”

  他們都不喜歡那壓抑的結局,而那電影還沒結束,不是嗎?

  作者有話說:

  趕上日更了,擦汗。寫的很匆忙。下章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