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停顯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5081
  如果不是早上起來,李隅留給他的那條圍巾還抱在懷裏,阮衿可能真的覺得,那隻是自己昨夜做的一場夢。

  雖然沒有到喝斷片的程度,但他還是都沒弄清楚,李隅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白天他滿城轉悠尋人無果,晚上喝多了之後又神出鬼沒地出現了。

  “你真的很奇怪。”阮衿對著那個圍巾說的,他知道自己臉上帶著笑。

  後來幾次阮衿出門,沒再繼續懷揣著那些食不下咽的傷春悲秋,終於覺察到好像有個人一直在跟著他。那個人始終就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偷偷從樹梢上探個頭,觀望著,一旦察覺到阮衿在回頭,馬上就縮回去了。

  不過既然被察覺,就總要被抓包的,阮衿把人給逮到了。

  那人頭上還纏著一層紗布,看上去有點窘迫,阮衿站在街邊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就請他喝了杯奶茶。

  阮衿問:“是李隅讓你盯著我的嗎?三個多月,你都一直跟著我啊?”

  小甲有點發怵,“啊,沒錯。”

  “不好意思啊,那天我把你給……你的頭,現在是已經沒事了的吧?”阮衿指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我好得很。”小甲下意識也去撫摸自己纏著繃帶的額頭,“喝醉酒都有這個防範意識其實很好啊。”

  “你還受傷了,這該算工傷吧。你還是回去休息,以後不用再跟著我。”

  “我也是拿錢辦事的,你人這麽好,那就別再讓我難做了。”小甲看著阮衿,一副極不信任的樣子,“況且,你要是再跑去酗酒怎麽辦?”

  阮衿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僅一次的“醉酒”給誇張成“酗酒”這麽嚴重的說法,“我沒有酗酒,就是一次喝多了,而且以後也不會……”

  “你還開始抽煙,前段時間是抽了不少的吧?那次送你妹妹回去,你在牆根底下連續抽了五根。”小甲給他比了個“五”的手勢。

  阮衿簡直瞠目結舌,心裏不由得打起小鼓來,“連抽煙這種事你都要跟李隅去報備嗎?”

  “這倒沒有,他說沒碰到什麽特別反常的事不要聯係他。但如果你哪天發展到一天半包,一天一包,我可能就必須去報備了。”

  “你不用跟他說,而且我本來就沒上癮。”阮衿把揣在口袋的煙盒拿出來,當著小甲的麵一把給捏癟了,然後丟進垃圾桶裏。和李隅見過麵之後他再沒抽過一根,酒精,煙草這些東西,本就是用來麻痹因為思念而變得敏銳脆弱的感官,“以後不會再抽了。”

  “所以和他見過一麵好多了吧?”小甲笑著說,上下掃視了一下阮衿,感覺有點細微不可查的變化。

  “是啊。”每次和李隅再遇,他感覺自己像走進了一場雨,雖然有時候會很冷,但是無一例外會把人澆得更清醒些。

  包括第一次他見李隅之前,那時候腦子在想什麽來著?那時候還想死吧,什麽生活太艱難啊真的活不下去之類的,諸多不成熟的想法。但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雖然還有一點兒艱難,總是差一點的艱難,但他又相信生活很快會好起來了。

  李隅留給他的圍巾,現在上麵殘留著一點兒那天揉碎的冰雪味兒,淡漠的,又有點柔軟,他的臉埋在裏麵,“我現在挺好的,真不用再麻煩你繼續看著我了。”

  小甲有點如釋重負了:“我差不多被你說服啦,不過主要不是你自己的問題。他跟白峻交惡,李勝南也還半死不活著,其實不是很放心就那麽一走了之,但是沒有辦法。”

  “原來是這樣。”這麽一想,凱蒂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李隅的眼線……裏裏外外,全都是他的人。阮衿覺得自己那前三個月簡直過得雲裏霧裏,就像一個視野狹窄的傻子.

  阮衿伸手扶了一下額頭,然後換了一個坐姿。他感覺自己像個哪都不能放的累贅,總讓人牽腸掛肚,可他現在偏偏最不想要的就是這樣,他讓李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絕對是出自真心地希望他心無旁騖,放手去做,而不是心中惦念著什麽東西。

  他對小甲說:“那他希望我應該怎麽做?我待在哪兒會更好一些。”

  “他沒有要你怎麽樣啊,反正待在哪兒都不一定絕對安全。”小甲用力吸了一口奶茶,看了看外麵的冬天的太陽,一圈白暈正埋在雲層裏,整個天空的半邊都是光的漫反射,“或許他的意思就是,你現在想要去哪兒都可以。”

  是這樣嗎?去哪兒都可以。

  他對李隅的期許,也同樣是李隅對他的期許嗎?

  小甲抬手看了一下表,“嘶,遭了,我得先走了,我還得幫老板順手找個文件。”

  阮衿一聽李隅的事倒是很上心,“現在很急著要嗎?”

  “是啊,幫他找好幾年前的一份抵押合同,說是晚點Tiffany下機場就等著我給送過去呢,嘶,挺麻煩的,十萬火急呢!但老板也記不清擱哪兒了,是夾在書裏了還是……”

  “我幫你一塊兒找吧,這些東西我還算熟。”

  想著是類似年終歸檔文件之類的事情,阮衿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出一份力。

  小甲也很痛快地領著他去了。

  一直到了李隅的公寓,這一次真正走進去了,阮衿才覺得這偌大的房子裏居然一點活氣兒都沒有,不知道是因為裝修風格比較性冷淡的緣故,溫度也莫名很低,就跟那種剛裝修好的新房一樣。

  牆上有幾幅簡潔的裝飾畫,都是形態各異的貓的黑色剪影,卷著尾巴的,舔舐爪子的,弓著身子,看上去是優雅又俏皮的模樣。

  而唯一顯得溫馨些的就是客廳裏靠牆擺放的一個小麥色的貓爬架,像棵樹一樣,擺在那兒有種古怪又可愛的突兀感。

  阮衿看著,如果不知道這家主人是李隅的話,也能猜到他的性格,大約是個性情冷淡但是的確是個很愛貓的人,他能想像出撒潑能從這邊沙發靠背上一溜小跑過,縱身一躍到那邊墊子上,最後再蹦上這些貓爬架……

  “去書房啊,別發愣了。”小甲推了一把阮衿的肩膀。

  “我不知道書房在哪兒,你先帶路吧。”

  小甲一臉見鬼又後悔得要命的樣子,壓低嗓音道,“什麽?我以為你來過才帶你進來的,原來你沒來過他家啊?”

  “沒來過。”

  上次稀裏糊塗的來了一次,阮衿隻能說,幸好李隅沒看到他那副狼狽的鬼樣子。

  “算了,既然都已經進來了。”小甲也隻能破罐子破摔了,帶著阮衿走向書房裏麵,李隅的文件其實都整理得挺好,按順序分門別類,索引入盒,陳列整齊,全都被關在玻璃文件櫃裏。

  在文件櫃裏找了一陣之後無果,“或許真的夾在書裏了,是C國的不動產抵押合同,包括林地,房產,還有一些別的……”

  話說著,舉目望去,說真的,李隅的書架看得人有點發怵。

  因為整整排滿了一麵牆,共有七層高,翻找起來還真是個很大的工程,而且僅憑一個人還真挺難拿找到。

  小甲站在梯子上麵翻找著遞送書籍下來,阮衿在下麵接著,一本書一本書像流水線上的產品源源不斷地輸送下來,雜七雜八的,也不僅僅隻是書,財經周刊,原文小說,黑膠唱片,還有諸多重得像磚頭一樣的大師影集。

  那些書不斷地被傳遞下來,從低到高,從現在到過去,阮衿有種自己在時光和河流中艱難地逆流而上的錯覺。

  越來越多熟悉的東西落下來了。

  小甲在上麵笑,適時地吐槽道,“我以為老板不會喜歡看漫畫,就算看也是熱血民工漫吧,沒想到喜歡這種啊。”

  那是一整套未拆封過的日本少女漫畫,上麵用藍色的曲別針卡著周白鴞的一張生日賀卡,藍色水筆的字跡已經褪色了,“生日快樂!你上回在我家看這本看得還挺起勁的啊悶騷男!被我抓住還不承認,不知道你好這口,送你一整套,不用謝了。”

  李隅都沒拆開過,看來也不怎麽喜歡,阮衿笑了笑,輕輕地擱在了手邊。

  “這是?裏麵還有水?”

  阮衿循聲抬頭去看,小甲遞下來一個白色的塑料瓶,感覺到裏麵的重量,想晃一晃,被阮衿穩穩地接住了,“是洗照片用的,你小心點拿,有毒的。”

  小甲一邊迅速地繼續翻找著文件,一邊好奇地問,“你也懂這些?”

  他還以為隻有自家老板李隅喜歡弄這些,有一次來,不見李隅人,他在書房隔壁的暗房裏待著,房門啟開了條細窄的縫,裏麵很暗,隻透露出一片凶險不詳的紅光來。

  當時小甲被嚇了一跳,還以為走進鬼故事片場,後來才知道李隅是在暗房搗鼓照片,他閑暇時間很少,但是仍然盡量保留著曾經的一些愛好。

  “我知道一點,隻能算是了解。”阮衿很平靜,那些也是李隅告訴他的。

  當他們開始熱戀的時候,李隅對攝影的興趣已經從單反轉向了膠片。那時候在學生公寓的條件有限,他就把衛生間改造成自己做黑白放大的暗房。他樂意把他的愛好和阮衿分享,會在阮衿提問的時候講解什麽是放大機,如何調配好衝洗底片的藥水,又該怎樣去做硬幣測試。

  那些基本知識,阮衿依舊還是記得很清晰。

  他很難忘記在那昏暗曖昧紅光之下李隅專注的側臉,堪稱好看得驚心動魄,就像在做什麽藥理實驗一樣,攪拌棒在燒杯裏緩緩遊移,戴著膠手套的修長手指捏著長夾,抖動著薄薄的相紙,間隔一分鍾從顯影水裏換到停顯水中,最後投入定影水中,從所有動作都有條不紊,從容不迫。

  那是阮衿第一次覺得,原來洗照片也是個挺優雅的活,包括李隅拿花灑衝掉照片上的藥水也是那麽氣定神閑,盡管藥水味道是不那麽好聞的。

  通常弄藥水的時候李隅會說,“你站遠一點。”

  阮衿問為什麽的時候,被李隅做過一個挖眼睛的動作,食指和中指在距離眼睛一寸地方彎了彎,一本正經地恐嚇,“進眼睛會瞎。”

  那些藥水有腐蝕性,也有毒,盡管開了排氣扇,兩個人在封閉空間裏也不能待很久時間。李隅要求苛刻,用掉很多相紙隻為了出一張質量好的成片,漫長的下午,他們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等待晾曬,每隔一段時間李隅就拉著阮衿出去透氣。

  李隅把口罩手套摘下來,阮衿把可樂遞過去,他說,“好像跟你在一起,出好片的幾率比我一個人更大。”

  阮衿一本正經地用偽科學分析了一下,“可能是因為兩個人的注意力在加持,就像念力之類的東西。”

  然後李隅就不說話了。

  現在回想起來,李隅看著他不說話喝可樂的眼神,那或許是大寫著的“不解風情”這四個字吧。

  那或許是一句情話,雖然滋味很淡,但自己品味起來的確是啊……

  為什麽會想起那麽多?像什麽東西重新複活過來一樣。

  等到爬上了最後一層,小甲已經出了滿身大汗,尋思李隅的錢還真不好賺,他以為找一份文件是多麽簡單的事,所以才自告奮勇來這兒,誰知道這麽不好找。

  “天呐,他怎麽拍了這麽多照片啊,這兒全是相冊,該不會是夾在相冊裏吧……”

  他決心先把相冊都先搬下來,然後和阮衿一起盤腿坐在地上找。

  都是黑色相冊,很簡單,和他那些文件夾沒什麽不同,側麵都是他親手寫的日期標注。

  全是黑白放大的衝洗照片,李隅也從來不拍人像。隻是找一份合同,卻好像是把李隅的過往種種少年時期的隱私全都給翻出來了,盡管是他們隻是匆匆地抖一抖,倒不好意思仔細去看李隅裏麵具體拍了些什麽東西。

  很奇怪,像是被李隅的一切給包圍住了,這是一次逆向的旅行。一個很冰冷的屋子,但或許因為主人比較念舊,所以保留了那麽多東西,不管他喜歡或者不喜歡,全都堆在一起,就有點溫度了。

  “誒,居然有本相冊是彩色的。”

  “終於找到了……”

  幾乎是同時刻他們發出的聲音,阮衿在一張打過草稿的數學報紙中找到了那份合同,八開大,幾乎完美地把那份二三十頁的合同像夾心一樣包裹在裏麵,剛剛他們還以為是一本書,所以才沒發現,上麵所有手寫簽名的地方都作了機密文件的亂碼遮擋物。

  看來真的是一份很重要的東西,阮衿也不難猜到這一定是和蔣舒柔有關,C國的不動產,與其說是不記得放哪兒了,不如說說是被刻意藏匿在這兒的吧。

  “我們可以把書都放回去了……嗯,你剛剛說什麽彩色的?”

  小甲好像在發呆,都不說話了,阮衿湊過去看,才看到小甲的膝蓋上攤開著的黑色相冊,這一冊格外不同,都積了層灰,像結繭了一樣。小甲的手指在上麵戳了戳,“雖然不應該隨便看老板東西,但上麵這個人,我要是沒看錯的話,這個人是你吧……”

  阮衿低頭去看,感覺心髒先是猛地向下一沉,然後像是要從他胸腔中擺脫地心引力一樣瘋狂向上攢動著。

  那是一組衝印的照片,或許是在數碼店裏打印的吧,還被塑封起來了,李隅曾經說過衝洗和衝印的不同,因為對膠片的偏愛,他顯然是青睞前者。

  這或許是一個清晨,頭頂上是一層靛青的天,低垂著一排深紅如果實的燈籠,阮衿看到自己在畫麵中央打噴嚏,手掌正掩在鼻子上麵,眼睛眯著,後麵那些攤位,廊簷都是模糊虛焦的棕色。

  還有好幾張,他左顧右盼的,百無聊賴的,低頭踢走了小石子的,從全景逐漸走向中景,近景,乃至是特寫,他好像都能看到李隅逐漸悄無聲息靠近他的行動軌跡。

  小甲拍了拍阮衿的肩膀,看他發愣的表情就知道這個出鏡對象並不知情,心中也感受到了同等微妙的感動,“嗨,我們老板拍的還挺好的。”

  然而阮衿一低頭,再看到的卻是掌心上留下細膩如絨毛般的灰塵。

  作者有話說:

  鯉魚看周白鴞的少女漫畫在24,25章,鯉魚偷拍的阮衿在59章,嗯,他其實要比阮衿到的早,那天單反還慘遭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