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Long Play(下)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5012
  但很多“鬧著玩”的東西都讓當事人覺得異常不悅,比如周白鴞和聞川第一回 見李隅大聲喊他“小矮子”,比如李勝南總是大笑著掐他的脖子,比如太多個隱隱約約被冒犯的瞬間,心理界限被侵犯,這些都被人美化成“鬧著玩”。

  李隅中學的時候變得乖張反叛起來,同時他就像節節拔高的竹筍,好像每過一個晚上都會高上幾寸,膝蓋和小腿附近夜裏總是隱隱作痛,折磨得他無法入睡,好像能聽到裏麵骨骼被抻長之後哢哢作響的聲音。

  長大來得如此迅猛如虎,而青春期同樣要來得比常人更早些。他變得衝動易怒,報複心極強,不再允許任何人對他半開玩笑性質的“鬧著玩”。李勝南那時候忙著生意,重組資產,就不打算搭理李隅。他一直很少管李隅,隨便怎麽生長吧,但是有時候隔幾個月,甚至隔幾個星期再見一次麵,會覺得驚悚,他怎麽長得這麽快,簡直是一天一個樣。

  但心中同時又有點隱約的得意。

  冥冥之中是逃不開的,李隅長得很像少年時候自己,那點無辜可愛的嬰兒肥退去之後,屬於男性Alpha的骨相便顯出來了。他整個人都被抻開了,眉目間說不清到底是哪些細節像,更多或許是在深層次氣質和秉性方麵,那些沉甸甸又矛盾的東西。

  李隅是少爺嘛,李勝南隨意讓他去揮霍,他自己之前年少時候沒有嚐過的東西,讓李隅去品嚐到,他覺得自己還算是個較為不錯的父親。

  但是李隅就像個完全脫軌的列車,一頭衝向了遠處不回來。

  他像個壞胚,迷戀上那些最低級的暴力,抽煙,喝酒,打群架,街頭飆車。他無證駕駛,一個接著一個闖紅燈。李勝南去幫他解決各種麻煩之後看他掛彩的臉,“你是想借闖禍引起我的注意嗎?”

  李隅冷笑著說“怎麽可能。”

  “那就少玩這些低級的東西,偶爾可以,三番五次就過分了。撞壞車無所謂,你要是碾死個人,明天上頭版頭條?”雖然上頭版頭條李勝南也能夠解決,可那勢必被冠以“勝南集團之子街頭飆車致人死亡”,那對他公司的股價可沒太多好處。

  “我不太清楚,什麽叫做低級?”李隅的唇角還殘留著些血沫,額頭上還有淤青,他這時候的臉上很多磕碰的傷,那些細碎的傷口和桀驁不馴的少年很般配,“難道說聚眾開Sex Party,吸毒,或者玩那些想讓人消失就消失的把戲,這些東西就叫高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的方式,前提是你得站到一個位置,才能夠隨心所欲。”李勝南把自己美化了一下,“但現在你的生活方式是我給你的,所以你最好聽我的。”

  他把自己包裝得挺好的,比起李隅那些青澀的,莽撞的,傷害自己遠大過傷害別人的行徑,仿佛真的要高級和成熟許多。

  可李隅知道他不過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李勝南在自己麵前比任何時刻都坦蕩,可那隻是因為覺得在照鏡子罷了。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看著一個人縱有萬般不願,但是還是不可避免地朝著他的方向生長,就像是看著一株拚命回避太陽光輝的向日葵。

  不,我不會一直聽你的,李隅心裏是這麽想的,或許我應當要長得更快一點,再……

  李勝南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臉,仔細地端詳他,“你現在就挺像我的,我那時候家境不好,總是有很多怨氣,自己也總是滿身精力,動輒打架。你會越來越像我的,你等著看吧,到時候你就明白了現在的我。”

  李隅也同樣端詳著心裏想的是,不,不可能。就算有這種可能,倘若他真的開始和李勝南變得一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他。

  如果他當時開的是摩托,他就碾死他,如果他手裏有一把火,他就燒死他,因為這個世界上是不能留存兩個完全一樣的人。

  “雖然你小時候跟我不像,但現在也不要跟我做一樣的女表子吧。”馮蔓有一次心血來潮,去接阮衿放學,發現有個高個子Alpha跟他拉拉扯扯的,把作業往他的敞開的書包裏塞,“你怎麽這麽賤得慌啊……還幫別人寫作業。”

  “他是……我的朋友。”

  是的,沒錯,阮衿還在跟梁小頌做“朋友”。暑假結束的時候,他和自己道歉,說那天晚上太激動了,並不是故意的。

  阮衿也不再去他家了,隻是照舊在梁小頌要求的時候木訥地幫他抄作業,寫卷子,但是心中把“好朋友”的“好”字去掉了。他發現自己真的隻是不想那麽孤獨,那天晚上許阿姨塞到他手心中的錢,像是有生命似的跳著,他握著,像握住一顆自己羞恥的心髒。

  他被羞辱了嗎?是的,其實在那一瞬間他已經認清了很多事情。

  阮衿知道真正的朋友不是這樣的,可是,可是啊,他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他不能和馮蔓說,不能和年紀尚小的阮心說,更不能去和警察說,誰讓梁小頌的爸爸就是警察呢?

  但是馮蔓也很敏銳,因為畢竟是開始發育的初中生,“他是不是欺負你?你幫他寫過多久的作業?他還讓你做過什麽別的嗎?”

  “沒有。”阮衿否認的很快。但是他的心在說,是的,沒錯,還有好多次,他明裏暗裏跟阮衿又再提過,可是他已經不想再去他家裏。

  但是馮蔓是何許人也,她心思敏銳得很。那是她第一次認真意義上打阮衿,曾經都隻是拍拍後腦勺那種打法而已,這次把阮心都嚇到了,整個壓抑狹小的出租屋裏都是小孩驚恐萬分的哭聲。

  馮蔓揪著他的頭發扇耳光,“你以為你撒謊很高明的嗎?我會看不出來?別人在學校要你做什麽就做什麽?是不是賤得慌啊,都不懂反抗一下。現在開竅會讀書了,但是為什麽腦子還是傻的?你媽我好歹是出去賣,你怎麽不收錢就去當別人免費的狗呢?”

  她講的話粗嘎難聽,但是同時很直白真實。阮衿感覺自己臉上在燒灼,他一把將她推開,終於忍不住一口氣爆發出來,“這全都是因為你!”

  都是因為馮蔓做什麽不好非要去陪別人睡覺,他在學校抬不起頭來,沒有人願意搭理他,除了梁小頌,還有誰?還有誰跟他說話嗎?

  馮蔓站著沒有動了,她聽到阮衿繼續用那種喃喃自語的口氣說,“都是因為你我才這麽孤獨……”

  孤獨,他居然用了一個這麽書麵的詞。

  但事實如此,阮衿隻是被迫拔苗助長而已,他壓抑著自己忍受了這些生活很久,還是空落落的,在期待著有誰來跟他產生一個新的聯係。

  “我很孤獨……”阮衿一邊哭一邊繼續重複咀嚼著這個詞,他感覺自己哭得很傷心,眼淚順著臉頰簌簌而下,“我也想有朋友跟我說說話,就算是,就算是罵我也好……”

  “誰不孤獨,你爸死了我心裏頭不孤獨嗎?”馮蔓也強忍著自己眼淚,她握著阮衿的肩膀說,“但是再孤獨也得有個底線,我心裏留著一個位置永遠放著你爸,你呢?你心裏也必須這樣。你將來要上高中,讀大學,讀博士,然後當律師,醫生,教師!你得記著自己可以繼續往上爬,過最好的日子。你別因為孤獨就跟那些人妥協,更不要別人對你好一點就像小狗一樣湊上去。如果將來有人欺負你,你得忍著,就把他們當……”

  馮蔓掃了一眼地上那些爛菜葉子,“把他們當蘿卜,白菜……他們壓根……壓根在你眼裏連人都不配是,你聽到我說的沒有?”

  那是馮蔓最後一次對他有用的教育,阮衿感覺自己好像聽懂了。

  誰的人生是不需要忍耐呢?隻是多和少的區別罷了。

  他讀的聖經裏的耶穌也對信徒說,“你們若屬這世界,世界必愛屬自己的,隻因你們不屬世界,乃是我從世界中揀選了你們,所以世界就恨你們。”

  或許他不應該企圖和這世界建立聯係,因為他本就不屬於這裏。

  快升到初三的時候,阮衿開始越發努力的讀書,他希望自己分數能夠上塘市一中的線。馮蔓頻繁帶人回家,他就抱著阮心去外麵的24小時便利店或快餐店裏吹空調,寫作業,或者看書,他希望自己能靜下心來好好備考。

  他不知道馮蔓和梁小頌的爸爸搞在一起去了,馮蔓回來甚至笑嘻嘻說過,“我看警察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嘛。”

  他不知道她口中的警察是指梁鬆。

  她的裙下之臣太多,阮衿也記不清了。

  後來的記憶大多都是混亂的,馮蔓頻繁消失了,總是隔很長一段時間才出現。她從黑色的豪車上下來,身上皮草和首飾都變成真的了,但是人卻變得削瘦,隔著粉底和腮紅也能看出精神不振,像是很久沒有睡覺一樣。

  她最後一次對阮衿說:“再等一段時間,我差不多可以賺很多了,說不定到時候你和阮心想讀一輩子的書都可以哦。”

  最後她死的時候也沒有那筆錢出現,沒能兌現諾言,也沒有帶著很多錢回去抽那些賤人的臉。

  在昏暗的巷道中的垃圾桶旁邊裏,白皙的臂上青紫斑駁,全是帶血的細密針孔。她死於注射毒品過量。

  賣淫和吸毒總是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可馮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吸毒,或者販毒?她就是這麽賺快錢的嗎?

  阮衿那段時間頭很痛,要麽是梁小頌,要麽是許阿姨,或者是別的什麽人。他不斷被辱罵,他道歉很多遍,但原本木訥的大腦裏被很多東西塞滿了,更是難以運行。

  他不知道在同一個時間段可以發生這麽多的事,甚至不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麽了。

  不僅僅是世界被隔離,而是靈魂都隻剩下一半的感覺。

  阮衿過了好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有一天忽然下起了很大的雨,他從兼職的地方出來沒帶傘,又在去接阮心的路上摔了一跤,滾了滿身的泥漿。

  阮心剛上學前班沒兩天,阮衿每天都得去接她放學。

  可是那天雨太大,阮心沒等到阮衿來接她,就自己舉著小傘先溜走了,帶隊的老師沒能看住孩子。

  於是阮衿沿路找啊找,沒有看阮心的蹤影,他的頭又開始在劈頭蓋臉的雨水中暈眩起來,思想無可避免地走向一個悲觀的極端。

  他想到了死。第一次。

  如果阮心就這麽丟了的話,他真的覺得自己也沒必要活下去了。

  他要買根繩子吊死自己。

  而且馮蔓說什麽忍受之類的,實在太累了。這還能怎麽活下去呢,他滿身泥漿,被雨水衝成一個落水狗。他想不通,每次都是那樣好好的,命運忽然戛然而止,然後一個九十度大轉折告訴你:不好意思,前麵的路都白走了,而且處處都是死路,你怎麽走都是錯的。

  等到第三次折返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阮衿麵前停著一輛黑色機車。

  然後視線逐漸往上遊移,一個男孩正倚著車上看著他,頭盔夾在小臂中,他麵無表情,“你就是她家裏人?”

  阮心濕淋淋地打著小傘從他身旁躥出來,裙擺都在往下滴水,依舊是笑得沒心沒肺的一張臉。

  阮衿馬上就結結巴巴道歉,“對不起……我妹妹她麻煩你了……”

  這個男孩冷冰冰地說話,每一句話比雨水更強有力地朝他砸過來,“她不麻煩,我想是你的問題。她剛剛差點在路邊的淹死,你是怎麽看小孩兒的?”

  阮衿看著他被雨水衝刷後蒼白的臉,即使下著大雨,每一寸輪廓怎麽會那麽清晰,像被水洗後更明亮的天空,他隻能說些零碎的“對不起”和“我以後會注意的”。

  阮心的腦袋上摔了個不小的破口,她在馬路牙子上被絆倒的,地上積水能淹沒人腳踝以上,她頭朝下埋在水裏,身體很小,路過的人很難注意道。

  這樣不消幾分鍾就會溺水淹死,但是她被這個路過的男孩從水裏揪著領子拎起來了。

  阮衿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沒有作答,隻是把頭盔戴上了,蒼白的手背上覆蓋著被冷雨凍出的青筋,他迅速拉下擋風鏡,然後手腕動了動,擰了下機車的把手。那道低俯的身影劈開了重重雨幕,伴隨著巨大的引擎轟鳴聲向前疾馳而去。

  雨聲真的很大,大到世界的邊緣都變成了同樣模糊不清的。

  這感覺真的非常奇怪,阮衿的心跳變得極度地快,好像是兩個不兼容的世界碰撞在一起,然後那堅硬邊界給燙融化了,它以雨的形式淅淅瀝瀝地淌落下來。是分裂的靈魂,是器官和身體,或者是電視機裏兩個獨立的鏡頭,原本是被強行剪接在一起的,但是裏麵的主角卻忽然走到一個景色下去了。

  他不知為何激動,居然被這奇妙的幻想弄得想哭。好像是自己企圖找的關於這座城市的聯係,吸引著他從南方走到北方的唯一聯係,已經出現了。

  僅僅幾分鍾,連名字都不知道,卻已經牽動著他的全部喜怒哀樂,阮衿之前看著他的臉,想著的是,我為什麽會來這裏呢?是誰讓我覺得我要來塘市?

  馮蔓所說的話又不合時宜地響起來,而且是被大腦加工變了形的。這一刻他誰也不關心,甚至阮心頭上磕破的傷都隻能排第二。

  其他人,全部是蘿卜,白菜,爛菜葉子,這一刻就隻是為了他……

  大雨落在地上,如同億億萬萬顆沉重的歎息。

  唉。唉。唉。

  鋪天蓋地,幾近要將我徹底掩埋。

  阮衿在這一刻想,那篇散文寫的怎麽會是雪,它應該是雨水,它就必須是雨水。

  作者有話說:

  總是遲到,真抱歉,又補了一章!

  其實就是從他們彼此分開的生活中摘取些許相似片段拚在一起,可能這三章銜接方式比較蒙太奇,但希望被Get到。這個一見鍾情其實也是冥冥之中,神神叨叨……肋骨和身體,分裂的靈魂,我想表達的大概是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