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Long Play(中)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5322
  李隅並不喜歡冬天下雪的塘市,風就像刀子一樣刻薄地切割人的臉,那些雪也是,當你走過樹下,起風的時候,雪會劈頭蓋臉地打在帽子上。

  有一段路他始終不願意走,總是繞開,主要是蔣舒柔在這裏出了車禍。

  那些雪被堆積在一起,環衛工的大掃把掃成一團,看起來就像隆起來的人形。

  李隅把她的鎖打開了,她轉身就跑,李隅去抱住她的小腿,哭著說“別走,別走。”

  但是沒有用,被掙開了,她從二樓跑到一樓,再從一樓跑到花園,然後奪門而出。她好像是剛長出腳的新人類,如此歡欣地適應著一雙腳的存在,但跑起來卻沒有任何的踉蹌和遲疑。

  反倒是跟在後麵的李隅摔了好幾跤,他那時心中產生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預感,他極有可能,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了。

  也確實沒錯,她跑到馬路中央忽然一動不動,然後被卷到貨車底下碾死的。

  應該算是自殺才對,但是巧舌如簧如李勝南,他從家境貧寒的貨車司機裏手裏也薅了最後一把羊毛,不放過任何一個斂財機會。

  他帶李隅去生意合作夥伴家裏玩的時候,經常樂此不疲地向他們兜售自己的家事,聲淚訴下。

  “我對她還不好嗎?我覺得大家應該都有目共睹……”

  “舍不得送去精神病院,怕她受傷害……”

  “其實是產後抑鬱,這麽些年來一直這樣。精神病還有抑鬱症……傷害孩子……自殺……右佐匹克隆……三盒……她自己要去死,還喂給孩子了足足七粒……他以前其實不嗜甜的,心理陰影……因為那個藥……”

  “實在是萬不得已,隻能鎖在家裏麵,但還是沒想到……”

  說到這裏總是有人遞紙巾給李勝南,因為他實在哭得十分真情實感,一個對亡妻飽含深情的男人,無可奈何,令人扼腕歎息。

  李隅一邊聽一邊吃糖,腮輕微鼓動著,麵無表情,隻是在迷戀味蕾上傳來一丁點甜的味道。

  任誰看了都覺得這小孩兒實在可憐的不行。

  右佐匹克隆,蔣舒柔給李隅數了七顆,白色的,他很乖,媽媽說什麽就做什麽,一顆顆服水全吞了,吃完之後舌苔上反過來的全是濃烈的苦味。

  李隅在睡夢之中,感覺頭十分昏沉,再沒嚐過比那更苦的。他想喝水,並且有種想把舌頭立即割掉的衝動,胃裏在痙攣燒灼,頭暈目眩,他感覺自己要馬上被撐爆了。

  蔣舒柔自己還沒吃,又馬上後悔了。藥片撒了一地,開始用手扣李隅的喉嚨,讓他全吐都出來,但卻已經叫不醒人了。

  李勝南進來了,她幡然醒悟,去跪在他腳邊磕頭求他去救人。

  “你不是一直說我是個惡魔嗎?哎呦,怎麽又要求一個惡魔去救人呢?說孩子跟我一起過會長成第二個我,活著不如跟你一起去死,你以為我剛剛都沒聽到啊?是不是!!”

  他揪著她的頭發一字一頓地說,也不去看旁邊躺著的孩子。

  蔣舒柔眼淚一直流,像是終究放棄什麽似的,氣若遊絲道,“是我做錯了,你想要的東西我全都給你,我去見爸爸,合同也都簽,就求你去救救他。”

  “早這麽說就完事了。”

  他把地上李隅抱出去了。

  李隅仍在吃糖,還在聽李勝南一個接著一個虛假的故事,鱷魚的眼淚一滴滴往下掉,很能唬人。

  他聽李勝南講話必須吃點甜的,不然會想起滿嘴的藥味,還有管子**胃裏的燒灼感。

  關於虛假,阮衿也同樣深有體會。

  塘市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至少不是散文中所寫的,他以前沒經曆過冬天,經曆了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喜歡這個季節。

  低溫讓手指和腳趾鬥被凍得像蘿卜一樣,到處都在建設施工,街道上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互不關心。

  他們全家縮在梧桐街棚戶區潮濕的出租屋裏,這裏到處都是一股膩膩的泔水味。

  馮蔓每天化妝,穿裙子,早出晚歸的,有時候賺到錢就買些熱乎乎的炒菜回來,沒多少錢就是幾包速食泡麵。

  阮衿不知道她出去做什麽,應該是在打各種零工,不然錢也不會來得這麽斷斷續續。

  再後來就是阮衿自己在家學著做飯了,總是買著吃實在太貴,他把馮蔓給他的一分錢掰成兩半用,去菜市場買些邊角料,阮心想吃肉,他也隻能咬牙買點最次的。

  剛來塘市的時候阮衿沒有上學,他也不敢跟馮蔓提這件事,他不再喜歡往外跑,因為外麵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沒有山沒有水,有的隻是無盡的鋼鐵森林。他從沒心沒肺變得單薄,懦弱,膽怯,隻能反複看自己的舊課本,偶爾去附近中學學校門口徘徊,摸著那些黑色的鐵柵欄,朝裏麵探看,看他們整齊的藍白色的校服,看他們意氣風發的麵孔。

  他在收廢品的老頭那裏淘書,有一次有很多漂亮的硬殼精裝書,說是從最有錢的別墅區那裏運來的,有一家的女主人過世了,所以她的房間都被搬空了,這些書都是不要的。

  阮衿花了幾塊錢,買到了一本厚厚的聖經。

  書上帶著淡淡的香氣,還夾著葉子樣的書簽。

  有一回被馮蔓發現了他在偷偷讀書,就問他還想不想上學,阮衿沒有猶豫,說“我想。”

  馮蔓就冷笑,“以前有機會不好好學,現在他媽的什麽都沒了,你又忽然之間開竅了。”

  罵歸罵,沒到一個星期,馮蔓給他帶來了新書包和校服,說是可以去讀書了。

  起初阮衿還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麽成的,等到後來某一天,他發現馮蔓矮身進了接管招生的主任的車裏,才發現這件事原來是這麽辦成的。

  她穿高跟鞋,絲襪,披著假皮草,進門和那些Beta或者Alpha說不了三句話就開始脫衣服。

  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向來都是敏感又自尊心強的,更何況馮蔓對他從來不避諱,她穿得越來越花枝招展,暴露的吊帶裙,肩頭是雪白的,洗完澡之後頭發濕淋淋,胸口和鎖骨上覆蓋著交錯斑駁的紅痕。

  阮衿簡直要被她給弄瘋了,就直接問了,“你是不是在給我們學校主任當小三?”

  結果馮蔓否認得很快,“誰?隻是睡過幾次,讓他在學校關照你一下,免得你受欺負,而且他都沒給我花過錢,我怎麽可能……”

  她的人生信條是,人往高處睡,水往低處流。這次和中學招生辦主任睡覺,那下一次怎麽也得是大學教授,這就是她的價值追求所在。她先前不和村子裏那些種地的男人睡覺,一是怕他們家裏伴侶上門來找麻煩,二來也的確嫌棄這些人,覺得他們配不上自己,可絕不是因為什麽貞/操問題。

  阮衿問她,“你心裏還有爸爸嗎?”

  馮蔓那雙大得像貓咪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在他後腦勺上猛地扇一巴掌,“要不是心裏有他我會帶著你和阮心兩個拖油瓶一起活?我早就把你丟在塘市的火車站裏了,讓你們倆撿垃圾去……”

  她把自己青春美好的肉體當做榨取金錢的工具,阮衿起初隻是安慰自己,她隻是換男朋友的次數比較頻繁,總有一天會安定下來的。

  但她的確就是和“妓”沒有分別,學校裏的同學也都那麽說。盡管阮衿稍小一些的時候是個小話癆,但在這裏他沒有一個能講話的朋友,曾經覺得有趣的話題在這些時髦的北方人眼裏都很老土。而且他身無分文,不能和同學們出去各種需要消費的地方玩樂。

  這些差距把他那些上學的興奮迅速地澆熄了下去,並且還在那些灰燼上踩了一腳。

  如果阮清榮還活著的話,可能阮衿的心思依舊不在認真學習上,但是現在好像不把注意力放在學習上,就完全無處可放的了。天下之大,但竟然沒有一個容身之處倘若未來的日子想做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兒,他必須先好好學習。

  他越發像個怪人,成天穿校服,講少量帶口音的普通話,認真上課,寫作業,桌肚裏塞一本厚厚的聖經,課餘時間會拿出來讀,上麵還有小孩子的塗鴉。

  阮衿唯一結識朋友是梁小頌,他是自己的同桌,成績不算好,頭發總是毛紮紮的,就像一盆多刺的仙人掌。

  他起初對阮衿說的最多的話是“把某某作業給我抄”,“考試的時候把卷子放這邊來點,聽到沒有。”起初阮衿稍有不同意,他就拿“我爸可是警察,你不聽我的,我就把你們這種外地人統統趕回老家”之類的話來壓他。

  阮衿其實還挺想回老家的,而且他也不是畏懼梁小頌,就是逐漸變得無所謂起來,已經習慣到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了。

  他寫完一本作業就交給自己的同桌,考試的時候也會幫他作弊,梁小頌覺得他很順從自己,心裏也覺得十分痛快和滿足。於是他對外則宣稱阮衿是他的小弟,聽到有人說他和他家裏人的壞話,有時候心情好也會幫忙揍人。

  當然,阮衿還是那副“我其實什麽都無所謂”的態度。

  就這麽過去了許久,期末的前一天梁小頌對他說,“暑假你來我家玩吧,你幫我寫作業。”

  阮衿點了點頭說,“好的。”

  這是他來塘市這麽久唯一一個朋友,雖然關係有些許畸形,但是除了梁小頌之外,竟然沒有人再同他說話了。真可怕,寂寞才是最為可怕的怪物,它讓阮衿對一切的感知都變得古怪起來。

  他不想回家看到握著筆在他書本上亂塗亂畫的阮心,或者在梳妝台前麵努力束腰擠出低胸的馮蔓,更也不想麵對書本之外的真實世界。阮衿寧可在學校幫一個人作弊,寫作業,被一個人時不時恐嚇,威脅,取笑,打壓,也不想沒有人跟他講話。

  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跟這個格格不入的城市產生一絲聯係,而不是通過那些菜市場的爛菜葉子,發臭的豬肉,還有泔水。

  梁小頌有當警察的爸爸,擁有把外地人趕出這座城市的權力,他非常羨慕。

  到暑假的時候,他帶著六歲的阮心去到梁小頌家寫作業。

  “啊……你怎麽還有個妹妹啊,都沒說過……”梁小頌的腦袋躲在門後麵。

  “她很乖,不會吵的。”阮衿也不想帶阮心來的,但是她太黏人了,假期裏不允許阮衿離開她的視線範圍。

  “不吵不吵哦。”阮心把手捂在嘴巴上麵很輕地說,她在重複著哥哥之前對他說的警告的話。

  梁小頌撓撓自己的腦袋,就放他們倆都進來了。他家並不大,兩室一廳,等母親肚子裏那個小的出生了,可能還得再改一間房,但在塘市能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已經屬實很厲害。

  梁小頌給他們開汽水,拿冰棍,又給阮心找了些蠟筆畫畫,自己則坐在軟墊上打遊戲。一直到傍晚,梁小頌媽媽許阿姨拿鑰匙擰門回來了,她的肚子還平著,但是最近在備孕,想懷個二胎,所以手裏拎著的都是好菜,雞鴨魚肉蝦之流。

  她人也很和氣熱情,叫阮衿和阮心留下來吃完飯。

  晚上,梁小頌的父親梁鬆也回家來,他好像因為在忙一樁案子而變得很疲憊,吃過飯就匆匆回屋睡覺去了,連澡都沒有洗。

  阮心很久沒吃過一頓好飯,她吃得像小豬仔一樣,撐得要哭,飯後許阿姨給她吃了消食片,不一會兒就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於是很自然的,阮衿就被留下來過夜了。

  阮心在外麵皮沙發上睡,而梁小頌睡床上,阮衿則打了一層軟軟的地鋪。

  他的臥室就是那種普通男生的,梁小頌關上了門,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鬼鬼祟祟地打開,他看著阮衿,臉上漸漸浮出笑來,“誒,阮衿,你看過片嗎?”

  “什麽?”

  “那種片,Omega和Alpha的,你有看過嗎?”

  “沒有,不想看。”阮衿從沒有看過,他也不想看。他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年齡,可是現在隻想裝不懂。

  他拿薄薄的毯子把自己裹了起來,聽到梁小頌掃興地呼了一聲氣,把電腦“啪”地關上了。

  有一種隱秘的不安開始蔓延,而那隨後也的確發生了。到了半夜,阮衿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阮衿感覺有一隻手撫摸到他的後背上,然後流連在腰上。

  梁小頌像個蛇一樣躥到他身邊,他聽到他說話,熱氣呼哧呼哧地往耳朵眼裏躥,“你讓我爽一下吧,你用手幫我,或者腿和嘴都行。”

  阮衿馬上從地上掀開坐起來,他把台燈打開說,“不。”

  “你是我小弟嘛,不是我說什麽都聽?”梁小頌狐疑地看著他,“兄弟之間嘛,我待會也會讓你爽的,別這麽小氣。”

  但是阮衿就是死活都不同意,他站起來要走,被梁小頌耍賴似的按在地上抱住了,他還覺得阮衿是在鬧著玩兒,“我們是好朋友吧,弄一下,不會掉塊肉……”

  阮衿掙紮的很厲害,他剛覺得自己和這個城市所建立起的聯係又斷掉了,什麽是朋友?他覺得自己很難掙脫出來,他和馮蔓那種底層人,好像就隻配用這種方式和他們產生聯係。

  “你別動了。”梁小頌又想用那種慣用的話來壓阮衿,“我爸爸是警察,你……”

  這一次阮衿說的是,“那我爸爸還是消防員呢。”

  氣氛像凝結的冰,再度僵硬起來,梁小頌看出來阮衿很強硬,但是自己下麵同樣還有點反應,他還不想半途而廢。忽然間,房間沒上鎖的門被推開了,橙色光打在阮心周身,投**一道小小的影子,她把手指豎在自己的嘴唇上,迷迷瞪瞪道,“不吵不吵,我們說好要乖的……”

  阮衿想起自己妹妹還在這,便更是把梁小頌一把推開,抱著阮心就往外走。

  或許因為動靜實在太大,把許阿姨也吵醒了,他正在換鞋的時候燈光大亮。

  女人穿著藕荷色的睡衣走出來了,拖鞋在地板上走出啪嗒聲。梁小頌原本還想追出來,一看驚動了他媽,到底也不敢從房間出來,隻是悄悄闔上門躲了起來裝睡而已。

  “怎麽了,這麽晚忽然要急著回家去?”

  阮衿一看她和善溫柔的眉目,就無端生出點委屈,“我睡在地上,梁小頌他剛剛想……”

  許阿姨估計也是很聰明的,她隻聽了隻言片語,差不多能想清楚發生了什麽。她的眉頭挑了一下,從鞋櫃上拿下自己常用的錢夾,數了好幾張粉紅票子出來,塞進阮衿手裏。

  她做了和阮心一樣的噤聲動作,手指豎起在唇上,那雙狹長的丹鳳眼像在說“不吵不吵,乖乖的”。

  “阿姨給你拿著買點吃的,小頌就是跟你鬧著玩的,這件事情,千萬不要告訴家裏人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個下,現在就發。

  這章解釋了之前鯉魚為什麽不喜歡吃藥且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