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糖水之夜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4867
  因為這個老屋環境實在太差,打過電話報平安之後他們還是決定回陳惠香家。

  這一回在馬路上破天荒攔到了一輛市區輛公交車,阮心哭過之後就不停地開始打嗝,很快困了,但是又擔心阮衿拋下她,強打精神撐著。

  阮心的眼睛半睜半眯的,始終不肯完全閉上,趴在阮衿的肩頭東問問西問問,又戒備地打量著坐在旁邊李隅,“他是誰啊?你交男朋友了嗎?”

  李隅聞言瞥了一眼這小孩,剛要說些什麽,阮衿見狀把她的腦袋扭過來,“不是困了嗎?睡會兒吧。”

  阮衿實在是很有點無奈,小孩兒太早熟實在不是件好事,而大大咧咧地把“男朋友”掛在嘴邊,他聽了都實在有點心驚肉跳,更不知道旁邊的李隅心裏會有尷尬。

  “那我睡著了你不會把我丟在這吧?”阮心仍然有點不依不饒的意思,小手纏抱住阮衿的脖子。

  “不會的。”阮衿把她的兩隻手從自己脖子上拿下來,然後低下頭說,“我保證,不會再騙你了,行不行?”

  阮心的腦袋往阮衿的懷裏來回拱,打著哈欠撒嬌起來,“那你要一直抱著我睡才可以哦。”

  “知道了,抱著你呢,快睡吧。”阮衿用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再繼續說話了。

  沒過幾分鍾,感覺懷裏小孩的呼吸終於逐漸平穩下來,精疲力竭地睡過去了。阮衿稍稍放鬆下來,又覺得渾身都又髒又熱,汗水涔涔地沿著後背流,難受得厲害從一米多高跳下來,現在因為應激反應膝蓋一直在發抖。

  從被發現到現在,他除了說一句“我們走吧”之外,也沒再說些什麽,始終有點不敢正眼去看李隅,精神崩潰的時候被人看了全套,實在是太狼狽了吧。

  他現在隻能特別惆悵地看著李隅看著窗外的側臉。一路上,李隅所做的最多的動作就是托腮,往窗外看,雖然嘴上老是嘴硬說“我還好”,但其實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在表達著巨大的不適。

  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麽,李隅幫了他這麽多,但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和他解釋一下,不過說不定其實李隅並不想聽這些東西。

  “你忽然變啞巴了麽?盯著我這麽久。”李隅忽然扭頭看了阮衿一眼,“有話就說。”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阮衿忙把不禮貌的視線轉移開了,看來李隅是真的不喜歡被人盯著看。

  “因為覺得很不好意思?”李隅把撐著下巴手輕輕拿開了,低頭繼續撣走T恤上一塊灰,“是個人都會覺得累,而且你要比多數大人做的更好,這根本沒什麽丟人的。”

  “是嗎?”阮衿低下頭來,感覺腹部是一陣陣灼人的濕潤熱氣。這麽睡著要悶死了,他把阮心酣睡發紅的臉稍稍抬起來一些,眼睛那圈哭腫的還沒有消退下去,“我發瘋的樣子很嚇人吧?”

  “但你沒有拋下她,這就夠了。”李隅很平靜地說,“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會把她丟在山裏喂狼吧。”

  不是每一個小孩都能遇到不拋棄他的家長。阮心有一個很容易心軟的哥哥,帶不走的,留不下的,都凝固成了身上厚厚的化石,這些沉重的東西拉著他緩慢地向下沉,卻也隻能這麽繼續走下去。

  李隅當時是追著阮衿一起跟上去的,說來挺搞笑的,他一個Alpha,居然有種追不上Omega的感覺。阮衿實在是跑得太快了,說是最後百米衝刺還不足以形容,就像不要命一般從坡上跳下去,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往前衝。

  他跟在後麵跑過去,沒費多少力,汗都沒出多少,一直追到了山麓底下,四周都是那種水泥修繕的低矮墳墓,墓碑上擱著黃紙,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居然生出一點想抽煙的感覺。

  李隅點著煙,看阮衿把阮心從樹洞拽出來,像是從海螺裏扯出寄居蟹的那樣,場麵一時顯得很滑稽。

  他看著那個別扭又乖張的小孩,被按在地上凶得像隻吱哇亂叫的猴子,還敢張嘴咬人。

  簡直煩人透了。

  但當她哭著跑過去,凶狠地抱住了阮衿的小腿說“阮衿不準你丟掉我”的時候,阮衿那張流著淚的,髒兮兮的臉,無比清晰地呈現在自己麵前。

  李隅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話說幼年的自己抱住她的小腿祈求著“媽媽不要走”的時候,她的那張臉上寫著的,到底是什麽呢?

  絕不會有這樣的悲傷,猶豫,以及布滿著的痛苦眼淚吧。

  他的母親也在哭,卻是截然不同的,隻是哽咽著說,“放了我吧,好孩子,媽媽真的……真的太痛苦了。”

  因為是好孩子,所以他鬆開手。

  拋下她拋下她拋下她吧……就像我一樣被拋下吧。做你的寄居蟹,回到你的榕樹洞裏,李隅凶狠地抽著煙想。

  但是阮衿沉寂在那裏,最終轉身抱了她,很溫柔地說了“對不起”,而李隅隻看到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落在腳下。

  晌午時分,被太陽炙烤著,純黑色一小團,就像一個蜷縮著的孩子。

  真煩躁啊……也來抱抱我吧……李隅當時內心裏想的是這個。

  ……

  阮衿被“丟到山裏喂狼”這個說辭震驚了一小會,“啊?我還以為你很喜歡小孩子。”

  “恃寵而驕的,很吵鬧的,就不喜歡。”李隅看著睡得一臉憨態流口水的阮心,偏偏這家夥兩樣都占全了,“她算是運氣很好的那種。”

  運氣好,怎麽會算是運氣好呢?如果他和阮心運氣好,就不會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裏了。

  阮衿隻是幹澀地笑了笑,“我父母都過世了,所以她就我一個哥哥,所以性格會比較依賴我吧。陳阿姨是她的養母,要帶她回來就不肯了。”

  “這不就是恃寵而驕嗎?”李隅又繼續去看窗外了,“你對她太好,所以會難忘。而難忘得太久,愛就變成了恨。如果早就打算要拋下,幹脆就從頭狠心到尾。”

  阮衿點頭:“你說的對,是我的問題,我沒給她一個適應的過程。”

  “我都說她運氣很好了。”李隅瞥了他的臉,然後給他遞了張濕紙巾去擦那張花貓臉,“你的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

  所以運氣好是在誇阮心有個好哥哥嗎?

  不管是不是這麽理解,阮衿都被他給說臉紅了。

  晚上在陳惠香家的浴室洗澡時,阮衿對著氤氳的鏡子才發現自己兩處膝蓋全磕青了,斑駁發紫,連手掌上都是細碎的口子。在那種貼著青色瓷磚的老式浴缸裏泡了會,他才終於困倦地放鬆了神經。

  微燙的水波蕩漾著拍打著身體,泡得全身都綿軟無力,兩天的疲倦都一點點消解殆盡。阮衿盯著頭頂那盞橙黃的燈眯著眼睛想,李隅在做什麽呢?現在應該也在泡澡吧。

  陳惠香的家實在太小了,況且剛搬過來,四處都還被蒙塵的白布罩著,也還沒好好整理幹淨。李隅沒逗留一分鍾就走了,惜字如金,話僅僅說了四句“不用謝”“不餓”“我是他同學”“自己找旅館住就行了”。

  陳惠香說他這個同學倒是挺熱心腸的,這麽老遠都要跟過來,就是性格也太冷了,留飯也不吃,說什麽都要走。

  阮衿則替他辯解,“不是的,他就是有點怯生,玩熟了就很好很好的。”

  陳惠香看他的眼神有點無奈的曖昧,不過也沒明說什麽。

  好像一個Alpha對Omega好,就是別有所圖似的。但事實並不是那樣的,李隅這人,是真的很好,不論是他對李隅一見鍾情那次,還是說他幫自己在會所解圍,其實這才是本性吧。努力用冷漠掩蓋善良,那是一種很別扭的可愛。阮衿把臉半埋在水裏,手腳動一動,動蕩的水就往外一捧捧地往外潑,就像他即將滿溢而出的心。

  他覺得自己對李隅的喜歡已經更上一層樓了,已經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現在憋得心髒都夠難受。

  它噗通噗通跳,按都按不住。

  雖然不是所有暗戀都需要告白,但沒能告白出口的,一定是因為沒有到達那個最喜歡峰值。

  擦幹身體從浴室裏之後,他拿陳惠香的舊手機裝上卡,在陽台上徘徊了幾分鍾,給李隅打去一個電話。

  那邊懶洋洋的嗓音,“喂。”

  “晚上好。”阮衿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了。

  李隅好像是被這個莫名其妙的“晚上好”給逗笑了,也回了一句“晚上好。”

  “你在做什麽呢?”

  眼前浮現了紅色的“大失敗”三個字。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這麽冒犯的話他居然也敢說出口。阮衿盯著眼前一盆枯死幾年的吊蘭,上麵全是絮狀的灰,感覺自己的心情也差不多如此。

  那邊停頓了一會,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在做什麽。

  阮衿立馬很慫地改口,“你不用回答,我隻是順口……”

  不過還沒說完李隅就回答他了,“剛剛翻小票去了,在食糖水。楊枝甘露,椰汁西米露,甜豆沙,薑撞奶,雙皮奶……”

  “食糖水”估計是他剛跟外麵店裏人學的,一本正經念得頗有點可愛,不過後麵十幾種糖水把阮衿都給驚呆了。

  “啊?你點那麽多,吃得完嗎?”

  那邊是輕輕喝水的聲音,阮衿能想像到他是怎麽把塑料勺舉到嘴唇邊,“為什麽吃不完,心情好的時候都能吃完。”

  心情的確不錯,帶著一種緊張過後純粹的放鬆。

  “等一下。”阮衿想到了一種可能,“你該不會是拿糖水當飯吃的吧?”

  李隅含混地“嗯”了一聲,語氣很坦誠,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

  “你還真是很喜歡甜食啊。”阮衿笑了一下,想起李隅吃蛋糕配啤酒那次,就隨手揪下來一小片吊蘭枯脆的葉子,“那這邊還挺適合你的口味。”

  “還不錯吧。”李隅那邊聲音有點嘈雜,還能聽到應該坐在店裏吃的,別人的宵夜,卻是他的主食,怎麽想都有點奇怪,但是這份奇怪在李隅身上卻可愛得那麽相得益彰。

  “嘖。”李隅像是碰倒了什麽東西。

  “怎麽了?”

  “店裏有隻貓,在蹭我的腳。”李隅不知道是在擼貓還是在做什麽,反正貓就開始喵喵地叫了,不愧是糖水店養的貓,聲音也嗲得實在是過分了,“它不肯走。”

  “可能是很喜歡你吧。”

  雖然上次李隅表現的,不是很喜歡貓的樣子,但是他好像還挺招動物喜歡的,貓啊,鳥啊,都不會拒絕他的撫摸。

  然後他們之間就沒有什麽話要說了,但也很奇怪,彼此都沒有掛斷電話,李隅也沒有問他為什麽打電話來,阮衿問他在做什麽,他也坦坦蕩蕩就這麽說了。

  細微的咀嚼又沙又糯的水果粒,小口吞咽下糖水,牙齒在塑料勺上的輕微磕碰,輕緩的呼吸,貓叫聲,還有那些忽遠忽近的粵語,“飲杯紅糖水先”“我買碗糖水俾你啊”,還有人在大聲唱《我恨我癡心》,混合著十一點半的夜色從電話中輸送過來。

  都是好溫柔的聲音。

  阮衿站在陽台上舉著電話,感覺迎麵來的風都裹纏著糖水的甜,那是從李隅那裏飄過來的嗎?

  他感覺李隅身上那些原本格格不入的,堅硬的棱角,其實好像鎂粉一樣,看上去的質地很硬,但是用手輕輕一捏,就一瞬間全碎掉了。

  李隅就好像就是一個普通小鎮的高中男生,和阮衿一起出生,一起長大,抄過作業打過架,罰過站挨過罵,還迎著晚霞一起騎過自行車。像這樣的一天,他穿白T黑褲,打球累了,擰開街邊的水龍頭直接淋濕腦袋。十一點的夜裏睡不著,去街邊食幾碗糖水來,然後傾身用指尖逗弄腳邊打滾的小貓。

  他身上溫柔的那部分,永遠和自己記憶中的故鄉錦城融為了一體,即使說是完全臆構的,他也願意沉溺在這種幻想中不走出來。

  但……為什麽,還不掛斷電話?

  隻有呼吸像浪潮一樣在此起彼伏著,摩挲著彼此的耳朵。

  李隅還在聽嗎?阮衿有點不確定了,他猶豫著說,“額,不管怎麽說今天的事真的非常……”

  “要是說‘謝謝’的話那我先掛了。”

  “誒,別掛!我不是要說這個。”

  說點什麽吧……阮衿想著,他在第十五聲貓叫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說了,“於果你明天唔得閑既話,我地一齊出哩玩好唔好?”

  李隅那邊頓了一下,“我聽不懂。”

  陳惠香從房間裏躋著拖鞋出來喝水,看著阮衿煲電話粥的樣子,笑著打了個手勢,示意把陽台燈關上,他捧著電話迅速點了點頭。

  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遠去了,門也闔上了。

  一切歸咎於隱秘的黑暗中,而有一些呼之欲出的答案,正適合在黑暗中寫出來。

  “細佬仔,我好中意你。”阮衿強裝鎮定,實則快把那盆看不見的吊蘭給揪禿了,“這個,你能聽懂麽?”

  豁出去了,他不在乎。

  “嗯,馬馬虎虎吧。”

  李隅輕輕咳嗽了一聲,像是笑了,又忍住了,繼續說的話是,“你說吧,明天去哪兒玩?”

  作者有話說:

  “於果你明天唔得閑既話,我地一齊出哩玩好唔好?”的意思是“如果你明天有空的話,我們一起出來玩好不好?”所以聰明的鯉魚其實通過隻言片語聽懂了這句話,他裝聽不懂。“我好中意你”應該都知道吧,細佬仔是我上一章說過的“弟弟”的意思。(預警:下章還是回憶殺的內容,下下章切回現實)我以為這章有多長呢,然而並沒有,全網最尷尬……